王一新乐得开怀:“哥哥的我不要,我就喜欢你的。”
“那你让爷爷给你做一个啊!”羽儿哭得歇斯底里的,张手就往林则仕那边去,“爷爷,你给他做一个……呜呜……”
正要再逗弄几句,再一抬头,林则仕已然站在他面前。
隔着面具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惴惴不安,唇瓣之中欲言又止,王一新正疑惑他要做什么,见他右手在衣摆处擦拭许久,犹豫着从胸膛中掏出一枚竹叶编就的圆环,颤颤巍巍的双手郑重地替他戴上,指尖蕴含不容拒绝的力度,而后在他手上写道,你也有。
羽儿撇着眼望见那圆环,哭得更大声了:“爷爷给你,你还给,我!”
王一新喜滋滋地摸着制作粗糙的草戒,将羽儿放下站在林则仕身旁,扶着他坐在椅子上。翎枫倒是不理解二人是何时有这层关系的,但是如若有个伴儿陪伴新哥度过晚年,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这人是从小教他的面具叔叔。
王一新心里念头一起,便说道:“翎枫,今日日子恰好,你便给我俩奉一杯茶,了却我这几日来的心事。”
林则仕习惯性地往后退缩,往他手心里写,他是我儿子,照料他是我的职责,更何况,因着我犯下的错,他担了不少的因果。我。
他的指尖顿了顿,继续写道,这杯茶,我无资格喝。
王一新心不在焉,直接忽略起他的字迹,说不得话也有说不得话的好处,例如此时便可当作是耳边风,毕竟手心里写字总比有声音在旁边一直回旋来得好一些,直接就扯着禾儿坐在怀里,兴致勃勃地等着那杯茶。
羽儿也不甘示弱,爬着林则仕的小腿抱上了腰,小短腿扑腾扑腾的,挑衅地看着王一新。
王一新一瞧,这小眼神儿怎么就这么可爱呢,高兴地捏紧他的颊边肉,口水淅淅沥沥地流出来,小手使劲儿掰也摆脱不开王一新纹丝不动的指尖,又要大哭的时候,翎枫和穆寒已捧着一杯茶,跪在他们面前。
翎枫恭敬地奉茶。
“新哥,面具叔叔,请喝茶。”
羽儿的注意力被吸引住,见林则仕手伸在半空,好似要接过却又在犹豫,羽儿以为他是看不见,小手拉着他往前,引导他摸向茶盏。
双手在空中摇晃了一会儿,被羽儿猛地一拉,便情不自禁地握向茶盏,却似舍不得放入口似的,浅淡的琉璃珠子透着珠光,似乎也没料到这辈子荒唐事做尽,到了晚年竟有这样的福气。
羽儿见他伸过来还不喝,便咕噜咕噜地吞了两口,吹了两口呼呼,抬头告诉林则仕:“不热,不热。”不明就理地拍起手掌咿咿呀呀的,林则仕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眯眯地抿了一口。
王一新在心中腹诽,这个口是心非的老家伙,到老也是一样一样的。
萧穆寒亦对二人奉茶,说道:“往后,我定会照料好翎枫。”
王一新示意挂在墙上的鞭子,萧穆寒郑重点头:“绝不会再辜负他的情意。”
林则仕仅知晓他近几年对翎枫极好,凡事不假以人手,便也不曾多说,只写道,护他。
萧穆寒在他手心里回道,放心。
悠闲地过了几日,他们一家四口也要回宫,禾儿和羽儿分别拉着林则仕和王一新不愿意上马车,羽儿抱着王一新的大腿,喊道:“爷爷,来看我,不?”
“我的乖孙,我当然要看咯。”
“那爷爷把,面具爷爷也带上,再给我编个小篮子呀。”
“没问题。”王一新再次捏着他的颊边肉,真是可爱极了,再不舍也托着他的臀部上了马车,倒是在旁边想哭又不敢哭的禾儿,跟当时在林府受罚回来的翎枫几近重合,他主动走过去喊了一声,“禾儿。”
这声却触动了他神经般,他躲在王一新的怀抱里啜泣,又抱了抱林则仕,蹭了他一身的眼泪,林则仕写道,禾儿乖,咱们再见。
翎枫说道:“这几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你和面具叔叔都要好好的,时不时要给我报信,我想念着你们。”
待所有人都走了以后,与无法言语的林则仕日日呆望了几日,便生觉无趣。他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张口闭口就要以“十二”的名号出去劫富济贫,林则仕也兴致盎然地拿了把柴刀,拄着拐杖就跟王一新上路了。
萧穆寒临走前给了他一份贪官幕僚的名册,他们就专门从名册中的府内掠夺原本不属于他们的财产,身手敏捷的王一新负责入府行侠仗义,从活冢出来的身体比以前好用,灵活地如鱼得水,耳朵灵敏的林则仕负责在府门望风,待侍卫愈来愈多时及时地吹一笛,王一新便立马溜出来,让林则仕拎着沉甸甸的财产,轻盈地抱着他逃走。
再一路走到贫困之地,散些银两粮食给民众。
薛久加的祛疤药膏疗效不错,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十几年不曾见过日光的脸庞白皙,可林则仕依然坚持戴着面具,只是现下手上有银两了,多买几个换着戴。
却不想,“十二”这个名号真是令贪官闻风丧胆,一时之间全朝上下纷纷模仿着戴起面具多行善事,甚至还有人起了庙宇供奉这个面具“十二”。听雨楼的说书人每每说起这些故事,总是高朋满座,座无虚席,不用多说,看见林则仕嘴都要咧到后面去,就知道他心里有多开心。
王一新扔了把花生米入口,道:“这怎么都变成你的功劳,要飞要打的是我哎。”
被人认出来有危险,我替你挡着。
王一新不服气,此后也戴上面具,故意暴露出是两个人所为,于是面具“十二”成了两座看不清面目,民众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供奉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是受过恩惠,拜拜总是好的。
林则仕总算偿了儿时执着的江湖梦。
王一新每每想到此处便十足的骄傲,因着这个江湖梦,是他和林则仕一同实现的。
一路上收获了太多的美好,这段光景是他和林则仕此生中最美的遭遇,可他知道什么叫好景不长。
直到林则仕的双腿一步都走不动了,他还能拿着这段日子缅怀,在骂骂咧咧中周到细致地照料,直到林则仕一口都吃不下了,他埋怨着怎么一把年纪还在挑食,真是惯坏的。
都说劫难历尽会有什么异象,可窗外天未变,林则仕却几近闭上了眼眸,写过无数情话的双手也动也不动,毫无预兆地就从尘世脱离,再也不会给他劈柴烧水做早膳。
即便知晓这是青提帝君劫难中平凡无奇的一劫,可他确实用尽此生去爱一个人。
他们爱过,爱得一厢情愿。
他们闹过,闹得阴阳相隔。
晚年的惺惺相惜,倒成了短暂的佳缘。
他守着僵硬的躯体独自过了几年,连翎枫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他甚至有些庆幸林则仕晚年失声,他不用说话不用做些什么,轻而易举便可伪装着他仍在身旁的日子,只是惋惜连笔墨也不曾留下,教他想得紧了,也只能摘些酸不溜秋的果子吃。
嘴边残留点点殷红,他贪恋地舔着指尖,细细地回味着青葱年少的滋味。
天命簿撕下的纸笺被黑雾燃得仅剩一角,他也只是想着,什么天庭,什么魔,什么历劫,通通与他无关,用尽此生爱着的小柿子就在身旁,他已去了几年,历劫的原主青提帝君怕也是忘却尘世的这一劫,依然高高在上地拯救苍生。
待纸笺烧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天光骤然一亮,王一新慌乱地抱紧渐渐化作金粉流逝的躯体,一手金色的齑粉,遥遥地望着天边那愈来愈近的身影。
一名丰神俊秀、俊逸出尘的男子,身着彩线白衣,脚踏流云地翩然而至,神情肃穆地将他望着。
第六十八章
指尖最后一点金光齑粉凝作细小的丝线,王一新不住朝着金丝逝去的方向仰望。
悠长的金光如一丝一缕的烟雾消散,呈蛇形附着,逐渐落在面前青提帝君的白衣上。
天边翩然而至的青提帝君,令他心神一震,不住恍惚。
自轮回境后,王一新便不曾见过小柿子原来的容貌。
小柿子不愿脱下面具。
他不愿。王一新却不止一次在夜里抚摸他横贯脸上的刀疤,覆盖在那双干瘪的眼眶上,恨不得将那对狗男女千刀万剐。而白天里,小柿子总是在他掌心写,我想记住你的模样。
他便笑着蹲下来,顺从地抬起头,让小柿子轻易触及。越是年老,速度便越慢,每日必得花上半个时辰,王一新便任由他干瘦的指尖细细捋着。小柿子写,若是下了地府,我双目依旧无法视物,认不出你,我便一个一个摸过去。
王一新笑道,你还是省省吧,别到了地府倒开始跟鬼魂耍流氓。紧接着又半真半假调笑道,指不定你死后便是天上的万仙之首、千古战神,根本不是到地府的命。
小柿子郑重在他掌心写下,传闻天上仙君无情无爱,可我爱你,我便在地府等你。
可你是父神之子,随天地洪荒聚灵而生,天生情爱供于天下苍生。
唯独这一世,是属于我的。
可这一世也终究走到终点。
王一新禁不住上前,闭上眼睛,如同夜里与小柿子那般,指尖细细捋着尚未因年老而柔软的眉毛,此刻浓密的剑眉刺手,挺拔的鼻梁在指尖顺势成峰,白洁光滑无一处疤痕,触感熟悉而陌生,颤抖的指尖停留在鼻尖不愿往下。
他想起年老疤痕丛生的小柿子。
他在想,小柿子来尘世走过一遭,爱过的一厢情愿,晚年的惺惺相惜,至逝世时而成的金光齑粉,到头来不过是青提帝君白衣上的彩线纹路,是青提帝君劫数中的寥寥一笔。
“一芯。”声音如往日清澈,是他许久不曾想起的那般悦耳,是他记忆深处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呢喃。
王一新心中酸涩,便更是紧闭双眸,不住颤抖,不敢抬头。
他愿意将青提帝君当做小柿子的死而复生,却不愿将小柿子看作他本就是尘世中的一个渺小不留痕迹的劫数。
“为什么不继续?”
常年握虚华剑的掌心冰凉,青提帝君揩去他脸颊惨淡的珠光,道:“为什么不继续?”
“为什么停留在这里。”青提帝君突然狠狠握住他的手腕,王一新的手腕被握住,指尖本能地退缩,青提帝君向前一扯,硬是逼他往自己脸上凑。
“因为我知道,你接下来想与我说,这些都是假的。”王一新不愿睁开眼睛,未见他锋利的目光,也倔强的不让他往下一寸,轻声道,“可我不愿醒,即便是假的,我也不愿醒来。”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从小柿子死去的那一刻,苦劫便早该结束,可他既不想回天庭见会因拯救苍生舍弃他的青提帝君,也不想离开晚年独爱他却早已阴阳相隔的小柿子。
小柿子逝世过后,这几年尸身不腐,本就不合常理,可他不愿醒来。夜间偶尔会出现青提帝君的气息,他不晓得,是青提帝君来过,还是青提帝君在用仙力来维护这尸身完整。
若是青提帝君这几年为求平衡,始终不敢在他面前现身,纵容他在凡间守着小柿子的尸身,甚至无一仙君敢催促他回归天庭,此刻青提帝君无端出现在此处更不是他往日的作风,必然是青提帝君……一芯的心不禁揪紧。
他是凡间的王一新,亦是天庭魔族的一芯,可无论如何,心中所思所想始终仅有一名。
他早便预料到,开启轮回境之时,异象重重,早至在地府中踏向魂归门怪异的鬼魂,倏然消失归来却衣衫褴褛、笔杆有损的司命星君,性情大变的黑白无常,魂归门前含了些许悲悯的秦广王,以及……黑雾笼罩的寻路纸笺。
所有的线索悉数指向一个方向,魔气早已侵蚀地府、凡间。他不晓得魔气下一步是不是浸染天庭,却又侥幸地想着天庭上历满苦劫的青提帝君稳妥守护。
但此刻……
“但此刻你用青提帝君的真身来唤我,那我便不得不醒来了。让您煞费苦心,实属晚辈的过错,您好呀……”王一新反握住面前的“青提帝君”,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的眸里寒光闪烁,轻声道,“魔尊。”
空气凝滞一瞬,“青提帝君”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擦过他的唇角,随后双手轻轻抬起。
风起云涌,来风阵阵,淡若自然间墨色自白衣渗透而出,彩线在暗夜中浸染成一丝一缕的朱红,与青提帝君一模一样的容颜,艳丽的笑容充斥着往日喜怒不显于色的脸上,上挑的眼尾暗含笑意。
“你倒是聪慧。”
一芯目光毫无退缩,诚恳笑道:“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布下此阵,即便我与青提帝君在天庭魔族中不得善终,在梦魔阵中的凡间也算是有始有终。”
“好一个有始有终。想必你也晓得,天庭上的他,即便再爱你,黎民百姓始终在你之上。”
“他想守住这黎民百姓,我便守住他一个。”王一新目光坚定,冷笑道,“他是人时我守人,他是仙时我守仙,魔尊,您怕不是忘了,我们魔族,都护短。挑拨离间,您怕是不如我了。”
魔尊挑起他的下颔,垂眸冷笑:“那你打算如何破这梦魔阵,去救你的青提帝君呢?”
一芯笑了笑,拂开他的手:“既然是魔尊布下的梦魔阵,晚辈自当好好想想,不能浪费魔尊给我出的难题。”
魔尊眯起双眼,瞧他细细琢磨的模样。
一芯旁若无人地开始思考着,若是这里从小柿子死后便由魔尊布下的梦魔阵,而青提帝君的气息时常浮现,这梦魔阵只怕是下在青提帝君的终悠殿中,青提帝君又被魔尊禁锢在梦魔阵的哪一层中呢?
可无论如何,都要先出去这一层。
别人不知梦魔阵的厉害,可一芯不同,他曾是邪魔副将,是以十分清楚梦魔阵的术法,若是在这里打斗损伤也必然会伤及青提帝君,更何况这是魔尊造的梦境,不是普通的坠落便可解除。
他四处搜寻着阵眼之处,这里是碧落山上的小木屋,碧落山是缓缓上升的地形,山顶处却是一片较平的地势,既无悬崖亦无峭壁,无法从高处落下便无法破阵,他又思虑着四处有无湖泊小溪,坠入水中一样可以醒来。
“我的阵法唯有你可破,你如此聪慧,我还真怕你想出来。”思虑间,魔尊故意将他扯入怀里,不慌不慌,笑意不减,居高临下含情脉脉地笑了笑,“你我从未这般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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