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川一边点头,一边抬手摸摸他的额头,他还有些不放心,可这简直没由来的,心中惶惶,悬川神色未显,想到,或许览星只是想撒娇,温声回应道:“好,给你买糖吃。”
“那我现在能提前预约吗?”览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收紧了放在悬川腰上的手,问。
“怎么预约?”悬川轻易着了他的套。
览星微微低头,飞快地在悬川脸上啄了一口:“这样。”
览星的嘴唇很凉,悬川似乎被吓到了,眼睛不眨地看向览星,览星观察他的反应,他不回应,让览星有些紧张,轻声问:“怎么啦?”
“览星,”悬川突然动了,他说,“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试试,”览星凝神,他摇摇头,“没有啊。”
正在这时,楼澜匆匆回来,她说:“西区反了。”
*
这场灾祸,不同于以往的外部攻击,城市们是从内部开始沦陷的。
启明的船停在北区的西海边,联邦海军盯着他们,除了日日笙歌惹人羡慕外,他们找不到其他问题。
直到这日下午三点——启明带着他的保镖,下船,上岸。
今天是北区西海港口镇——方水镇一年一度的盛会,这是几百年的习俗了,每到这一日,人们会在街道上庆祝节日,盛满美酒,载歌载舞,祝贺——自由。
没错,这是联邦将他们从帝国压迫下拯救出来的日子,理应高歌庆祝。
启明钻入人群,热情淹没了视线,酒杯被送到唇边,热情至极,就连拒绝都是一种残忍。
联邦海军的行动组跟丢了人,裴仰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
太阳惨烈地照着他们,地面的影子越拖越长,等到裴仰也进了城,时间正是傍晚。
他们分头,在热闹的镇子里四处寻找启明一行人的踪迹,最终,在一家酒馆找到了启明。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
一边抽着烟,端着酒慢慢喝。
裴仰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事要发生。
他与林顿联系上,而林顿此时正在域内,总管的丧礼成了他摇晃的背景板,如此晃动的镜头里,还是能分辨出周围乱七八糟的环境,等林顿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第一时间,就是苦笑着说:“老头死了,国事家事全乱了。”
总管在位四十年,他跟林顿都还没出生,关于前任总管,所有人都知道一个名字,具体样貌都模模糊糊的,反正……也不重要。
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了一段记忆,喝酒断片似的,不记得“总管”到底是怎么来的。
裴仰看着林顿身后的白花,莫名开启了小差。
对啊,上任总管是谁来着?
林顿也是心事重重的,没看出裴仰的不对劲,他还在说:“连我哥都被拉去混战了,真乱成了一锅粥……哎,议会那边叫我呢,老裴,你看着办吧。”
“启明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林顿又说,“他不就是想挣钱吗,可能只是我们想多了。”
……
这次行动,本就是场秘密监查,总管直接跳过他们的上级,或许是看在林顿“米德”的身份上,让他一手主持。
再加上林顿早就怀疑海军内部不干净,裴仰一时没办法申请求助,只好自己看着办。
他忧心忡忡地回到酒馆,启明还在喝酒。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因为节日的缘故,大街上还十分热闹,四处张灯结彩,烟花也会在零点准时点燃。
倒计时在酒馆四处想起,如汇聚的河流,混入各地的泥沙,裴仰紧紧盯着启明,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钟,启明突然站起身,裴仰心中重重一跳,迅速取出小腿上的手枪,放在桌子下的枪口,对准了他。
但是,启明只是无比简单地放下钱,慢慢悠悠地离去。
“目标已上船。”手下跟他这么说。
“其余喽啰呢?”裴仰站在人群逐渐离去的港口,问道。
“一个小时前皆已返回。”
原本异常热闹的港口,人群也很快散了,人们陆续返回家,新的一天开始了
两个个小时后,五月九日的凌晨两点,这座沿海小镇刚刚结束一年一度的盛会,所有人怀着喜悦沉沉睡去,裴仰还站在港口,就在方才,他亲眼目送了启明的离去。
……启明的船往南去了。
在此之前,林顿的预估是——启明或许会对域内出手。
因为,他们猜测他会是第二个孟章,但没想到,他连总管的葬礼都不打算参加。
林顿说得对,启明只是想赚钱。
可能真是他们多想了,启明利用直感者弄那个寄生工厂,把人改造得稀奇古怪,人不人虫不虫,或许真的只为牟利,并不是要弄什么变态的虫子大军攻打联邦。
裴仰伸了个懒腰,心想,明天回趟家吧……算了,还是等启明回到西区再说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准备掉头,肚子饿了,去城内买点吃的。
轰然一声巨响,裴仰下意识护头匍匐在地,等他再抬头看去,一只巨大的蝴蝶从空中轻盈滑过,黑暗中,裴仰痴痴地看着,脑袋嗡鸣中,他突然想到自己在深海中见过的水母。
美丽而梦幻。
……虫袭!
裴仰清醒过来,他想大声呼喊,可是他绝望地发现,本应该拉响警报的守城军……都不知道去哪了。
仿佛不是城墙那边出了事,像是……裴仰不敢想下去,远处,距离港口大概百米的地方,一只金色的甲虫落在一处摊位上,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但是裴仰记得,自己来时,记得那处摊位的老伯腿脚不便,或许,比其他人收摊的速度慢上很多。
裴仰抓起枪,迅速开始射击,可是手枪射程有限,尽管他瞄得很准,也只能徒劳地落在地上,擦出一块不痛不痒的痕迹。
他要救人……怒意冲上他的脑袋,可他往前冲的身体猛然顿住,他被下属抓住了臂膀,他们在他耳边喊道:“救不了了!长官,快上船,城破了!”
城破了。
启明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港口,顺着风,似乎隐隐传来了呼叫声。
他饮了口酒,皱了下眉,竟然没有小镇子的酒馆好喝。
……早知道把酿酒师留下来了。
启明惋惜了一秒。
十一个小时之前,联邦海军被人成功拦住后,启明便将受他操控的直感者遣散了……倒不是让他们去玩,而是,入侵城市的防御系统。
零点的钟声一响,城门会悄无声息地打开,电网的电流会缓缓地停止攀爬,雷达停止运作,所有的保护,都变成田野上的稻草人。
热闹一夜,正准备安睡的人类,变成比肉包子的馅还要可口的存在,他们勾引饥肠辘辘的虫子来到门外,它们会试探地伸出触角,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不适,还活着!门,竟然开着!
凌晨两点,闻声而动的城市警卫最先遭殃,以往首当其冲的守城军,却都像是喝了蒙汗药般沉睡不醒。
直到天边彻底大亮,在联邦海军迟来的直升机上,能看见满地都是吃饱喝足的爬虫……就是看不见一个完整的人。
428年,北区方水镇,刚结束一年一度的庆典,横殃飞祸,致使多年累积,就此毁于一旦。
第69章 跌落
虫子躁动地在城墙电网上扑打,刻意找死似的,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是足够吓出人心惶惶。
东区几座与北区相邻的城市,接连遭受牵连,联邦愈发难以为继,乌谈剧院里的对台戏,就算有人硬要搭台,想唱,也唱不下去了。
再者,终究有人生了恻隐之心,准确地说,他们怕了。
启明是个活疯子,谁能保证,他会不会突然调转矛头,袭击自己所在的城市?
当拿帝国,和他们的宝贝余命作比较时,妥协,是他们悄无声息且迅速做出的选择。
没人不爱自己。
比起如空中阁楼般的帝国宏图美梦,先保全自己再说吧。
但也有几个老家伙,脾气执拗,嘴比手底的拐杖还要硬,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会议上,面具下的人装死,而几个老头,坦然露出褶皱织出的脸盘,拍桌子,伸长脖子,坚持联邦此行是罪有应得,面具们不说话,却也不动摇,牢牢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比锯嘴葫芦还能装哑巴,屈评又是第一个冲出来,昨日跟年轻人吵,今日继续跟中年人吵。
“帮什么帮?我问你们,难道没有骨气吗?你们怕虫进你们的家,生吃活吞了你,那你可想过,当初自己亲友被联邦那群畜生抓走时,逃过检测的你、你、你们!”屈评枯瘦的手指戳在空中,像是一根不会弯折的教鞭,滑过前后左右,凡是被指过的人,皆是顶着个悲喜剧面具,保持无动于衷的态度,他气道:“你们当时,你们当时怎么不开口要他们放过我们!”
“你们难道也要跟昨日的无知小儿一般?跪在联邦的统治下奴颜婢膝?”
他越说越上头,整张脸红得像是灶里烧红的碳,越烧越旺,就差掀开天灵盖放烟灭火了,眼看着情况不对,罗莎作为会议主持,叫停争执,紧急将屈评送往医院。
而这时,昨日的无知小儿——览星,正在和另一个无知小儿——悬川,约会。
洛汀去找白烟了,温地一人跟在他们后面,听着头顶的广播,愁眉苦脸道:“咱们是不是要打仗了。”
没人想打仗。
起码他们都不想的。
“这个很好吃,”览星端着一盒长得花里胡哨的蛋糕,把它塞进温地的怀里,说,“请你吃。”
“……你哪来的钱?”温地此时两手空空,兜比脸干净。
“悬川买的。”览星很不要脸且得意地说。
他们几个确实没什么钱,但是温地不知道,览星其实有在挣钱,但是奈何他要炫耀,谁让他确实有这个条件呢。
“靠,你倒是快活。”温地吞了口口水,看着手臂里的蛋糕,习惯地骂了一句。
“你吃不吃?”览星胳膊肘捣了捣温地,催促道:“不吃我吃。”
“不吃白不吃。”温地伸手,捏着狠狠啃了一大口。
悬川端回来两杯看着同样花里胡哨的饮料,递给温地其中一杯:“别噎着。”
靠,温地往喉咙里倒了一大口,心想,还真给览星傍上了,自己当年给他出的点子,倒也没有枉费。
*
大人物们的戏暂时停演,小人物们倒是被喊上了舞台。
“孩子们,”这天,罗莎将他们唤到乌谈,会议室里只有她,她脸上被掩饰的皱纹也藏不下去,她疲倦地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理查不说话,他似乎还在跟母亲赌气,亦或只是在跟自己赌气。
览星捏着悬川的手指在玩,温地泪眼朦胧地趴在桌子上,洛汀坐在白烟旁边,一脸紧张的模样。
整个会议室,也只有两个联邦军校生在认真听讲,尽管其中一个被人捏着手指,另一个满脸阴霾。
“我们老了,万事缠身,这些年,很多事情都是你们在做。”罗莎没上过联邦军校,但她坐姿笔直,仿佛面对的不是一群横七竖八的年轻人,而是课堂的学生,她说:
“当年,我认识鲍德温教授的时候,也跟你们差不多大,我与他争论了许多,我说,人应该争取自由,就算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悬川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对于罗莎这般标准的妻子。母亲,悬川曾经十分羡慕理查,但是他今日又突然明白,对方身上背负的东西,是他远远看不到的。
“您说的没错。”是悬川,他一直都是个好学生,尽管他不得自由,但他对周围的人依旧抱有善意,也信奉他们拥有自由。
罗莎没想到悬川会回应她,其实,她今天做好了唱独角戏的准备,故而,她看着面前的孩子——在她眼底都是孩子,她轻轻地说:“悬川,我还欠你一句道歉。是我擅自把你拖下水,罪魁祸首是我,你可不要怪理查。”
悬川摇摇头:“我不怪你们。”
“那就好……”她默了默,又说:“一个人的自由不是自由,一群人的自由,必然牺牲个人的自由……这是个无解的命题,鲍德温当时告诉我,这就是联邦的价值。”
“我不理解也不赞同,”她用少年时代的口吻,疑惑道,“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两相其美的事情吗?”
会议室没人回答她,就连她自己也没法回答。
“我的奶奶,她也是直感者的后代,但是她没有能力,所以逃过一劫。”她说:“可是,她逃过圜土,却似乎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牢笼,家族里的人都默默地排斥她,就连知道她身份的儿子们,也远离她。”
“可你们知道吗……她的身上没有一点直感者的血脉,她是她的母亲,与一个普通人生的孩子,因为那个直感者丈夫说,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躲躲藏藏一辈子。”
但是,人言可畏。
“殿下,我希望您知道,我并非为了权力,”罗莎转头看向门边,那里坐着一直保持沉默的白烟,她恳切地说,“我只是想救你们。”
“我清楚,罗莎阿姨,您的初心我明白,但是……抱歉。”白烟垂下眼睫,轻声回应她。
……罗莎的肩膀塌了塌。
她明白了。
罗莎点点头,她双手撑在桌子上,缓缓站起,在所有人看过来时,她说:“这次会议,我并非是来劝你们去攻打联邦的。北区需要帮助,那些东西,人不是对手。”离开前,她说:“选择权在你们。”
……
他们总是这样,张扬着自由选择的旗号,可实际上每一步,都是在说——你们不得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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