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停!”艾尔赶紧捂住他的嘴。
“别叫了,小孩就不会问这个问题。”艾尔蹲下身,挫败地揉揉脸,还是不肯认输,语气认真地计较道:“而且,小孩根本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览星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把这一项特征记在脑子里。
艾尔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转回来,伸出手:“回家吧。”
直到览星十五岁那年。
艾尔突然死了,说是车祸,可又过了一段时间,少年览星从抢走艾尔出城资格的壮汉尸体上跳下来,手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他脸上,突然溅上了几滴冰凉的东西。
下雨了。
从得知艾尔死讯的那天起,那片乌云就没离开过他们的城市,一直徘徊在他的头顶,如何也逃不开。
直到,血从刀尖迸出,乌云为此喝彩一般,轰隆地发出一声雷暴声。
哗的一声,雨水倾倒而来。
览星浑身淋湿。
再次梦醒,天已大亮,直射的阳光让他无处可逃,悬川久久不敢睁开双眼,他躺在黑暗里,身体蜷缩,试图用这种姿势,把自己缩小成渺小的一粒沙,这样,他就无需装下情感,而只把自己藏进漫长的等待,从日常琐碎坠落,熬过不知尽头的黑暗,最终,与时间逆流,沉入记忆。
突然,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忽觉眼眶一热。
……是悬川体内的精神触手。
第77章 这也是个结局
海上的时间粗糙地割裂为两块,枯燥繁重的工作,以及,照顾览星。悬川做了很多家具,手里磨出粗粗的茧,有时候,血肉模糊地黏在把柄上,直到撕开的时候才感觉到痛感。
但他又有些乐在其中,只是览星不回应他的“乐”。
半年后,洛汀来看览星,来就来嘛,她还非常客气地牵着一只软乎乎的小羔羊,那羊似乎还不怎么会走路,四只蹄子互不相识地乱捣地,洛汀叹了口气,把它抱起来,带到了览星舱室边。
直到洛汀开口,悬川才意识到,洛汀不是来给他送物资的。
他退出去,把空间让给他们。
洛汀好奇地弯下腰,对里面像是玩具般一动不动的览星十分好奇,可惜摸不着,她只好失望地撸了一把怀里的羊。
小羊眨着眼,横条状的瞳孔无聊地瞥开,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看一个不会动的家伙。
洛汀像是个按着头让人学习的家长,丝毫不在意孩子此时只想去吃草,她把羊的脑袋对准览星,说:“你看,这里面的长头发大叔,是不是看起来好丑啊。”
洛汀抱着咩咩叫的小羔羊,老神在在地教育道:“咱们以后可不要变成这样,宁愿做成小羊肉串,都不要被装在罐头里,知道吗?”
小羊肉串……小羊听不懂,但苦兮兮地叫了一声,似乎有许多怨言。
“干什么?你想留下来陪他?真是狼肉贴不到狗身上。”她掂了掂它的屁股,语气严肃道:“二选一,是要进罐头,还是串签子。”
“咩——”
也不知道羊崽子听不听得懂人话,但它在洛汀的怀里,不敢扭动挣扎,只急得张嘴大叫,急得快要口吐人言。
“洛汀。”悬川端来一盘水果,打断了她的对小羊的恐吓。
“悬川哥,”她跟着览星称呼他,礼貌客气的,与览星的语调神色都不一样,但她又说,“你要吃羊肉吗?”
这让悬川想到,当初在洞穴里,他们第一次合作,览星指着下腹如红熟莓果的蚂蚁,没心没肺地说,这很像他来时吃的那个果子。
“……不,”悬川无奈地退了一步,尔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困惑而小心地眨了眨眼,看向那只张嘴唤个不停的羔羊,悬川对自己心中猜测不太确定,试探地说,“这是……”
“是啊,”洛汀回答得很快,她摸了一把羊头,成功收获一句咩咩叫后,她笑道,“那家伙的原体就在里面。”
悬川一句“为什么放在羊体里”还没说出口。
洛汀乐滋滋地说:“还不是温地之前说要养羊糊口,这也算是,一步到位实现愿望了。”
悬川不禁哑然。
他们三个人总有奇奇怪怪的幽默点呢。
“哎,你给他刮胡子,为什么不给他剪头发?”洛汀越瞅越不对劲,疑惑道:“这么长,打理起来比羊毛还麻烦吧。”洛汀自己就是短发。
“……”悬川想起了几年前,他们在临海镇的港口,览星与他说要留长发的原委。
“计算时间。”他眼中带着怀念,低声复述道。
洛汀愣了愣,显然也想起来那个习俗,她下意识搂紧不明所以的小羊肉串,开口道:“悬川,回去吧。”
“你应该留在联邦。”洛汀看着舱室内的览星,轻轻道:“如果览星没出事,他也会这么劝你。”
洛汀从盘子里抽了一根胡萝卜,自己啃了一半,另一半塞进羊……温地肚子里,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这是第几个说客了?
悬川愣愣地看着盘子上的水珠,玻璃下的览星,恍惚的算了算,没算出来。
一个月前,理查也来了一趟。
“你甘心吗?把自己曾经的信仰弃之脑后,置之不理……悬川,你真的甘心吗?”
理查甚至指着览星,抢先一步堵住悬川的无奈争辩,发挥大嗓门高声说:“你不要拿览星做借口。”
……理查说得没错,他的确在拿览星做借口。
悬川感受着身体那段精神触手,它很虚弱,但找得频繁了,偶尔也会虚弱地回应一下自己。
“我要去吗?”悬川看着览星沉睡的面容,声音钝钝地说,“我还能,相信联邦吗?”
无论他对联邦的信仰是如何建立的,是否来源于安排与逼迫,这都不是他放弃的理由,最重要的,是愧疚,对无法作为的愧疚,对无数人命因自己葬送的愧疚,这才是始终贯穿他的一切行动的罪魁祸首。
愧疚就像是一个日益增量的包袱,拖着他,压着他,他始终弓着背望着地,不堪其重,甚至想要找到个解脱。
于是,他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并十分不耻地说——“听览星的”。
因为他十分清楚,览星懂他,会不露声色地替他找到借口,亦或者,成为那个借口。
现在,览星无法再挡在自己的面前,连回应都做不到。
悬川等了很久,直到他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然后,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体被小心地碰了碰。
像是一个点头。
又像是,过度心跳下的一个幻觉。
*
他将览星送回海军基地,那里有人专门照顾他。
前身是圜土,只不过,这里不再是囚笼,成了变相的直感者医疗中心。
裴谌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去世的。
第二年冬,启明出现了。
启明变成一团人肉干,人不人鬼不鬼的,或许真的有罪有应得这一说法吧。
不知是从那个犄角旮旯溜出来,等联邦军队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偷偷溜进寄生工厂。
海军封锁监控下,一个身形消瘦的人钻入眼皮,活像是刚从耗子洞穴里钻出来的细瘦耗子。
只不过肥猫们都不饿,卖个人情,告诉了悬川。
兜兜转转,悬川到底是来到联邦海军。
“中校,人在那。”年轻人挺直脊背,大声地说。
悬川刚从墙外赶回来,身上还有虫子的组织液,他颔首表示谢过,将还泛着热的枪炮搁在了地上。
他叠起袖子,朝启明那边走去。见他来,周围守卫纷纷让开,敬仰的目光投在悬川身上。
林顿支持下,悬川在海军带了一支由“改造的”和“原生的”直感者组成的队伍。
顺带一提,林顿成为域内新任总管,跟他哥分开了。
林顿邀请白烟和悬川成立了直感者特种队伍,悬川不仅教导他们,更会拎起枪炮以身作则。
西区依靠这支队伍,在寄生工厂救了很多可怜人,悬川还在外面杀虫,令人回忆起427年的临海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悬川是个大英雄”。
悬川对这些褒奖只是礼貌一笑,面向启明时,他一贯温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单手拎起启明的脖子,五指用力,那段细瘦的颈脖顷刻发出痛苦的咯吱声,启明挣扎着,可无论如何扭动,都是徒劳。这段时间的实战累积,悬川的精神力像是一把经过千锤万锻的利刃,所有人都不堪忍受地跪倒在地。
……这是悬川自那之后,第一次如此张扬行事。
理查闻讯赶来,心惊胆战地看着,却没有如上一次那般再度阻止。
违命也好,惩罚也罢,理查想,悬川总不能憋着。
可悬川却停手了。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脏污,背对着落日余晖,对理查说:“送去圜土研究吧。”
“……好。”说完,理查还觉得有些恍惚。
悬川瞧起来有些不一样了,理查之前还在为悬川要实战,心存担忧,但这一年,悬川几乎没怎么受伤,也没有有病不治的事情再发生。而且,他刚刚,也没有那么……不要命了。
*
第三年,外面的虫子清理大半,悬川带领的直感者军团也成长起来,他重新问裴仰要回了那几盆花。
裴仰是个糙人,哪里会养花,楼澜与他差不了多少,想起来了就会撒一把肥料,勉强吊着几口气,才能继续苟延残喘地迎来悬川。
悬川去给裴谌扫墓,他将一颗珠子放在了墓碑前。
然后,他该回去看看览星了。
大半年没回去,也不知道那边照顾的怎么样。
悬川忍不住自责,果然还是要提前退休啊。
踏上海军基地的那一刻,他忽然定住了。
览星精神力的气息越来越清晰,悬川的脚步遽然停住,又抬起,越来越急切。
迎着风,眼眶生出酸涩,有一种夺眶而出的释然。
他刚走入门口,朦胧光线下,他被一只手捏住了颈脖。
天旋地转之下,柔软的长发扫在脸颊上,泛着痒,扑面而来的熟悉。
“你是谁?”长发男人眼神阴郁,活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鬼。
冰冷的指腹抚上颈脖,悬川喉结微动,似乎被这样的温度冻住了喉管,一时说不出来话,心头那点横阻的怪异感挥之不去,他不知道览星为什么这样说。
他有些害怕。
悬川看着他,深深地望着那双眼睛,说:“我是悬川啊。”
览星却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他不依不饶地靠得更近些,滚热的呼吸轻柔地缠绕彼此,悬川心脏狂跳,他僵持着脑袋不敢乱动,太近了,近到侧首就能完成一个不算正式的亲吻。
“悬川是谁?”
悬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悬川从激动下恢复冷静,才发现,其实览星脸上很干净,一点胡茬也没有……他心下了然,又无奈。
览星被他看穿,也演不下去了。
他俯下身,重重地堵上悬川略有无奈的嘴唇,他的吻克制中带着莽撞,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可唇瓣却紧紧覆压悬川的唇,舌尖滑入口腔,显露浓烈欲望,悬川被他吻得猝不及防,组织灵活急促的舌纠缠而来,微微锋利的犬牙刮过唇瓣,柔软交杂着丝丝快要融化的痛意,悬川更是头昏眼花,做不出半个反应,只能仰面接受这暴风雨般的深吻。
他模模糊糊地想,览星怎么总爱玩这一套?
后来,悬川,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之前,”览星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推卸责任,“温地告诉我,这样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情侣间的小把戏什么的。
悬川想起温地还在羊身体里,默默地斜了他一眼。
见此,览星赶紧道歉,亲亲他的嘴唇,卖乖说:“再也不听他的了。”
*
结束一天奔波,伊顿·格兰威尔抬起头,看着天空中因实验而留下的白色轨道,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们引来他的神明,他们摧毁他们的神明,最终,神明会丢下他们。
草原上的风车安静地吱呀呀地转,格兰威尔闭上眼,恍惚地看见,直升机头顶的螺旋桨转动着,掀起了灰尘,还有记忆。
虫会彻底消失吗?
他觉得会吧。
人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吗?
……应该会吧。
五年后。
海上。
览星手中的钓竿一颤,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抬头看。”
“什么?”他抬起鱼竿,望向身边人。
天上是——
悬川撩起他颊边被风惹乱的发丝,说:“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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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完结!拜拜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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