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太子为何会突然反常,他给出的答案是,自从猝不及防的知道昌泰帝已经身在北地的消息,太子每日都会去福宁宫中专门祭拜鬼神的偏殿,求鬼神给他亲自去北地接回昌泰帝的能力。
久而久之,太子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身手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你是说,太子殿下这是......请神成功了?”梁安目瞪口呆,满眼狐疑的凝视神色庄重的陈玉。
他觉得陈玉是在欺负他读书少,但是他没有证据。
孟长明无声展开折扇,挡住下半张脸,眉宇间满是困惑。
如果用陈玉的解释填补他这段时间的困惑......竟然刚好能说得通?
‘因为请鬼神,所以面相发生变化。’
看相对于孟长明本就是玄而又玄的事,所以他虽然知道太子不老实,但是很难立刻坚定的否决陈玉的解释。
况且他从前很少能看清别人的面相,需要灵光一闪。
至于灵光什么时候能来,只能看缘分,从来都不会随着孟长明的心意改变。
最近却不同,他看到别人面相的概率、不,只有看到唐臻面向的概率逐渐升高。两个月前,每旬只能看到一次,如今几乎隔日便能看到太子的死相加重。
从前他并非没有遇到过将死之人,大多数时间,直到对方彻底身死也不会发现端倪。
这些......似乎都可以用鬼神之事解释。
岑威对陈玉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但是他知道,陈玉不会告诉他真相,所以干脆没有追问。
李晓朝惊疑不定的打量陈玉,只有脸色能勉强维持平静。
发现太子异于常人的身手之后,他立刻觉得太子早就对他有防备之心,所以才会瞒着他,练出几乎能与岑威抗衡的身手。
然而站在院中的几个时辰,李晓朝仔细回想这几年发生的点滴,非常确定,太子不可能瞒着他习武。
毕竟无法安排心腹贴身伺候太子是去年才有的事。
哪怕太子是千年难遇的习武天才,也不可能在不到整年的时间里,练出如此刁钻诡异的杀招。
陈玉的解释虽然离谱,但是刚好能填补
他心中无法解释的疑惑。
“岑兄,你相信有神明吗?”
离开陈府,李晓朝和孟长明各自离开,梁安与正借住在他府上的岑威同行。
不久之前,见陈玉没有否认他说‘太子请到鬼神上身’的玩笑,似有默认之意。梁安再次肯定,从小蔫坏的陈玉口中没有半句实话。
撒谎越大,脸上越煞有其事。
然而眼角余光看见李晓朝和孟长明眉宇间的若有所思,梁安的笃定却变成迟疑。他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凭什么能在众多堂兄弟和族兄弟中脱颖而出,从不做用自己的弱点与别人的强项对比的傻事。
李晓朝和孟长明加起来,至少有两千个心眼......
梁安虽然不会因此改变想法,依旧坚定的认为陈玉是在骗人,但是难免好奇,聪明的李晓朝和孟长明,为什么会被如此拙劣的谎言影响。
岑兄也是聪明的人,说不定想法能与李晓朝和孟长明不谋而合。
岑威停下脚步,靠着墙壁,昂头看天,不答反问,“我父亲曾告诉我,故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在两广,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梁安顺着岑威的视线仰望天际,可惜乌云密布,根本就看不见星星。
“我没有,陈玉听过,他至今依旧对此坚信不疑。”
“哄小孩的假话。”岑威哂笑,没想到一本正经的陈玉依旧天真如稚童。
他低下头,脸侧那道在贵州战场留下,尚未彻底消失的伤疤,在昏暗的灯光下,忽然变得显眼起来。
“星星只能哄小孩,神明就不同。”
上至耄耋老人,下至牙牙学语的稚童,愚钝的人随波逐流,聪明人另辟蹊径,不同的人上钩的方式既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
哪怕是备受苦难的人,依旧会将摆脱苦难的契机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梁安沉默片刻,敏锐的察觉到岑威不喜欢神明,“岑兄不信?”
“岑家村不信。”岑威又抬头看了眼,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如今哪里还有岑家村?
世人只知龙虎军的威名贯穿南北。
前有龙虎军不信鬼神,逆天改命。
后有太子请神成功.
.....
梁安眼中浮现悔意,亦步亦趋的跟在岑威的身后,数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敢再贸然开口,生怕又说错话,导致难以预测的后果。
岑威和梁安去而复返,刚好撞见陈玉扯着刘御医的衣襟嘶吼,眼角眉梢皆怒火,看上去竟然比唐臻更......
梁安下意识的停下脚步,然后立刻跑向陈玉。
“怎么回事?
陈玉克制的松开气得发抖的手,“你怎么回事?”
梁安眼中不自觉的浮现淡淡的委屈,退开两步,语气也变得冷淡许多,“岑兄不放心殿下,我也跟来看看。省得鬼神再突然发疯,你们没有办法”
陈玉本就又急又气,再听见梁安这句阴阳怪气,险些昏厥。
岑威立刻挡住梁安和陈玉之间,顺着陈玉的谎话描补,“鬼神虽然愿意为殿下奔波,但来自幽冥,难免桀骜不驯。殿下想要与对方和平相处,少不了时间,慢慢适应。”
莫名其妙开始生闷气的梁安满脸震惊,目光诡异的看向岑威的后脑勺。
如果不是亲耳从岑威口中听见岑家村不信鬼神时,借着灯笼的亮光,看见了岑威眼中的坚定。他听见这番话,肯定会认为岑威是岑家村的异类。
岑威冷静平和的语气令陈玉的焦躁和愤怒稍稍缓解,他默默记住岑威对太子请鬼神的理解,缓缓点头,眼中似有明悟。
“殿下毕竟是肉体凡胎,强行接受鬼神的馈赠,难免吃些苦头。等会你将殿下调养身体需要的药材列个单子,我与梁安会想办法。”岑威安慰似的拍了拍陈玉的肩膀,看向跌倒在地,显得沉默又颓废的刘御医。
梁安闻言,心中依旧堵得厉害,脚步却不听使唤,径直绕到陈玉身侧,然后嘴也失灵,自顾自的道,“你放心,阿爷赞我在贵州表现的不错,专门让九哥来京都,给我送好东西,最多再有两三日就能到。以九哥的聪明,哪怕是世间少有的药,对他也不是难事,起码能知道谁手中曾有过藏品。”
陈玉闭上眼睛,紧绷的肩颈陡然松垮,眼角眉梢满是挫败。
“我现在不是找不到药......不知道该用什么药帮殿下。”
刘御医沉默的低下头,又羞又怒,由内而外的散发颓丧的气息
。
虽然认可岑威对太子成功请到鬼神的理解,但是陈玉依旧坚称太子已经睡下,不肯带岑威和梁安去见唐臻。
岑威见状也不强求,反而对刘御医生出好奇,试探着问了几个困扰龙虎军营帐中的军医许久的问题。
刘御医态度消极的朝远离岑威的方向移动,嘴却没闲着,言简意赅的指出最关键的地方。
岑威的天赋几乎都长在带兵打仗上,自然是无法理解刘御医的指点。
他只知道,从河南到京都,沿途碰到的名医皆对这些问题三缄其口,鲜少有人能给出答案。更没有如刘御医这般思路清晰,即使心不在焉也难掩笃定的医者。
然而陈玉看着刘御医对答如流的模样,刚因为岑威和梁安强行压下的怒火再次冲上心头,看向刘御医的目光越来越锋利。
刘御医似有所感,飞快的抬起头看了眼陈玉,又默默的回到岑威的身边。
岑威对刘御医和陈玉之间的暗潮汹涌视而不见,耐心的等待所有的疑问得到解答,顺势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御医。”
“少将军不必客气,尽管问就是。”刘御医摆了摆手,同样是展示所学,脸上却再也没有第一次对陈玉吹嘘祖传针法时的意气风发。
岑威垂下眼帘,认真的思考了会才缓缓开口,“我有个......幼时玩伴,从小艰难求生,很擅长隐匿心思。为了更轻松的生存,他可以佯装成任何性格,很少露出破绽。”
刘御医心中微动,觉得岑威的形容似乎有些耳熟。
“他长大之后,又经历了些变故,性格变得更加古怪。受到刺激就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不仅脾气远比平时暴躁,思考事情的思路也......”岑威停顿片刻,仔细斟酌合适的词语,“平时他是走一步,算三步的性格,受到刺激便只顾眼前,偶尔还会不认人。”
这不就是太子殿下?
刘御医恍然惊悟,眼底的诧异却不降反升。
殿下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几乎没有在宫外过夜的经历。
龙虎少将军却生在河南,长在河南,在昌泰二十四年之前没有进京的记录,怎么会与还没长大的太子是故交?
岑威神色坦然,任由刘御医打量,虚心问
道,“请教刘御医,如我朋友这般的情况,应该如何医治?”
“......”刘御医试探着询问,“你的这个朋友,是不是有个父亲?”
旁边似懂非懂的梁安立刻抬起手,一只捂住嘴,椅子捂住眼睛,生怕他显露出的模样过于怪异,令刘御医不敢再说话。
要不是刘御医关键时刻提醒他,他还真没看出来,岑威是在光明正大的向刘御医套话。
岑威莞尔,耐心的解释道,“我的朋友父母双全,只是母亲已经遁入空门,不问世事,所以他与父亲的感情更好,可惜因为祖辈留下的烂摊子,他从小到大都缺少与父亲相处的时间。不久之前......”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久之前,昌泰帝秘密前往北地,归来遥遥无期,然后太子就开始发疯,病情直转极下,几乎药石无医。
刘御医屁股都没坐热,又手脚并用的朝远离岑威的地方躲避,没挪几步,背脊处就感受到阻拦。
他抬头望去,墙果然还在很远的地方,拦住他的是梁安的膝盖。
梁安挑起眉梢,面带关心的问道,“刘御医可是累了?尽管靠着我。”
刘御医暗自咬住并拢的唇瓣,临时改变方向,重新朝陈玉所在的位置用力,没想到这次又是没等挪出多远的距离就感受到难以跨越的阻力。
陈玉神色阴郁的低下头,轻声道,“岑兄的问题很难吗?”
太子病倒,刘御医作为福宁宫最信任的医者,竟然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加大太子的用药剂量。然后告诉他,再不想办法帮太子控制病情,终有一日,太子会彻底失控,不可逆转的沉沦于混沌。
陈玉既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又没有能够求助的人。
昌泰帝和程守忠远在北地,程锋远在西南,程诚只能做打手,刘御医已经认输......难道要去问太子如何自医?
陈玉做不出这样的事,只能向别人求助。
即使岑威没有去而复返,主动替他完善‘太子因为请鬼神,身体出现问题’的谎言。陈玉发泄完心中的郁气之后,依旧会选择先从岑威和梁安开始试探。
毕竟李晓朝是他眼中的卑鄙小人,只要有选择的余地,他绝不会信
任伪君子。燕翎......正养在偏院养伤,委实不像聪明的能解决难题的模样。
孟长明虽然可以选择,但是他与陈国公的纠葛太深。唐臻如今的状况,很难说与昌泰帝突然秘密前往北地有多大的关系,陈国公又迟迟不肯痛快的放昌泰帝回京都。在太子痊愈之前,陈玉很难对与陈国公有关系的人赋予信任。
理智的思考,岑威和梁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后者都不能信任,偌大的京都,陈玉委实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前者两次窥探到太子的异常却没做出任何会令太子尴尬的事,如今又愿意站在太子的角度,继续为太子周全体面。
最重要的是......陈玉不得不承认,梁安的臭嘴说得没错,目前为止,只有岑威能用最小的代价让陷入混沌的太子保持安静老实的状态。
陈玉将这理解为,相比他和程诚,太子更喜欢岑威。所以即使意识不清,依旧不排斥与岑威共处一室。
他陪在陷入混沌的太子身边,只能贴着墙面站在距离太子最远的地方,小心翼翼的举着盾牌,防备随时都有可能朝他飞来的暗器。
程诚倒是不至于那么狼狈,充其量也只是做太子的人肉稻草人,挨最毒的打而已。
陈玉缓缓吐出憋在胸腔的浊气,眼底的晦涩逐渐平静。他扶着刘御医站起来,言简意赅的道,“即使岑兄的幼时玩伴,身患难以启齿的疑难杂症,您也应该说清楚缘由,才能彰显您作为太医院的首席并非浪得虚名。”
刘御医目光闪烁,缓缓点头。
对,少将军所说的人是他的幼时玩伴!
然而他心中还是有疑虑,抓着陈玉的手腕,神色惴惴的道,“虽然、虽然有龙虎少将军的形容,但是我没能亲眼见到这位玩伴,终究有无法确定的地方。万一说得太严重,岂不是平白让少将军担心?”
陈玉按着刘御医的肩膀,令他坐在厢房正中央的主位,意有所指的道,“实话实说,否则将玩伴的情况拖延的更糟糕,便是你的罪过。”
刘御医对此无话可说,只能羞愧的低下头。
太子殿下委实是他继承家传医术多年,无法跨越的高峰。
岑威见陈玉和刘御医有话说,故意与梁安在
角落耽搁了会。
等到陈玉和刘御医的对话结束,两看相厌的分开,他和梁安才追过去,再次请刘御医为他的幼时玩伴出个主意。
刘御医双袖交叠,悄悄抓住手腕缓解紧张,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茶盏上的花纹,视死如归的鼓足勇气,“我、我看、少将军的玩伴、已经石药无医!即使有最好的大夫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刚才他对陈玉说出这番话,险些被陈玉当场打死。
“怎么可能?!”
梁安下意识的上前半步,猛地转头看向脸色再次变得阴郁的陈玉。
岑威虽然没有开口,但也眉头紧锁,盯着刘御医的目光逐渐不善。
刘御医默默打了个寒颤,忍耐许久的委屈终于彻底爆发,嘶吼道,“是他不想活,我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陈玉闻言,暴躁再次爬上眼角,大有只要刘御医敢继续污蔑太子,他就要打断对方两条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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