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海》的拍摄工作仍在按照计划如期进行。
今天这一场发生在一个封闭的地下出租房里。在无数的期望一次次落空后,蔡大师对心浮气躁的裴余彻底失望,将他赶出师门,对外宣称与他断绝关系。
裴余在这座大城市里再无旁人可以依靠,混沌度日,带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回到自己租下的小公寓里,手里这些年积攒的大赛奖金很快就如流水一样花费出去。再过没多久,他被房东赶走,只能租住进边缘区廉价破落的出租屋。
他开始为了生计出去接客,但偶尔也会招人到家里过夜。
逼仄的房间里昏暗无比,灰黑布帘紧紧拉拢,将那房间里唯一一个能接受到阳光照耀的狭窄窗户遮挡严实。洗手间的门半掩,水声淅沥,稀薄雾气沿着缝隙涌出。
镜头缓慢扫过肮脏的木地板,几个被使用过的安全套、汤汤水水的外卖盒子、贴身衣物和饰品散落一地,低矮的折叠床发出吱呀声响,床上是凌乱团成一团的薄被,两件外套被随意丢在床尾,而薛见舟就蜷缩在被子里,光洁裸露的脊背正对着镜头,其上点缀着点点痕迹,顺着节节脊骨蔓延进被遮掩的地方。
这一切意象最终构成了一副令人不觉脸红心跳的画面,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无声诉说着前一夜发生过的火热而激烈的情事。
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从洗手间里走出来,身材伟岸,肌肉虬实。他将擦过头发的毛巾搭在脖子上,走到床边,俯身叫醒这个在昨天买了他一晚的青年。
说实在的,这人长得漂亮,在床上也放得开,他工作以来,还从没接到过这样让他心动的客人。最重要的是,青年在酒吧里寻找目标时,眼睛里偶尔流露出来的那种漫不经心、游戏人间的神态,太容易让人生起征服的欲望了。
可没等他试探着提出可以继续保持联络的请求,青年就已经从床头抽屉里随意甩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纸钞,然后点燃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发现的香烟,夹在两指间吸了一口。
火星燃烧烟草,烟雾遮掩了他过分艳丽的容貌,裴余嗓音淡淡:“你可以走了。走的时候小心点,我不想惹上麻烦。”
男人只好伸手将纸钞拿过来数了数,嘀咕:“这么就这么点,还以为……”
职业素养及时制止了他对客人的吐槽。男人一边套衣服,又没忍住看了一眼靠在床头吸烟的漂亮青年,在心里安慰自己,好歹自己是上位方,昨晚一夜体验也并不糟糕,就不要计较了。
男人很快离开了这间昏暗潮湿的小出租屋。
接下来又是一个连贯的长镜头。
屏幕的焦点落在他夹着烟的手指上,白皙纤细,是一只极具有音乐家气质的手。裴余吸了两三口,便任由香烟缓慢燃尽。直到火星灼伤手指,他这才猛地回神,将烟按灭在床头柜上。
他从床上下来,将床尾的风衣外套捞起,披在身上。
镜头随香烟移动,在香烟被拧灭后,又跟着青年的背影,来到了出租房的另一个角落里。
那里有一架用白绢遮住的斯坦利立式钢琴,是他第一次在国际大赛上获奖后师父给他的奖励,也是他这一辈子收到过的第一件礼物。
而今,钢琴蒙尘,不复熠烁。
他亦是如此。
镜头从他背后绕到身前,掠过青年冷淡而麻木的脸,又转向钢琴。
此刻裴余已经来到了那架钢琴边。
他的手轻轻搭在键盘盖上,覆在上面的一层绢布皱起,如波涛迎风,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有清越琴音泄出——
裴余骤然弯下腰去,脊背弓起,宛如一枝在狂风暴雨中初生的花草,柔弱茎干不堪吹打,被肆意摧折。
镜头下的手指也在一瞬间紧紧掰住琴盖,指尖青白。
在镜头之外,青年已经贴着琴身滑落到地上,喉咙深处的恶心感不断泛滥,让他只能捂着嘴不住干呕。
抓着琴盖的手指紧绷,用力到发抖,手背浮出一层细汗。
裴余无力地蜷缩起身子,涣散的目光落在被白绢遮掩的钢琴上,无声自哂。
瞧啊,一个钢琴师,居然也会有一天害怕弹钢琴。
剧烈的干呕缓缓消弱,他大口喘息,汲取着氧气,似有似无的轻哼逐渐演变为放肆大笑,带着无尽的恨意与癫狂,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不息。
“哈!……哈哈哈……”
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去恨谁。父母、蔡大师、陈许嘉,还是那些曾经热烈追捧他的观众……他们做错什么了吗?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人之常情而已。但这种如附骨之疽一般的恨意却又如此清晰,将他拉扯入阴暗臭恶的混沌泥沼。
那笑声中强烈的情绪听得人头皮发麻。等到崔迢喊“cut”,薛见舟结束表演,依旧有工作人员没有回过神来。
有人小声嘀咕:“好恐怖……感觉就像真的疯了一样……”
一直等在门外的易夏听见收工的声音,连忙拿着外套走进去。
工作人员来来往往,薛见舟仍然保持着跪坐姿势,双眼紧闭,肩头随着喘息而耸动,手臂无力地倚靠在钢琴上。
易夏将外套盖到他身上,略微犹豫,还是叫了他一声:“薛先生,我扶您起来吧,回酒店休息,在这里容易——”
青年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视线扫来,瞳孔漆黑,浸染着阴暗而浓烈的情绪。
那一瞬间,被无数战斗训练出来的的敏锐直觉驱使易夏后退了一步。他浑身寒毛直立,甚至卡了壳,大脑一片空白。
但那种不适感只有一刹。薛见舟眨眨眼,对他露出了一个熟悉的笑容,抬起因为用力过猛而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语调温和带着歉意:“嗯,麻烦你扶我一下。腿有点软,我自己不太能站起来。”
易夏立刻抛开了心中怪异的念头。他松松抓住青年的手臂,将人扶了起来。
第45章 45
网上热闹的那几天,许兰烟正在接受新一轮治疗,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意识都不太清醒,看不见网上的风波。但或许是命运使然,许兰烟还是在半个月后的某个早上知道了这件事。
那一天的常规血液透析治疗是江致深陪着的。
江大执行长将之后一周的工作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效率处理完,便先赶回了医院陪伴许兰烟。
江致深站在血透室外的窗户边等待。
单间血透室里光线明亮,病床一侧放置着血液透析机、水处理系统和透析器,角落里工作的的空气消毒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江致深是第一次观看血透的流程。
患者进行血液透析前要先称体重,并测量血压、呼吸和脉搏。许兰烟对这一切步骤都很熟悉了,没过多久就被护士搀扶着躺到病床上。她最近状态不错,躺下时看见站在窗外的江致深,还微微笑着对他抬了抬手。
江致深也笑着招手示意。
许兰烟手臂上的的自体动静脉内瘘是她第一次做血透时留下的,因为这些年的护理复查得当,并没有引发过太严重的并发症。
在进行血透时,护士会将许兰烟体内的血液借助动静脉内瘘这一“血管通路”引导到体外,经由专用的透析器跟透析液进行交换处理,清除其中的代谢废物,最后再把净化过的血液重新回输到她体内。
一次血液透析大概需要四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内,除了陪看护去取了一次药以外,江致深其余时间都没离开过血透室外的走廊,偶尔坐着,更多时候是站在密闭窗边观察情况。
江致深看着护士给许兰烟的左前臂涂上碘伏,随后拿起细长冰冷的穿刺针,动作迅疾地完成了静脉和动脉的穿刺,并用医用胶布固定。在检查完血液是否有凝血块后,她便为许兰烟连接了体外循环,血液顺着导管缓缓流进一旁的机器里,肝素泵于动脉端推注进导管,以防止血液凝固。
鲜红黏稠的液体在透明导管里流动,逐渐填满每一处缝隙,动脉流出的血液在透析器里净化,废液被导出,余下的洁净血液又沿着导管流回静脉。
江致深看过不少相关资料,但远没有此刻亲眼看到的更让他心绪起伏。
新鲜而温热的、才从体内引出的血液被这样一台冰冷机器焕发出新的生机,受沉疴拖累的孱弱身躯也因无休止的固定治疗而勉强存续,仿若冬春之交初生的柳芽,在料峭寒风中挣扎着求得一丝生的机遇。
他无法想象薛见舟几年前同样站在这里等待的情形。将将成年的小孩失去了父亲,却无法像旁人一般转头躲进亲人的怀抱里汲取慰藉,反而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为身体迅速枯竭的养母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环境治疗疾病,并且为了高额的治疗费用四处奔走、日夜颠倒。
即便是现在,他也可以轻易将舟舟搂进怀里,那么那个时候,比如今还要瘦小单薄的十八岁的薛见舟,是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血透室的观察窗边,焦虑不安、满心张皇地等待着治疗结果的呢?他看着血液自他母亲的身体里引出,又是否感到过害怕迷茫?
江致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心口发堵。
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护士调整透析器,用生理盐水回血。她俯身拨出动静脉内瘘针,用弹力绷带按压包扎许兰烟手臂上的动静脉穿刺部位,又测量了一遍血压确认正常以后,才在治疗单上做下记录,打开了血透室的大门。
江致深快步走过去。
“再让患者平卧15分钟左右,就可以扶着她缓慢起床了。”护士嘱咐他,“血透后可能会出现血压异常、发热、恶心呕吐、肌肉痉挛、心律失常等不良反应,家属和看护注意着点,发现异常情况要及时按呼叫铃叫医护来检查。”
“好的,辛苦了。”
许兰烟睁开半阖的眼睛,笑着叫他:“小江,等得累不累?”
“没事,不累的。”看她精神还好,江致深松了口气,提议道,“护士说血透后24小时内不宜剧烈运动,但可以稍微出去晒晒太阳,明天我推您出去走走吧。”
许兰烟点点头:“好。”
四月份的晴朗天气,光线并不强烈,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江致深将装着温蜂蜜水的保温杯递给许兰烟,成功收获了许老师一个哄低年级小孩似的夸奖。
执行长先生有点不太适应地偏过头。
他不是第一次过来看望许兰烟了,但此刻仍是感到几分无所适从——实在是和长辈的相处经验过于匮乏,他拿不出面对江父江母的那套严肃脸,但对方是心上人的母亲,态度随便又会显得自己不太稳重。
幸好许兰烟并没有计较这些。
“真是辛苦你了,”她语速很慢,发音也因为虚弱而不太清晰,“你和舟舟工作都忙,还要分神来照顾我……”
江致深笑了一下:“不辛苦,我刚好要休假了,舟舟在剧组抽不开身,我就代替他过来陪陪您。”
“说起舟舟……我这些天都没看手机,他在剧组还好吗?”
“挺好的。”江致深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过几天我就会去他剧组探班,到时候多给他拍几张照片给您看。”
许兰烟没有听出不对劲,欣慰地点点头:“是要看看他的,你们两个总是分隔两地也不好。”
“等他拍完这一部,就可以回上海休息了,或者回这儿来陪您。”男人轻轻啧了一声,“……瘦了不少,我一定好好给他补补。”
许兰烟满脸笑意。
他们心无旁骛地晒了会儿太阳。
在这片小草坪附近锻炼散步的患者很多,其中又有一部分是长期住院的,彼此都相熟,路过许兰烟的时候还能停下来坐着聊上几句,从隔壁病房的王大伯吃东西不小心崩掉了假牙聊到李大婶刚刚出生的小孙子足足有九斤二两。几个大妈口若悬河,还会穿插说几个小笑话,看上去精神焕发,一点都不像是在医院里住了几年几个月的病人。
江致深对参与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不感兴趣也不擅长,自己默默回到医院大厅里给保温杯灌热水。谁知道就他这离开一会的工夫,话题便偏到薛见舟身上了。
“啧啧,真是莫想到哦……一个小明星……胆子噶系大……叫薛见舟……”
江致深在一堆嘈杂声音中迅速捕捉到了他家小男朋友的名字,暗道不好,面上还是很淡定地推动轮椅,和他们告别:“我们去别的地方走一走,你们继续聊。”
那一群叔叔婶婶并不常看娱乐新闻,自然认不出眼前这个平易近人、说话和和气气的年轻男人就是他们话题中心的另一个当事人,还一边笑呵呵挥手一边在心里琢磨,这小伙子长得这么俊,说不定还能给他介绍一下自己家还没结婚的孙女呢。
江致深把许兰烟推到旁边安静的花园长廊里。
女人沉默地盯着一侧灌木,半晌叹息:“你们真是——”
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骤然得知的消息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疼。
她从不知道舟舟曾经被人威胁,也不知道舟舟格外忙碌的那一年其实是被雪藏了,而为了让她安心,舟舟在当时告诉她只是工作少、自己跑出去赚了点外快而已。
她那个时候意识不清醒,整日混混沌沌,甚至没有去怀疑他表现出来的不安和焦虑。
“是我出的主意,曝光、出柜都是先前计划好的。”江致深揽下一切,“我们本来是想等您身体再稍微恢复一些的时候,再告诉您的。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许兰烟似乎没反应过来,喘了一大口气,搭在膝头薄毯上的手指微微发抖。江致深眼疾手快地俯身握住了将要从女人腿上滚落的保温杯,另一只手放到她后背,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呼吸,慢一点,别急——已经没事了,我都解决了,那些人不会再有机会伤害舟舟的,您放心,我一直在他身边的。”
大概过了三四分钟,她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
情绪波动太大对治疗没有好处,江致深注意观察着许兰烟的表情,却发现她眼眶慢慢变红了。
“他从来不肯跟我说这些的,我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头……”女人用手掌捂着脸,越说越哽咽,“我真是、我真是太没用了,还要他出去赚钱……出了事我要是能看出他不对劲,哪怕只是安慰他也好……”
江致深手忙脚乱,半晌才记起轮椅后边的网袋里有纸巾,连忙抽了几张递给她:“您不要自责,这不是您的错。我保证不会再有人伤害他,我会保护他,好好照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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