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泰帝仔细打量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身姿,眼中浮现的怀念逐渐深刻。
当年......罢了,故人皆已先行一步,何必再提当年?
不如牢牢记住眼前人的模样,今后的漫漫时光中,又多了个可以肆无忌惮想念的人。
昌泰帝面露豁达的笑意,主动开口呼唤已经许久没换过姿势的人,“臻儿?”
唐臻眨了眨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
大脑还在思考,身体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转身,迫不及待的奔向期盼已久的人。
三十九岁的昌泰帝身形消瘦,眉宇间难掩抑郁和疲惫,仿佛已经被困在沙漠中许久的旅人,只能以不断消耗生命力的方式活着。
泪水毫无预兆的冲出眼眶的瞬间,唐臻忽然觉得委屈的厉害。
为什么?
如果人可以在有的时候别那么清醒,该有多好。
昌泰帝起身走到唐臻身侧,小心翼翼的展开手臂轻轻搭在唐臻的肩上,看向唐臻的目光既有怜惜和心疼,也有难以言喻的稀奇。
成年男人的身姿再怎么消瘦,也能轻而易举的笼罩还没长大的儿子。
感受到身上笼罩的温度,唐臻顿时更加委屈。
他甚至在某个瞬间,有些分不清如今主宰这具身体的情绪,究竟是来源于太子,还是来源于唐臻。
早在发现如何快速且有效的消除原主对李晓朝和孟长明的感情,唐臻就生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不得不承认,对昌泰帝的向往浓烈却莫名其妙。
从本质看,这种想法与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完全不相符。
只要想到也许他对昌泰帝的感情,大部分都是来自原主。
会像原主对李晓朝和孟长明的感情那般,在尽情的发泄之后,慢慢的消耗殆尽。他真正的与昌泰帝见面,不可抑制的被牵动情绪,等到原主的情绪被消耗到某种程度,他也会逐渐将昌泰帝当成普通的、有些熟悉的人看待。
唐臻越来越难以克制心中的烦躁,发了狠的想要抵抗如同身体本能似的情绪。
贪婪是最大的原罪。
如果他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立刻停止所有计划,永远隔着福宁宫的大门想念昌泰帝,他就能留住原主对昌泰帝的感情。
唐臻凭着强大的意志力,逐渐止住哭声,双目通红的盯着脚尖,从牙齿到手指,再到脚趾,没有任何地方不是在与汹涌的情绪对抗。
昌泰帝立刻发现唐臻的克制。
他温柔的摸了摸唐臻的乱发,低声道,“父亲在这,你不必再克制。”
短短的几个字,摧枯拉朽的毁掉唐臻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暂时被压下的感情立刻重整旗鼓,令唐臻节节败退,输得前所未有的狼狈。
失去主人控制的身体,本能藏进它觉得最安全的地方,牢牢抱住昌泰帝的腰。
无论原主的情绪有多上头,都是默默流泪的唐臻,第一次知道嚎啕大哭有多难听。
守在门外的程守忠听见里面的哭声,狠狠的擦了擦眼眶,昂头看向挂在黑夜中的明月。
不知道过去多久,唐臻终于从哭得大脑只剩下空白的情绪中回神,下意识的用侧脸蹭了蹭昌泰帝的肩膀。
这个位置很舒服,非常适合他。
因为突然发现最在乎的事,终究还是朝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肆无忌惮的在心头翻涌的情绪,仿佛也随着酣畅淋漓的哭声彻底发泄出去。
唐臻双眼发空的看向昌泰帝腰间的玉佩,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话语间不知不觉的带上懒洋洋的意味,如同撒娇似的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宫。”
事已至此,再纠结过去的错误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先尽情享受原主还没消耗殆尽的情绪。
等到原主的情绪真的不复存在,他也没对昌泰帝生出与原主相似的情绪,再考虑如何与昌泰帝相处也不迟。
即使真的有那天......他连平安都能容得下,没道理反而会觉得昌泰帝碍眼。
昌泰帝慢悠悠的拍了拍唐臻的后背,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充满对唐臻毫不掩饰的喜爱,“不急,程守忠说再等半个时辰,在守城的士兵和正在围剿红莲的士兵最疲惫的时候出城,更方面隐藏踪迹。”
唐臻下意识的抬起眼皮,正对上昌泰帝慈爱的目光。
他在昌泰帝的眼底,看到自己的身影,忽然生出难以抑制的羞赧和欣喜,像是做贼忽然被抓似的立刻老老实实垂下头,佯装乖巧。
记忆中,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昌泰帝都是第一个像是哄小孩似的抱他的人。
某个瞬间,唐臻甚至清晰的感受到对原主的嫉妒。
至于心中正充盈的情绪,究竟是来自原主,还是来自唐臻......出乎预料的失态之后,唐臻依旧是自私至极的人。
只要能让他感受到愉悦,他并不在乎得到愉悦的方式。
良久后,程守忠悄无声息的进门,低声道,“殿下,喝碗润喉的汤水。”
唐臻瞥了眼程守忠,默默缩回昌泰帝怀中,“我不渴,喝太多水,路上不方便。”
程守忠嘴角的笑意微僵,绞尽脑汁的思考要如何劝太子喝汤。
眼角余光看见正以温柔的目光注视唐臻的昌泰帝,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灵光,不假思索的道,“您嗓子哑的厉害,要是不喝点补药,岂不是平白令陛下心疼?”
唐臻垂下眼帘,毫不掩饰他对美梦的贪恋,低声道,“父亲,你会心疼我吗?”
满身血迹,难掩狼狈的少年,乖巧的窝在长辈怀中,完全不掩饰他的眷恋和依赖。
不必问昌泰帝,程守忠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他的太子殿下捧在手心。
昌泰帝眼中浮现几不可见的痛楚,沉默良久,终究没有在即将分离的时候骗唐臻,“我当然心疼你,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你无忧无虑度过此生,获得真正的自由,我愿意立刻赴死。”
这次分离,他们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他曾反复犹豫,分别前究竟是遵循本心,让唐臻知道父亲爱他。还是表现的冷漠些,彻底斩断这个孩子与皇宫的牵连,放他毫无牵挂的离开。
直到真正的面对唐臻之前,昌泰帝依旧没能拿定主意。
或许血脉相连不止是美好的想象,见到唐臻脸侧泪水的瞬间,昌泰帝立刻找到答案。
他的孩子太苦,不能再从他这里得到苦涩。
唐臻再次像小动物似的用侧脸蹭了蹭昌泰帝的肩膀,依依不舍的退出对方的怀抱。
他平静的与昌泰帝对视,忽然抬手,打翻程守忠端着的汤碗。
明明想要平静的与昌泰帝谈谈,开口却难掩质问,“可是你只是嘴上说心疼我,实际做的事,完全与我的期盼相反。”
第49章 二合一
寝殿内忽然陷入难以言喻的安静。
程守忠满脸呆滞的凝视地上的碎瓷和药汁,心中苦涩的厉害,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令这对身份尊贵的父子,体面的收场。
“殿下......”他舔了舔格外干涩的嘴唇,鬼使神差的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某个瞬间,程守忠清晰的感受到,他的良心外面,蒙上层名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遮挡。原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的话,顿时变得顺畅起来。
“这些年,不仅您惦记陛下,陛下也从未忘记您的存在。”程守忠面露哀求,“您怎么能怀疑陛下对您的心疼?”
唐臻起身,冷笑着看向程守忠
他虽然身高比对方矮不止半头,气势却半分不输,指着地面的狼藉问道,“如果我喝下这碗补汤,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孤身离开京都?”
程守忠的眼皮猛地跳了下,梗着脖子反问,“难道殿下怀疑臣不忠?”
唐臻冷笑,懒得与程守忠玩文字游戏。程守忠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是忠诚的对象不是太子。
他后退几步,本能的与程守忠拉开距离,看向对方的目光充满警惕,又问道,“在福宁宫门外的时候,你想要喂给我的药丸,是不是与这碗补汤的作用相同?即使我刚才没有失态大哭,你也会端着补汤或者其他吃食进来,以即将舟车劳顿为理由,骗我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是不是?”
程守忠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竟然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唐臻的话。
直到今年,太子在遭遇小人暗害之后险些丧命,前所未有的表达出对昌泰帝的依赖,程守忠与对方相处的时间逐渐增长,他对太子的印象才逐渐变得立体生动。
最初的时候,程守忠每次与太子相处都满心庆幸和喜悦。
他认识的太子腼腆又倔强,对昌泰帝满心赤诚,虽然难掩眉宇间的天真但从不会忽然说出令人觉得可笑的话。
可见太子在没有父母庇护的情况下,已经竭尽全力的好好长大。
程守忠相信,任何人位于太子的处境,皆不可能比太子做的更好。
所以他大发雷霆,发了狠的肃清羽林卫,尤其是日常守在东宫之外的人手。
殿下如此善于约束自身、宽恕旁人,他们却总是污蔑殿下耳根子软,偏听偏信,究竟是何居心?
此时此刻,程守忠面对唐臻防备中含着嘲笑的神态,如同当初怀疑手下的羽林卫似的怀疑自己。
他的眼神究竟是有多差,才会认为殿下的优点只有倔强和聪慧,仅仅是没被养废而已?
程守忠甚至有种,他已经被年仅十六的少年彻底看透的错觉。
如果他现在忽然对殿下动用武力,以两人之间的距离,殿下拼命反抗,他又不愿意真正的伤害殿下,完全没把握一击必中。
恍惚间,程守忠突然想到不久前,完全被他忽略的事。
殿下刚到福宁宫外的时候,曾说遇到施承善,然后......杀了?
难道不是跟在殿下身边的黑衣人动手?
殿下身上的血迹不是无辜沾染,是在与施承善搏斗的时候......可是殿下明明从未习武,力气也远不如自小有名师教导的施承善。
程守忠面露苦涩,看向唐臻的目光逐渐复杂。
敢在四面楚歌的境遇之下,冒着巨大的风险抛弃现有的一切,计划逃跑的人,怎么如同表现出的那般乖巧无害?
他自认了解殿下,曾数次沾沾自喜的为陛下分析殿下的性格,如今看来,恐怕早在不知道的时候钻进殿下的陷阱中。
好在殿下不是陛下的敌人,否则他就是千古罪人。
程守忠意识到昔日对太子的小觑,萦绕心间的压力变得更加恐怖。
他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昌泰帝,终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继续原本的打算,边靠近唐臻,边没话找话。,“殿下何出此言?臣......”
“程守忠,出去,我与臻儿单独谈谈。”
始终被唐臻和程守忠有意无意的隔在争吵之外的昌泰帝,忽然开口叫住不知不觉间已经面露凶态的程守忠。
“陛下?”见昌泰帝心意已决,程守忠狠狠的松了口气,垂头退到门外,亲自为身份最尊贵的父子守门,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太子看他时的目光。
凶狠又冷酷,像是经历过数次搏命的野兽,再次披上战甲,蓄势待发。
程守忠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怂。
如果真的在扑过去想要打晕殿下的情况下,遭遇殿下不计后果的反抗,他恐怕只有挨打的份。
唉,怎么就这般倔强?
简直与陛下一模一样。
唐臻看着程守忠退出寝殿,防备的姿态逐渐收敛,怔怔的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发呆。
虽然原主对昌泰帝的感情非常充沛,远胜其他人,短时间内绝不会被消耗殆尽,但他还要与昌泰帝相处很久、很久,还是要省着点用。
昌泰帝见唐臻赌气似的不肯看向他,思索片刻,终于想到哄儿子的办法,笑道,“臻儿,来,我告诉你,程守忠都给你准备了些什么药。”
唐臻固执的站在原地,忽然听见压抑的咳嗽声,猛地回过头,怀疑的看向昌泰帝。
也许是因为长年在福宁宫中闭门不出,又或昌泰帝想要入主地府的宏愿过于响亮,他当真有些仙风道骨的缥缈气质。
可惜难以克制的咳嗽令仙人落入凡间,唐臻清晰的认识到,昌泰帝的身体有多虚弱。
昌泰帝的眼角余光中忽然多了抹沾染血迹的湖蓝。
唐臻小心翼翼的拍在昌泰帝的背上,等到咳声彻底止住,再举起温水送到对方嘴边。
“不能喝。”昌泰帝摇了摇头,接过唐臻举着的茶盏,捧在双手之间,解释道,“御医给我开了新药,用药之后的两个时辰之内,不能饮水。”
“嗯”唐臻点了点头,又觉得太敷衍,又道,“我知道了。”
看见昌泰帝嘴角的笑意,唐臻再次皱眉,忽然想到他现在正处于和昌泰帝争吵的状态,理亏的人还是昌泰帝,委实不应该这么乖巧。
他面无表情的转开视线,开始与原主生气。
留下对父亲的感情已经足够,为什么要将优柔寡断也留在这具身体中?
昌泰帝饶有兴致的观察唐臻的表情变化,觉得程守忠也不算太傻,起码有一点没有说错,他的孩子确实很活泼。
他信守承诺,慢条斯理的揭开程守忠的短。
“程守忠为了找到既能令你安稳的睡过去,又不会让你难受的药,委实用心,几乎将福宁宫的御医折磨的想要剃去三千烦恼丝,从此皈依佛门。”唐臻默默转回视线,冷冰冰的提醒昌泰帝,“程守忠可以不给我下药。”
他甚至有些愤恨。
程守忠为什么要给他下药?
还不是因为昌泰帝!
身为罪魁祸首,昌泰帝为什么能以如此轻松的语气提起这件事?
昌泰帝笑了笑,表情如同唐臻期望的那般,变得严肃起来,反问道,“那你会老老实实的离开,彻底忘记与京都的牵挂吗?”
唐臻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的俯视坐在宽椅上的昌泰帝,平淡的道,“我会将牵挂都带走。”
昌泰帝近乎痴迷的打量唐臻此时的模样。
十六岁的少年身姿纤细,似乎有阵稍稍急切些的风吹来,就能将他卷走。
然而少年眉宇间斑驳的血迹和未曾收敛的骄傲,正无声告诉注视他的人,他会让所有轻视他的存在,付出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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