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结束得晚,散场时早已月上三更。围场里不复白日的嘈杂热闹,只剩下负责看守的士兵提刀巡走着。月夜静得只能听见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偶尔远处传来几声子规的啼鸣,静谧悠长。忽然夜色中走来一对人影,似是主仆二人,为首的男人对身侧的高大身影吩咐了几声,便独自掀开了面前营帐的门帘。
这是穆茗风的营帐,他才刚睡下,忽地听见身后有异响,赶忙坐起身。
“谁?”穆茗风右手瞧瞧握住了床底下的佩剑。
“哎呀哎呀,”来人将双手微微举起,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九王爷莫要慌张,是我。”
穆茗风一手持剑,一手拿起案台上的蜡烛朝前照去,才发现来人竟是白天打过照面的阿如罕。
“二皇子?”他将剑收入被褥内,狐疑道:“何故深夜至此?”
阿如罕从喉头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他坐到离烛台不远的地方,火光在他那张异国的脸庞上跳跃,像是察觉到了穆茗风的不耐烦,他缓缓吐出一句话:“九王爷,若是排资论辈,我该叫您一声「表哥」吧?”
穆茗风微微一怔,他的母妃与山戎如今掌政的新王是亲兄妹,眼前这个男人是山戎国的二皇子,他们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表兄弟。只是他的母妃嫁过来时阿如罕尚未出世,况且两国相隔甚远,皇家又不似平常人家,哪有什么亲戚走动一说。穆茗风早前也只知道他有两个远在他国的表兄弟罢了,至于其他便一概不知。这个阿如罕三更半夜跑到他这来,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二皇子深夜至此,怕不仅仅是想来跟我这个表哥相认吧?”穆茗风也不想跟对方绕圈子,他刚才喝了不少酒,眼下困得厉害,只想赶紧把阿如罕打发回去好快快入眠。
“实不相瞒,今日弟弟见表哥被那般羞辱,实在是痛心不已啊……”阿如罕按着额头,面上带着些惋惜。
穆茗风脸上一僵,白天被叶初曈扫了兴致的画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你想说什么?”
阿如罕抬眼望向他,那双蓝色的眼瞳里闪着蛊惑人心的光,他微倾上身,低声缓缓说道:“自然是来助表哥成就大业的。”
穆茗风眸光微闪,右手握了握被褥下的剑柄,“阿如罕,本王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表哥不论文韬武略都在当今皇帝之上,难道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
“阿如罕,你给本王出去!”
阿如罕冷不丁笑了一声,“表哥难道真的从未想过坐上那个位置?”
“闭嘴!”穆茗风拔出佩剑,明晃晃的剑刃抵在阿如罕的脖颈处,“本王念在你我兄弟一场,今夜的话可以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若你执意在此胡言乱语,休怪本王不客气!”
阿如罕平静地垂眸看着剑刃,“我实在没想到,表哥竟然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安于现状的人。”他的话音未落,脖颈处的剑锋已经没入了他的皮肤,血滴从那细长的划痕中渗出。
穆茗风拿着剑,神情冷冽,“你信不信本王杀了你?”
阿如罕慢悠悠朝后挪了挪身子,随后状似遗憾地拍了拍手站起身,“哎,既是如此,那就当阿如罕今夜没有来过吧。只是白白便宜了那个穆黎,本非真龙天子,却窃取帝位,可惜可惜……”
穆茗风眉头一皱,“你说什么?”见对方却没再接话,只好又问了一句:“站住!你刚才说什么?”
阿如罕回过头,勾起唇角笑道:“我说「当今圣上本非真龙天子,却窃取帝位」……”他上下打量着还坐在床沿的穆茗风,“怎么,表哥没有听过这个传言吗?”
穆茗风愣在原地,摇了摇头。
阿如罕这才又坐回到方才的位置上,慢悠悠给自己斟了杯茶,“表哥可曾听过先帝在时,有位战无不胜的名将,时称「梅将军」?”
见穆茗风还是摇头,阿如罕笑了笑,继续道:“那可是位风光无两的少年英才,只可惜慧极必伤,年纪轻轻就病而不医与世长辞,时也命也。”
“这又与十一有什么关系?”穆茗风忍不住问道。
阿如罕收起笑容,“听父王说,那位梅将军的风姿,与当今皇上别无二致……”
穆茗风“腾”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你是说——”可话到了嘴边,他又收了声,“不对,若如你所言,真有这么一个梅将军在,缘何本王从未听过半点与他有关的传闻?你莫要在此杜撰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妄图诓骗本王!”
“哈哈哈哈哈哈,”阿如罕却兀地大笑,“如此皇室秘辛,自然是要抹杀得越干净越好。若人人都知晓,那先皇的颜面该摆在哪呢?”
穆茗风被说得哑口无言,他狐疑地反复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良久才问道:“你敢保证你今夜所说绝无半点虚言?”
“虚言又如何?”阿如罕反问道,“真真假假重要吗?”
他站起身,面容隐在夜色中看不真切,“流言蜚语,正是要真假难辨,才最能杀人。”
穆茗风还是犹豫不决,阿如罕继续低声道:“难道表哥真的忍心让穆家的江山落入外人之手?”
他抚了抚鬓边的发丝,悠悠道:“我问你,论能力,你比之他,如何?”
“自是不差于他!”
“那论长幼,你比之他,又如何?”
穆茗风白了阿如罕一眼,不想回答这显而易见的问题,阿如罕倒是在一旁安然自若地笑着。穆茗风吸了口气,握拳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阿如罕像是没有料到穆茗风会问出这个问题,微微一愣,随后才说道:“表哥可会讲山戎语?”他没有等穆茗风回话,看着跳动的烛火自顾自继续:“在山戎语中,我的名字意为「广袤的草原」……多可笑,我们山戎连一片像样的草地都寻不到。”
“这里百姓世代游猎为生,在山林里漂泊,旱季需提防山火,涝季又得担心塌方,终其一生都居无定所漂泊无依……”说到这里阿如罕突然停下了,他敛了敛眼眸中的光,又换上了笑意,“若助表哥登上大统,阿如罕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将燕北九州分予我山戎,好让山戎的百姓能有一方土地耕作,以求安稳。”
穆茗风一听要让地,又不禁踟躇起来。燕北九州虽面积不大,但却是沃土千里的耕作宝地,若是让出去那他就是天朝的千古罪人。他正斟酌着,阿如罕却站起了身,踱步至门帘处,回过头浅笑,“这次前来,为弟还带了些薄礼,算了算日子,想来春猎后半月左右表哥就能收到了,到那时表哥便可知晓阿如罕的诚意了。今夜多有叨扰,表哥早些安睡吧。”
说罢便扬长离去,留下穆茗风在账内无法入睡。
第45章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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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不知为何,穆黎一直到三更天都没有睡着。辗转间似乎听见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心想着左右是睡不着,干脆披了件外衫起身出了营帐。
不远处有个小太监正在叶初曈的帐篷外来回踱步,穆黎皱着眉走过去询问,对方才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是小栗子安排今夜伺候叶初曈的近身太监,方才打完水回来,就发现叶初曈出了帐篷不知去了哪里。
穆黎看了眼小太监,“围场内戒备森严,他不会有事的,你先退下吧。”
小太监如释重负地走了,穆黎掖了掖衣领,抬头看了看夜空。月色正好,就算没有掌灯也能清楚地看清前路。穆黎没有目的地信步走在羊肠小道上,只觉得这曲折的路蜿蜒得看不到尽头。这样宁静闲适的夜让他倍感轻松,他正欲拐进一条岔路,却听到前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穆黎拨开面前的一簇杂树枝,不远处有汪小湖,岸旁坐着个青衣男子,看那身形不就是太监口中不见踪影的叶初曈吗?
穆黎走上前,叶初曈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低着头俯身在水中捞着什么。
“叶初曈,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穆黎出声问道,显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如此。
叶初曈回过头,他尚未挽发,墨色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身前,发尾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在湖面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穆黎见他双眼迷离,心知对方这是酒还未醒,不由得叹了口气,蹲下身与他对视,“知道我是谁吗?”
叶初曈呆呆地望着穆黎许久,忽然咧嘴一笑,粼粼的波光将他面颊上的梨涡照得若隐若现。他似是有些羞涩,低声叫了一句:“穆黎……”
穆黎被喊得一愣,叶初曈却又转过头,往湖面伸手。穆黎心下疑惑,干脆席地而坐,侧着头去看叶初曈,“你在捞什么?”
“月亮。”
叶初曈头也不回地答着,穆黎只当他是醉糊涂了,也没出声去制止,就那么坐在叶初曈旁边,看着他双袖透湿也没捞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得低声评价了句:“酒品可真不怎么样。”
叶初曈兀自在水里划拉了半晌,有些垂丧地收回了胳膊。穆黎正抬头望着天,忽然感到脸颊有一丝冰凉。天际此刻一片漆黑,雨丝落了下来,打在了他的脸上。春雨来得急,雨丝很快就凝结成了雨珠。
穆黎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冲着还傻乎乎仰头的叶初曈喊道:“赶紧回去,雨下大了。”
叶初曈仍旧是不为所动,穆黎便跨了一步想去拉他,谁知那岸边的新草本就柔嫩,被这急来的骤雨一冲更是湿润滑腻,穆黎脚下一个趔趄,还未等他稳住步幅就不慎落入了湖中。
冰冷的湖水如刀锋般侵刺着穆黎的皮肤,他不会水,但也并不慌张,因为他心知叶初曈一定会将他救上去。
穆黎屏住呼吸,求生的本能让他努力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湖水将周遭的声音悉数阻隔,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任由身体不断下坠,直到眼前掠过一阵细密的水花,他知道那是叶初曈。
叶初曈将穆黎抱到了湖岸边的一条船上,这条孤舟被荒废多时,里边简陋的器具上都布满了灰尘。叶初曈撕下衣摆,将一片空地反复擦了几遍,才把穆黎放了下来。
“微臣罪该万死!陷皇上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他这般诚惶诚恐,反倒让穆黎有些为难。“落水是朕自己不慎,与你有何干系,起来吧。”
叶初曈面上惨白一片,他沉默着起身,捡来船上废弃的桌椅腿,用随身的火器生了火。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酒醒了?”穆黎出声打破了这份沉默。
被问到话的叶初曈想起了方才在湖边的胡言乱语,欲言又止:“皇上,微臣刚刚……”
“朕知道你在捞月亮。”穆黎打趣着接过话,“怎么,月亮变成了朕,失望了?”他低头整理着湿透的领口,那原本繁复的衣衫湿了水后变得沉重又黏腻,紧贴着皮肤,十分难受。
叶初曈靠近替穆黎将潮湿的衣服尽数脱了下来,只留了件黑色的里衣。他犹豫了片刻,虽然那也是湿的,但似乎脱得一丝不挂更欠妥当,因此便收了手。
初春的雨夜温度极低,船外雨骤风急,冻得穆黎指尖都在泛白。叶初曈偷偷朝穆黎那看了一眼,随后有些不自在地贴近坐了下来,“皇上,您靠微臣近些,微臣身上暖和。”
他是习武之人,就算下了水淋了雨,此刻身上也是暖和的。穆黎往叶初曈身边挪了挪,温热的触感透过贴合的皮肤传了过来,在这喧嚣的雨夜让人感到没来由的安心。
穆黎靠在叶初曈身上,双眼盯着面前跃动的火光,方才还没有的困意突然涌了上来。半睡半醒间,他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叶初曈的声音:“皇上……”
“嗯?”
“您身上好香……”
穆黎笑了一声,坐起身望向叶初曈,“叶初曈,朕很早就想问一句,你是属狗的吗?”
叶初曈明显一愣,穆黎接着说道:“穆茗风那事,也是你通过芙蕖身上的香味才往下查出来的。”
见叶初曈满脸羞赧的红,穆黎也不再揶揄他,正欲再靠上去,却被叶初曈握住了手腕。
“皇上……”叶初曈将穆黎的手腕带至自己脸侧,面上的表情固执却又虔诚,“您若是想,我就做您的狗。”
穆黎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那个叶初曈能说出来的话吗?
“叶初曈,你莫不是把脑子喝坏了?”
叶初曈没有说话,穆黎不自觉挑了挑眉,问出了他心中隐约的猜想:“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喜欢朕?”
话出了口,他突然有些后悔。尽管这个念头已经在他心中盘旋许久,但若是问出了口,那他们之间这份缄默的平衡就会荡然无存,他不愿如此。
可叶初曈却没有给穆黎反悔的时间,他低头亲了亲穆黎的手腕,答道:“是,微臣心悦于您。”
穆黎抽回手,面露不悦,“朕看你是疯了!”
像是早已预料到了穆黎的反应,叶初曈没再继续说下去了,他转身朝火堆里又添了块木头,火光被新进的木头压得有一刹那的昏暗。
穆黎看着叶初曈的背影觉得兴许自己方才的话说重了,他们曾经是交心的朋友,如今虽然君臣有别,但他私心还是不想看到叶初曈伤心。也许如果没有在岑太妃府上的那一夜,他们的关系就不会脱离正轨。
“叶初曈,我们不能如此。”穆黎轻拍了拍叶初曈的肩,“太妃府上那一夜,是朕利用了你。若是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也都是朕的不是。”
“——皇上。”
叶初曈将手覆在穆黎的手背上,转过了身,“君臣之分,天地大经。是微臣逾矩了。”
他的指腹粗粝,说话间不自觉的摩挲令穆黎觉得手背发痒。穆黎抬眼去看他,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视线被什么挡住了,随之而来的是面前近在咫尺的灼热吐息。
“但微臣斗胆,请皇上恩准,让臣做片刻的不臣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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