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哲打开小灯,涂佐柘没戴帽子,细碎消融的雪花铺在乌发上。杜哲立即到浴室拿出一条毛巾,擦拭着涂佐柘已被雪水濡湿的头发,温声道,你也不怕感冒。
涂佐柘任由他摆弄,猛地吸了吸鼻子,笑道,师兄,你的毛巾好香阿。
杜哲捏着他湿漉漉的棉外套,顺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羽绒服,替他穿上,羽绒服的帽子盖到他的脑袋上,笑道,很合适。
外面的雪花纷飞,如同满城绒花飘荡,灯下光线昏暗,涂佐柘挺直脊背却如耀眼的星,杜哲拎着备用的羽绒服紧跟前行,看他故意在轻雪铺就的路上,拖曳出两条痕迹,裁满五颜六色的补丁的棉服,似乎成了他御寒的铠甲。
他跪在地上,掌心冻得通红,兴奋地舀雪入桶。
没人会喜欢求而不得,没人会享受被背叛,于是,关于涂佐柘的记忆,与他经历过的事情被命运轮盘迅速流转,开心的、欢喜的、伤心的、难过的、怜悯的、甜蜜的过往,飞速转动的指针最终停留在痛苦之上。
因为这些痛苦,所以他刻意遗忘与涂佐柘的点点滴滴,所有的记忆逐渐模糊。
但是偶尔沙滩里的柔柔,会让他想起冬夜里的涂佐柘。
穿上小吊带裙的宝贝女儿,小胖腿铲着沙子往前走,硬是拖曳出两条沙路,也是膝盖落地跪在地上,一边乐呵呵地笑,一边一股脑地将沙子往桶里装。
沙子进眼,眨着眼睛流出泪,也只是朝他笑眯眯地说,爹地说眨着眨着,沙子就自己出来了。
她跟涂佐柘太过相像,开心时笑容的弧度,漏出的几颗乳齿,跟初识的涂佐柘,几近一模一样。
杜哲阖上眼,搂住涂佐柘,吻在他的肩胛骨,在夜里怅然叹息。
大二寒假,广宁的那场初雪,偌大的校园,除却簌簌落下的雪花,仅剩他们二人,四周寂静无声。
涂佐柘穿着裁满补丁的棉外套,迎风的雪花落在他的后方,脸蛋被吹得红扑扑的,睫毛上沾染融化的绒花,衬出一双含满水光的眸子,被冻得青紫的嘴唇含笑。
甚至试图伸出舌头,说想尝尝免费冰棍的味道。
杜哲站在离他不过一米的距离,见他的笑容灿烂,即便在夜里也闪闪发亮。
可是他从未回头喊杜哲一起分享,杜哲首次觉得,这位开朗活泼的小师弟,好似在过去的日日夜夜,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都早已习惯独享。
舀起的那桶雪被他当成宝贝,放在浴室,第二天起床一看,早已融化成雪水流淌。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拍着自己脑袋,傻兮兮地笑道,对哦,物理都还给老师了。
雪花漫天飞舞的冬夜,涂佐柘始终没穿上杜哲递过来的羽绒服,他说因为太高兴,根本感觉不到冷。
此时的涂佐柘亦如雪夜通体冰寒,如同那夜的雪隔了许多年,才翩然落在他身上。
他侧躺着,习惯性地蜷缩成一只小虾米,杜哲顺着他的姿势,一点点靠近,与他紧紧贴合,手掌随意碰触的地方,都是一把一碰就碎的骨头。
杜哲曲起手指,指骨触及成冰,从他圆圆的后脑勺开始,他淤青浮现的脖颈,他凸起一节一节的背脊,那发出微弱呼吸的胸腔,那曾经线条饱满的臀部,杜哲阖上双眸,慢慢感受着这副躯体,试图唤回往日的记忆。
可是没有。
他圆圆的脑袋沾在枕头上,两只手掌贴紧放在脸颊旁,凸起的蝴蝶骨在衬衫上勾勒痕迹,脖颈上细长的血管异常清晰,陈年淤伤的颜色比前几日深。
杜哲一日比一日恐惧,待陈年淤伤爬满了涂佐柘的肌肤,他该如何面对这写满罪行的证据?
如今涂佐柘每每见他,便是脊背僵直,全身细胞都充斥着紧张,小心翼翼地回话,高兴和伤心都不敢显露,像是一名生怕说错话便要受到老师责罚的学生。可他又何尝不是如临深渊,谨小慎微地对待他的战战兢兢。
他无时无刻都在害怕,他怕一句为时已晚,便了却这段感情,根本没有机会补救。
半月前的那次求婚,他也没想过涂佐柘会答应,轻而易举的原谅,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真正的释然。
他只是在想,他总该做点什么。
杜哲散去乱七八糟的念想,埋在他的肩窝处,小声道:“不要躲着我,好不好?”
不会没有时间的,对吧?
熟睡的涂佐柘几乎是立即停止呼噜声,含糊着应道:“嗯嗯,你说什么都好!”
回应完这一句话,涂佐柘便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跟那一晚在医院里成功拨通本无人接听的电话一样。
——杜哲,你终于回来了,我,我真的好想你。
杜哲闻言,搂得更紧,吻在他发根泛银的头发。
“小傻瓜,我也很想你。”
——今天做梦怎么还带声儿的?跟真的一样,好好听阿,嘿嘿。
“阿佐,是我,我回来了。”
——老公,你回来啦!
睡梦中的涂佐柘再次嘿嘿笑了两声,扶着发疼的腰,慢慢翻转过身面向杜哲,依然紧闭双眸,瘦弱的手腕在空中摸索半天,掌心捧住温柔的热源,扬起笑脸,毫不犹豫地吻下去。
——你终于回来了,阿哲,你迟到了哎,我们的柔柔都两岁啦。
话音未落,生怕梦境溜走,涂佐柘再次急切地吻上杜哲,落下的吻细碎绵长,微微发颤。
随着逐渐贴紧的唇瓣,杜哲积压的情绪一瞬间爆发,湿润的眼眶划出的泪滴,浸入枕巾,回应着他谨慎苦涩的吻。
沉浸在温柔乡里的涂佐柘,依然紧闭着双眸。他感到不可思议,舔了舔嘴唇,过了一会儿才显露出喜滋滋的神情。
——跟真的一样哎!
他笑眯眯地张开双臂。
——再给你一个机会,抱抱我,快点快点!
杜哲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着将他搂入怀里,不顾热泪沾湿嘴唇,竭尽全力,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近乎虔诚地包围着,一点一点,吻着他的耳垂,他的额间,他的脸颊,他的眉眼,他的鼻梁,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他抵着对方的额间,揽着对方的腰身,轻声喊着对方的名字,生怕对方听不见,喊了一声又一声。
我真的想跟你结婚。
想了好多年,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日里想,夜里也想,以前是我不能,现在是你不想。
可是我会等你,等你一辈子。
等你答应,让我偿还。
第54章
涂佐柘再一次感受到宝宝们给他带来的好运。
编辑突然提出重新跟他签订合同,报酬比之前提高近五倍高,还自动减少每年硬性完成的篇数。涂佐柘暗戳戳问编辑,你们公司最近发大财了?编辑答道,你就当是发大财吧。
涂佐柘高兴坏了。
不管如何,靠自己双手得来的酬劳,花得心安理得。只不过在账户里还没待热乎,计算好前段时间杜哲替他预先支出的医疗费、产检费及伙食费,在这个基础上添了不少利息,转头给杜哲的银行账户转账,认认真真地备注偿还欠款四个字。
两个小兔崽子在肚子里已经五个半月,孕吐的情形稍有减缓,但腰背的酸疼有增无减,坐跟站都需要额外的力气支撑,并且每天洗澡都有神奇的新发现——孕期没磕碰过的身体,莫名其妙地一点点冒出青紫色的伤痕。
照镜子时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时空出了差错,其实这会儿是在六年前?每次被三批人痛打之后,第二天也一样会有惊喜,一会儿腰上冒出两条杠,一会儿腿上冒出四五条横。
失敬失敬,还以为当年早好了,没想到原来这一道一道紫红带青的伤痕依然藏在他的身体,连没日没夜火辣辣的疼痛都如此真实。
柔柔当然没放过这些变化,抱着他隆起的大肚子问他,大宝贝,为什么你的嘴角有颜色?
他不想柔柔多想,拿着口红糖往柔柔嘴上抹,笑道,爹地化妆啦。
柔柔嘟着嘴唇,大力地戳下去,说道,可是你的是青色的哎。
宝贝闺女按住的地方,疼得他直哆嗦,他默默地挪开她的小手指,笑道,因为爹地的颜色全世界最特别。
柔柔高兴地鼓掌。
涂佐柘哭笑不得,这个小傻子,真的太好哄了。
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伤痕,他没放在心里,毕竟当年他经历过一回,脸上身体都跟花猫一样五颜六色,穿着工作装坐公交上班,也没有任何人多问一句。这会儿注意到这个事情,是因为他夜深人静下楼倒垃圾时,收垃圾的阿姨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事儿了?
他对阿姨提出这个疑问表示很疑惑,边走边想他天天在家还能出什么事儿?
后来发展到杜哲去停车时,医院门口的保安问他,是不是被家暴了,可以帮他报警。
什么家暴?!保安盯着他的脸瞧,他立即猜想可能是脸跟脖子的伤太过显眼,连忙掩脸摆手,小声道,没有的事!
杜哲过来接他时,生怕杜哲被误以为家暴男,拉起就走,走得比谁都快,还不忘往后看。
不能让杜哲被别人误会,涂佐柘回去立即翻塑料袋,还真被他找出来一顶帽子,路边花两块钱买了二手墨镜,这样的装扮回到家,放学回来的柔柔,竟然抱着他的大腿喊着我的爹地好帅。
额头三根黑线,春风吹不尽,柔柔彩虹屁。
他现在每次出门都要全副武装,用上明星必备三件套,棒球帽、墨镜、口罩绝对不能少,再配上厚重的大衣跟绒裤,到医院口罩都湿透了,仿佛回到大胖子时期,走几步便要哼哧哼哧喘气。
后来杜哲主动提出接送柔柔放学,他肚子也渐渐大起来,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躲躲藏藏的,怕被八卦的邻居们问东问西。
日历翻过一页,第二天便是十二月二日。
十二月二日是杜哲的生日,以往他会带着柔柔一起出去游玩,今年应该也不例外。
涂佐柘白天替柔柔整理好衣物,柔柔放学看见房间里专属的小行李箱,跑出来尖叫道,我们要一起出去玩吗?
涂佐柘随口应道:“你忘了吗?明天你跟爸爸要出去玩呀。”
正在洗菜的杜哲,从厨房走出来,对着柔柔说道:“爹地需要人照顾,我们明年再出去玩好不好?”
柔柔乖乖点头,捋起袖子,笑道:“爸爸,我要去厨房帮你忙。”
“明天不出去吗?”涂佐柘心里疑惑,当下便脱口而出,“明天你生日阿!”
说完他就后悔了,一孕傻三年,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
杜哲却没有在意,笑道:“我想在家过。”
他这一句想在家里过,涂佐柘不可置信,简直高兴疯。
当下就开始在脑袋里张罗开,要煮他最喜欢的咖喱牛肉,柔柔最喜欢的菠萝咕噜肉,再做点清淡的肉末豆腐、蒜蓉菜心,可是四个菜不好,得凑到六个……再想想阿,自己厨艺也是一般般,要不去外面买一点?
嗯!生日得吃好才行。
半夜小腿习惯性抽筋,他怕惊醒尚在旁边熟睡的杜哲,静悄悄地起床,托着沉甸甸的肚腹,一跳一跳地靠在窗边,将腿使劲伸直,缓解小腿传来的间歇性抽痛。
六年前他压根儿不当回事,每天爬山游泳,过度抽筋是常有的事儿,他还不是躲过碎玻璃,在空地上将腿伸直一会儿,倒头立即能睡。
可这两个小兔崽子太能折腾人了,没站个十分钟根本缓解不了,当窗外传来沙沙的落雨声,他撑着手臂无奈地望天。
果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天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折腾他的机会,这条老腰开始玩命地酸疼。
他打着哈欠,沮丧地想着,得了得了,今晚是别想继续睡了,陪你们通宵又如何。
待每日一来的抽筋完事儿,扶着腰慢慢地躺下去,触碰到床的每一片肌肤在发疼,无论是之前留下的陈年淤伤火辣辣的钝疼,还是正在因正在下雨而风湿的酸疼,都让他辗转难眠。
生怕吵醒旁边第二天还要辛苦工作的杜哲,他抱住被子习惯性抠住掌心忍疼,手心里却有水迹,疼得晕乎乎的他想着,这是下雨下到屋里来了嘛?
待他清醒一些后,凑到鼻子跟前闻闻——哦,血的味道他知道。
不以为然地在衣服上擦干,努力做一名合格的死尸,屏息一动不动。
同床共枕的人正在颤抖,杜哲迅速醒来,撑起身看他咬住枕巾。
“腰疼吗?”
“吵醒你了?不疼……”才怪。涂佐柘大汗淋漓松开枕巾,牙齿咬得酸疼,磕磕巴巴地应着。
医生说孕期的腰疼无法用膏药缓解,时刻谨记的杜哲觉察到动静,下意识往涂佐柘腰上揉会儿,问道:“舒服点嘛?”
涂佐柘点头,呜呜,没办法,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阿。
“你等一会儿。”
杜哲关闭好所有的门窗,到浴室开热水,毛巾沾水调温,用棉被盖好涂佐柘的肚腹及侧面的手臂,掀起厚重的卫衣。
肌肤已经无法显露出原本的颜色,杜哲每次看见都深觉刺眼,叹了口气,将温毛巾往他腰上贴一会儿。
“好点吗?”
杜哲的力道很轻,但涂佐柘的皮肤轻轻碰一碰,便有好几种不同层次的痛,他疼得直冒冷汗,用力点点头。
杜哲来回换了几轮毛巾,再问几遍没有得到回应,判断涂佐柘已入睡,收拾好浴室湿漉漉的地面,以免他摔倒,倒回床上望了几眼,往他额头上亲了亲,再次进入梦乡。
天蒙蒙亮的时候,柔柔跌跌撞撞地跑到他们的卧室,迅速爬上床,像树袋熊一样抱住杜哲,迷迷糊糊地说道:“爸爸,生日快乐!”
被亲醒的杜哲,恰好望见宝贝闺女渐渐阖上的眼睛,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谢谢柔柔,这么早阿?”
“爹地说要一早就跟你说生日快乐,很重要,我怕……我睡过头了。”小手堵住杜哲的嘴唇,不让他继续说,“我要继续睡了爸爸。”
* * *
涂佐柘醒来的时候,手机收到几条短信。
——今天的午饭是土豆炖排骨、清炒菜心,米饭在电饭煲里,刚刚好的量,灶台上有紫菜鸡蛋汤,现在天气冷,热热再吃。
——晚上等我回来煮饭,外面下大雨,你不要出门。
——醒来回信息给我?
时钟已指向十二,这一大堆信息在手机里爆发,涂佐柘拍拍脑袋,可真是越来越能睡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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