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口而出的话掷地有声,竟让在场的两人都愣了许久。碧浓微微皱眉,神情终于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
“皇上可真狡猾……”
他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穆黎肩头,随后又喃喃:“皇上是万金之躯,自然不懂我们这种小人物的心情。”
斜阳从穆黎身后洒进来,被窗棂的雕花分割成稀疏的几道光,空气中有微尘浮动,在阳光下如碎金一般。碧浓伸手去够那方光亮,柔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面投下光影。
“小时候我总羡慕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要什么,手指往商铺一点,就全都送到了跟前。”他忽然说起了从未提过的往事,声音轻到穆黎忍不住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那时候我就在想,等以后长大了,至少要做一个有钱有势的地主老爷,不管想要什么都能买得起,谁也别想抢走我喜欢的东西!”
说到这碧浓突然压低了的声音,耷拉着眼皮看着穆黎胸前那襟玄色的衣衫,“可是长到现在这个年纪,我突然发现……好像有钱也不一定能握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穆黎沉默地听他说着,安抚般伸手握住了那只素白的手。他想了想,开口道:“你大可不必为出身自轻……况且朕也并非如你现在所见这般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的声音平稳浑厚,回荡在安静的寝殿内,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吸引力。
“朕的母妃曾因卷入巫蛊之祸被赐死,宫内趋炎附势之徒很多,一个年幼的罪妃之子若无人庇护,处境并不会多乐观。”
“那几年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态,冬日尚好,到了炎夏便十分难捱,宫人时常会送来一些馊掉的餐食,但若是不吃就只能饿着。”
穆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碧浓说起这些,他用另一只得空的手摸了摸碧浓的头顶的发,“出身并不能代表什么。朕说过,从未因你的身份而低看过你。”
碧浓愣了愣,他看着一脸平静的穆黎,只觉得那放在他头顶的掌心格外温热。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他想要拥有这个人。比从前任何一次渴望来得都要热烈,那是一种不同于对珠宝银钱的渴望,那种感觉如风似浪,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悉数吞没。
穆黎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还在继续说着:“朕会差人给汤圆在宫中寻个好地方埋了的,你莫要再伤心了。”
话音落地后跟着的是漫长的沉默,也许是为了打破僵局,穆黎斟酌着正色道:“再有几日便是春猎,按例需带几位妃嫔出席。你虽不是真正的昌兰公主,但既在其位,那该尽的责任定是推脱不掉。届时朕会对外宣称你偶感风寒,你戴好掩面的纱巾——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碧浓捂住了嘴巴,穆黎唔唔几声瞪向碧浓,但对方只是抱怨了一句:“皇上今日好生啰嗦!”
“你这泼皮无赖!”穆黎甩开碧浓的手,气得破口大骂,“枉费朕一番苦口婆心来宽慰你!”
碧浓却不管不顾扑了过来,搂着穆黎的腰,可怜兮兮地说道:“皇上……臣妾困了,昨日起就没合过眼……您陪臣妾睡觉吧……嗯?”
“这才什么时辰,朕还有许多折子没有批完,哪有闲工夫陪你睡觉!”穆黎朝身后退了退,背脊抵到了大门上。
碧浓却还是不肯罢休,眨巴着眼睛一路逼近,穆黎无路可退,垂眼看着满脸期待的碧浓,只得妥协:“……只限今日。”
碧浓扬起一抹熟悉的笑,穆黎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对方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朕下来!——”穆黎可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可惜碧浓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抱着穆黎就往床榻走去,“皇上您乖一点,再这样挣扎,臣妾要抱不稳了哦。”
“混账东西,朕自己会走,听见没有?!”
……
第43章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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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自古便有帝王狩猎的礼制,每年时值春冬两季,只要天子没有祭祀征伐、婚丧嫁娶这类大事,都会如约举行。去年的冬狩因先皇驾崩而搁置了,如今国丧结束,对新皇来说今年的春猎就显得尤为重要。
春分日,春猎活动于距京城七十里的南林围场举办,参与此次畋猎的共大大小小三十多个藩国与邻邦。由于前后需在围场扎营五日,穆黎留了穆晚襟在京中以备有患,想到临行前对方可怜巴巴的模样,穆黎不由得笑了笑。
抵达南林围场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在礼部的宣读下,穆黎走上了人群前的望台上。他接过小栗子呈上的弓箭,仪式的最后需要由皇帝射杀一头野物以作祭祀之用,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今年选中的野物是鹰。
宦官们将装着黑鹰的笼子抬了出来,待到吉时,闸口被打开,囿于笼中的禽鸟们争先恐后地扇动着翅膀飞了出去。一时间十几只白头黑鹰展翅盘旋于猎场上空,鸣啼响彻整个猎场,场面颇为壮观。
但穆黎此刻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等壮景,台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不能射偏。穆黎握着沉甸甸的弯弓,场下随行的人员此刻安静得出奇。他吸了口气,左手引弓,右手扣弦,双目凝视着上空时,脑内不知为何想起了父皇教导他骑射的场景。他在骑射方面尚算小有天赋,可惜后来母妃失势,再没人来教他,以至于这份天资逐渐蹉跎无几。穆黎看着天际翱翔的雄鹰微微有些失神,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右肩微微发力,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松开,只听得耳畔传来箭矢破空的呼啸声,随着一声哀鸣,有什么应声落下。台下的宦官急忙上前捡起地上掉落的东西,随后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两只——陛下射得白头黑鹰两只——!”
台下传来群臣啧啧的称赞声,随后在叶初曈的一声颂贺下,众臣与外使纷纷效法朝拜。
穆黎放下弓走上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台下的叶初曈,随后收回目光朗声道:“朕知晓你们当中有不少善骑射者,今日既聚于这南林围场,那么便不必拘泥位分尊卑,只需尽展所长。”他环视了一圈台下的众人,说道:“晚宴前,谁射得的猎物最多,除了按例的奖赏,朕还额外有赏,诸位各展所能吧!”
说罢,他向一旁候着的太监递了个眼色,那太监赶忙宣布春猎开始,刹那间马嘶声与蹄踏声震耳欲聋,在围场内久久不能散去。
待人潮散去,穆黎才回到了营帐内换上了骑射的劲装。一旁的小栗子将御马牵了过来,穆黎拍了拍马腹,握紧缰绳翻身上马。
“早闻陛下英明神武,今日一见,未曾想骑射竟也有如此造诣,实在是令阿如罕钦佩不已。”
穆黎挑了挑眉,扭头看向身侧的来人,那人一头卷曲的齐肩金发,剑眉鹰目,身形颀长,正是山戎国的二皇子阿如罕。
穆黎微微颔首,“若论骑射,谁人不知山戎的阿如罕皇子骑射之术闻名西北呢?”
阿如罕爽朗地大笑道:“陛下,若是在山戎,阿如罕的骑射确算尚可,只是今日这围猎比赛,阿如罕怕是难以施展了。”
穆黎看着他,等他将话说完。
“这天朝的弓箭,与我们山戎的在构造上似乎有不小的差异。”阿如罕扬了扬手中的弯弓,“方才我试着去用这把弓,但不管如何调试,箭矢却始终绵软无力,不知陛下可否为阿如罕指点一二?”
穆黎接过那把弓,抬眼瞧见叶初曈正策着马朝他们这过来,便顺势冲着叶初曈喊道:“叶爱卿,你来得正好!”
叶初曈翻身下马请安,阿如罕扬起笑脸:“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叶小将军嘛,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叶初曈却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抱拳行了个礼就走到了穆黎马下,穆黎顺手将手里的雕弓扔到了他怀中,叶初曈不明就里地接住,听到穆黎说道:“阿如罕皇子说不善使咱们天朝的弓箭,爱卿你的骑射功夫不错,你们二人不妨切磋一二。”
“皇上谬赞了,”叶初曈看了眼怀中的弓,随后翻身上马,“微臣的骑射功夫在军中也不过中庸之资,但既然二皇子对此感兴趣,你我相互交流精进,未尝不是桩佳事。”
阿如罕正要开口,就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叫。
“皇上——”
三人纷纷转头,见碧浓正牵着匹白马站在不远处,身旁跟着骑在马背上的穆茗风。
穆黎有些诧异,这两人怎么会碰到一起?
“不是让你和娴贵人先在后帐歇着吗?怎么跟九王走到了一起?”
“参见皇上,”穆茗风先回了话,“适才臣射猎时见马营处有人,赶去查看才见到是云嫔娘娘,她说未曾有过骑射经验,想趁此机会试试驭马引弓,故而臣才自作主张将娘娘带来皇上这里。”
“胡闹!”穆黎瞪了碧浓一眼,碧浓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皇上,我才不要跟那个女人待在一起呢,几十里路就又是吐又是叫的。”碧浓嘟囔了一句,随后又指着跟在他身后的马,“皇上教我骑马吧!”
穆黎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朕晚些再教你,你先回帐篷里呆着。”
可碧浓却直直地拉着穆黎的缰绳,一个翻身就坐到了他的跟前。穆黎觉得额头隐隐作痛,周围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他也不好训责,只得扶稳了怀中乱动的碧浓,转头对被晾在一旁的几人说道:“你们先去吧。”
一行人正要散开,忽然听到远处一阵窸窣,一看竟是只成年小鹿躲在草丛中。
穆茗风见到鹿有些喜出望外,时值初春,围场里多是些当地村民上缴的野兔野鸡,鲜少能见到几只大些的野兽,他拍了拍自己马背两侧挂着的竹箧,“看来今日围猎比赛要让本王夺得头筹了!”
穆黎瞥了眼那不算大的竹箧,那里面已经装了不少方才猎得的野禽。穆茗风的骑射功夫在他们这帮兄弟中算得上出色,确实有炫耀的资本。只见他操起背后的长弓,从箭篓里摸了支箭,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瞄准了那头鹿,不想却被一旁一直沉默着的叶初曈出声打断。
“且慢,”叶初曈把怀中阿如罕的弓横到穆茗风跟前,“臣见这头鹿腹部浑圆,不似平常,兴许是受了孕。先祖有言「春嵬免其怀孕」,九王爷不可杀它。”
被叫住的穆茗风满是不悦,拧着眉毛睨了眼叶初曈,“叶大人好好的一个武将,怎么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的酸儒作派?”
叶初曈被嘲讽了一句,白皙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愠色,穆黎勒了勒手中的缰绳,御马发出一阵嘶鸣,这才让叶初曈压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这是咱们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既是天朝子民,自当遵守。”穆黎缓缓说道。
穆茗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他本就骄纵惯了,现在听了穆黎这话也不愿顺着下台阶。他望了眼远处的鹿,颇有几分挑衅地问道:“这鹿离得如此远,如何能断定它有孕?不过是肚子大了点,叶大人未免大惊小怪了。”
碧浓却哈哈大笑起来:“九王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哪有鹿的肚子那么大,若不是怀有身孕,难道还能在开春就把自己吃得胖成一只猪?”
阿如罕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落在穆茗风身上的目光,笑盈盈打趣道:“陛下,您的这位娘娘可真有趣。”
穆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睨了眼穆茗风,“云嫔话糙理不糙,老九你别再犟了。”
穆茗风被拂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执拗地扬起弓箭,“既然你们都说这鹿有孕在身,那咱们就打个赌,待本王将它的肚子剖开,瞧瞧里面揣的到底是什么,若真有胎儿,那本王愿赌服输!”
他赌气似地将话说完,不等众人再开口,就迅速松开了指尖,那箭矢以肉眼难见的速度飞了出去。穆茗风得意地朝远处望去,这距离对他而言要射杀一头鹿根本不在话下,既然都不让他放箭,那他还偏要看看,射出的箭可有回头一说!只是不等他笑罢,不知从哪个方向又冒出了支锐箭,那箭矢的速度比他的还要快上许多,仿佛电光火石间,他先一步射出的箭矢反而被那支无名箭簇击落在地。异物落地的响声惊动了方才还蹲在草丛中的小鹿,只见它蹬着腿,一溜烟钻进了密林深处,不见踪影。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穆茗风气急败坏地回过头,目光落在还扬着弓的叶初曈身上,他怒极反笑,咬着牙恨恨道:“叶大人,你早说也想要这只鹿,本王让给你便是了,何必惺惺作态拿祖制来压本王?现在好了,鹿跑了,咱两可什么都没捞到啊……”
叶初曈收起弓,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微臣这是在谨遵祖训,防止王爷误入歧途给人落下口舌,若有得罪,还望王爷多多担待。”
穆茗风气得脸都绿了,正要发作,穆黎却策马走到他的身侧,伸手在他的肩上不重不轻地拍了拍,“九哥,叶初曈说得在理,你就别钻牛角尖了。你看,太阳快下山了,趁着还看得见,兴许还能再猎几头。”
穆茗风愤愤地走了,穆黎朝阿如罕笑了笑,“让二皇子见笑了。”
阿如罕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穆黎看了眼叶初曈,便载着碧浓朝后帐走了。
第44章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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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是照常举办的晚宴,只是叶初曈却喝多了,涨红着张脸坐在位子上发呆。穆黎瞥了眼那张在篝火中明灭不定的脸,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个叶初曈,好端端的偏要替自己挡酒,他可是皇帝,不想喝的酒在场难道还有人能左右他吗?
多此一举的呆子。
穆黎垂眼看着酒杯中的倒影,想起了今日的射鹰仪式,他知道那也是叶初曈提前打点好的。那种禽鸟虽凶猛,却是昼出夜伏之物,围猎队伍抵达猎场时恰是黄昏时分,飞鹰囿于习性再加之事先饿了数日,必定不会飞得太高,这才让他轻易射杀。
只是人臣为君主分忧,这些是叶初曈的本分。穆黎这样想着,但还是皱着眉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抬手把小栗子招呼了过来,低声说道:“你去将叶大人送回账内。”
小栗子领了旨转身就要走,穆黎又叫住了他:“再安排个机灵点的太监,今夜仔细照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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