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晚襟走上前,见穆黎已经睡了,才将身上挡雪的披风解了开来,低声问道:“张太医,皇兄这是怎么了?”
“小王爷请宽心,皇上这是动了肝火,加之近日里操劳过度才引发的头风。方才微臣已经伺候皇上服了药,剩下的再日夜服用一贴,不消三日便可痊愈。”
张太医的话让穆晚襟略略松了口气,他扶着满面倦容的宣太后起了身,“母后您近来身子不适,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皇兄这有襟儿照看便行了。”
宣太后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替穆黎将被角压了压,“襟儿,你皇兄一向跟你最为亲近,你好生劝慰劝慰他,千万不要伤了身子,落了病根。”
“襟儿晓得,母后放心。”
将太后送至回廊尽头,穆晚襟才折返回了穆黎的寝殿内。他把厚重繁复的帘账卷了起来,见穆黎已经醒了,双眼出神地看着帘账上方。
“皇兄在想些什么呢?”穆晚襟问道。
穆黎没有看向他,喃喃答道:“头风犯前只觉得怒不可遏,但躺了这么一会,反倒想通了许多。”
穆晚襟伸手抚上了穆黎的额头,问他还疼不疼,穆黎摇头坐了起来。
“太后走了?”穆黎问起。
“皇兄可还在怨母后插手此事?”
穆黎按住太阳穴,没有回话。
穆晚襟坐在一边,他来时受了冻,面上没有什么血色,几缕长发耷拉在脸侧,两片淡色的薄唇在微微打颤。穆黎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宽慰,“不过是些小毛病。”
穆晚襟靠在穆黎肩膀上,闷声道:“臣弟心疼。”
穆黎轻轻抚了抚穆晚襟清瘦的背脊,又听到他说道:“皇兄,这世上只有母后与臣弟,是决计不会加害于你的。”
“说些什么混账话。”穆黎理了理穆黎散在肩头的细软发丝,低声道:“这点朕从未怀疑过。”
他顿了顿,又喃喃自语:“从前读通鉴,只觉得一些昏聩的帝王蠢钝不堪,但如今朕才知晓为君之不易。”
穆晚襟闷闷不乐地开口辩驳:“皇兄与他们可不一样。”
“如何不同?”穆黎看着门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宗亲贪腐不可抓,天牢被焚不可怒,臣下进谏不可听……朕真的能当好这个皇帝吗?”
穆晚襟眼角通红地望着他,“皇兄受了委屈。”
穆黎无力地摇了摇头,“是我太软弱了。”他将脸埋进双膝处,“从前做皇子时,他欺我辱我,我从未与他计较,也无法奈他如何。可如今他竟然敢一把火烧了天牢,那可是象征律法威严的天牢大狱啊……他可有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一丝一毫?”
穆晚襟将穆黎圈在怀中,穆黎却突然抬起头,冷笑了一声,“可朕还需忍着,忍到他坐起高楼,忍到他笑宴宾客——”
“再将他的楼宇放一把火烧个干净,”穆晚襟接过话端,“为皇兄的太平盛世唱一出热热闹闹的好戏。”
他们体内都流淌着皇室的血脉,说出这些话时连表情都如出一辙,冰冷又平静。
“皇兄是胸怀沟壑之人,自知成大业者,需忍旁人不可忍。九哥多行不义,皇兄想动他不过是早晚的事,又何必因他人的几句言语就动怒伤身?”
穆黎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呀……”
“他叶初曈心系黎民总归是好的。”穆黎将声音压得很低,表情有几分落寞,“他是什么性子,会说出什么话,朕早该想到的。只是心中却总怀着侥幸,想着兴许他能体谅朕的难处。可自古帝王称孤道寡本就是常态,朕从一开始便不该将他视作知交好友,对他寄以厚望的。”
穆晚襟轻蔑地嗤了一声,“他叶初曈算个什么东西?”
他坐直身子,伸手拿起案台上的红烛,用剪子将那灯芯剪下一段。残芯上尚留着的火苗在剪刀上跳跃着,火光将他瞳孔的颜色照得格外浅淡。
“这叶初曈,空有一腔愚忠,偏生不长脑子,哪里懂得皇兄的难处?皇兄若是嫌前朝尚无左膀右臂,那臣弟即日起便学着做个勤勉王爷,日日为皇兄分忧,岂不比那个呆子体己千百倍?”
穆黎无奈地笑了笑,用手在穆晚襟眉心的那颗小痣上点了点,“朕从前怎不知十三弟是这么个争强好胜之人?”
穆晚襟抓住穆黎的手,唇边带着浅笑,“若是与皇兄有关,那襟儿高低是要争个一二的。”
“行了,净会贫嘴。”穆黎抽回手按了按太阳穴,又躺了下去,低声问道:“来时可下了雪?”
穆晚襟笑嘻嘻地将外衫脱去,飞快钻进了被窝,长臂搭在穆黎腰间,“入夜就开始下了,这会儿地上该是都白了。”
穆黎握住了横在自己腰前的手,放在手心捂着。穆晚襟缩着身子贴上了他的背脊,暖意从身体接触着的地方传递过来。兴许是吃了药,穆黎的思绪逐渐昏沉,他听见穆晚襟在身后又轻声说了些近日里听到的新词新戏,觉得有趣便笑了几声。
“皇兄困了?”穆晚襟半撑起上身,那只横在穆黎腰上的手慢慢移到了穆黎的脸上。
穆黎被弄得有些痒,翻了个身面向穆晚襟迷迷糊糊地问起:“前几日你可去过玉牒馆?”
穆晚襟作祟的手停了停,笑盈盈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兄。”
穆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若是不想让我知道,大可不必提醒里边的收掌官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片刻后便只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了。穆晚襟看了一会穆黎睡着时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将其揽进怀中。冬夜万籁皆寂,偶尔传来檐边积雪跌落地面的“簌簌”声。他微闭着双眼,手心在穆黎背上有一下没有下地轻拍着。
第38章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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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亮得晚,穆晚襟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却扑了个空。他睁开眼,伸手探了探身旁的空处,那儿还留有余温。
他披了件外衫下了床,问外面的太监穆黎去哪了,小太监低着头,说皇上去了清泉宫,一抬头时就看不到穆晚襟的人影了。
清泉宫是天子沐浴之处,穆晚襟推开门,迎面的是一阵带着馨香的暖意,屋内被乳白色的热气熏得雾霭蒙蒙。
穆黎听见响动以为是小栗子,便拍了拍肩颈,出声吩咐道:“替朕按按。”
穆晚襟轻笑了一声走近,手指抚上了那裸露在外的皮肤。那里被热气蒸得湿漉漉的,泛着些许的红。
“皇上,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穆黎睁开眼,见到一脸笑意的穆晚襟,“怎么不多睡会?”
穆晚襟手指一路向下,在那笔直的背脊处游移,“皇兄不在,臣弟睡不着。”
“胡说八道。”穆黎骂了一句,穆晚襟嬉笑着撩起衣摆,坐在池子边,将赤裸的双足伸进了温水里。
“真暖。”他满意地评价道。
穆黎给他让开了些位置,半趴在池子边闭目养神。穆晚襟轻轻朝穆黎的方向踢了踢水,扬起的细碎水花打湿了穆黎挽起的发髻,顺着修长的脖颈流向了背脊,又在光滑的背脊处蜿蜒了片刻,最终没入了池水内。
穆黎早已习惯了穆晚襟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仍旧闭着眼睛,只淡淡地说了句:“当心弄湿了衣衫。”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的水声。穆黎回过头,看到穆晚襟穿着薄衫下了水,不由得皱了皱眉:“胡闹。”
穆晚襟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贴到穆黎身边,“臣弟昨日说要做个勤奋的好王爷,方才已经吩咐小栗子差人去府上拿朝服过来了,待会与皇兄一同上朝可好?”
他亲昵地把脸贴在穆黎肩头,说话时喷出的热气让穆黎觉得有些痒。
“你能来帮朕,为兄很开心。”穆黎伸手将穆晚襟打湿在脸侧的碎发拨弄到了耳后,穆晚襟顺势蹭了蹭穆黎的手心,他的皮肤白而薄,此刻被水光一照,仿佛透着晶莹的亮光,穆黎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穆晚襟眼底隐着笑意,他拿起一旁的木梳,将穆黎的发髻解开,“皇兄,襟儿替你梳一梳吧?”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蜜色的背脊上,发梢黏着腰线,伸向了股沟处。
穆晚襟靠在穆黎身上,一边细细梳着手中的长发,一边问道:“早晨的药皇兄喝了吗?”
“早朝过后再喝吧。”穆黎接过穆晚襟手中的梳子站起身。他跨步上了池岸,池水被激起层层水浪,哗啦作响。
穆晚襟看着穆黎的背影,目光在那紧实的腰臀处反复徘徊,良久后才低声说道:“可马虎不得……”
“放心吧,朕心中有数。”穆黎用一旁备好的帕巾将身上与发间的水迹擦干,“你快些洗,待会着凉了。”
穆晚襟乖乖地应了一声,穆黎穿好衣物先出了门。
“哈……”穆晚襟坐到岸边,看着身下昂扬的某处陷入了沉思,“这可了不得……”
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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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上,穆黎扫视了一圈大殿上的百官,却并未见到穆茗风的身影,便开口问道:“怎么不见九王爷?”
礼部侍郎闻言忙出列呈奏:“启禀皇上,九王爷……九王爷他今日病了……”
穆黎心中冷笑,昨日才烧了他的天牢,今天就病了,莫不是被大火熏的?
还未等他开口,那边西桂总督蒋开升就颤颤巍巍走出了列。此人年事已高,再过两年便可告老归家,平日鲜少参与朝堂之辩,这时出列怕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果然,蒋开升愁云满面地上报西南水遥国近些日子多次来犯,扰得交境处的百姓苦不堪言。
穆黎皱眉问道:“水遥不过一个蛮荒小国,西南边境怎会抵御不了?”
“皇上有所不知,”蒋开升答道,“水遥虽是小番邦,但偏偏上一任西南提督刚刚因病卸任,此时西南正处于兵帅薄弱之时。军中无主帅,调兵遣将自然没了章法……”
“上一任提督卸任,那新任提督呢?”穆黎追问。
蒋开升面露难色,“那新任提督……因卷入平都一案中,被发配充了军,途中便病死了。而且由于当前武将人才青黄不接,新拟的人选迟迟未能定下,故而这西南提督的职位一直悬而未决……”
穆黎嘴角带着笑,“怎么,蒋爱卿这是在埋怨朕平都一案迁怒过广?”
蒋开升是两朝元老,跟穆黎说话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他见穆黎表情还算温和,竟直言道:“臣不敢……只是我朝自先皇在时便重文轻武,武将的选取渠道历来少之又少,像是李昌这样的将才更是杀一个少一个——”
“混账!”穆黎一手拍在案台,阴沉着脸站起身,“蒋开升,朕看你是老糊涂了!”
蒋开升被这一声怒斥吓得连忙跪在原地,穆黎走下殿,站到蒋开升面前,道:“平都天灾,民不聊生,而那帮贪官却罔顾社稷,鱼肉乡里。敢问蒋大人,朕要如何才能相信这样的官吏能为国为民捐躯献身?”
被问话的蒋开升老脸煞白,答不上话。穆黎冷哼了一声,“这样的贪官污吏,朕杀十个百个都难平民愤。尔等身为朝廷命官,若不能为民请愿,又与那群被诛杀被流放的官员有何相异?!”
穆黎知道由于平都一案牵连过广,朝中官员一直对他这所谓的严惩多有微词,正好蒋开升不知死活地撞上来,他便顺水推舟拉出来训诫一番。
他甩了甩袖子,“朕念你服侍先皇多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今后还敢出言不逊,小心你头上的脑袋!”
蒋开升连着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谢恩,穆黎本意也只是拿他出来以儆效尤用,便没再追究。他坐回龙椅上,沉声问道:“区区水遥也敢犯我天朝,诸位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举,前往西南平叛?”
此话一出殿前一阵哗然,却没有人立刻出来请命。倒是一直沉默的叶初曈出了列,拱手道:“臣愿前往。”
穆黎没有立刻允下,他还是怀有私心,不愿让叶初曈远征西南。一来水遥实在算不上大敌,把叶初曈派过去未免大材小用;二来,眼下春猎在即,他需要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来统筹相关事务,以确保春猎不出任何纰漏,而叶初曈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见穆黎没有说话,一旁的萧彦霖走上前来,“陛下,水遥与我朝仅一江之隔,若真要作战,怕是以水战偏多。叶大人常年驻扎昌远,更擅陆战,这水陆相斥,只恐叶大人会吃亏呀。”
被萧彦霖质疑的叶初曈显然有些动怒,他直直地望向萧彦霖,挑着下巴回击道:“打仗讲究兵法,水陆不过战场相悖,本质上作战原理并无二致。萧丞相未曾上过战场,自然会有这样纸上谈兵的顾虑。”
“叶爱卿,萧相所言也不无道理,”穆黎出声打断二人的争执,转头望向萧彦霖,他要看看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萧相可有合适的人选?”
萧彦霖志得意满地看了眼叶初曈,随即答道:“回禀皇上,老臣之次子萧就清师承京都水师,前两年也跟着两江总督梁大人一同平叛过江东暴乱。此次平叛水遥,兴许能为皇上效力一二。”
穆黎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桌面,这萧彦霖算盘倒是打得响亮,如今他在朝中早已力压林相一筹,现在竟然还想在军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只是眼下穆黎急于用人,平叛水遥的功劳可大可小,届时也并不算难以拿捏,倒不如直接允下,以解燃眉之急。
“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穆黎垂眼扫了眼站在一旁的穆晚襟,穆晚襟正在摆弄自己朝服的袖口,察觉到穆黎的视线,立即会意地开口道:“臣弟以为萧相所言极是。区区水遥,若派叶小将军前去,未免太过抬举。萧二公子精通水师,又有一定的作战经验,派他前往,于情与理,都再合适不过。”
穆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等叶初曈开口,便顺势说道:“既然诸位都无异议,那么即日起,便命萧就清率两万精兵前往西南,平叛水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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