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帐篷外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叶初曈连忙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在与穆黎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立马出了帐篷。
穆黎与碧浓也一道跟在后面出去查看,只见前方已经围了一圈巡哨的侍卫,上前一看才知道是有人将放置弓箭的木架给弄倒了。这些木架均由上等实木所制,上头又挂满了这几日会用到的弯弓箭囊,每樽少说也有上百斤重,平白无故怎么会被弄倒?
众人见到穆黎后忙让出一条路,穆黎朝人群中看去,见光芜与另一个小宫女趴坐在泥地上,旁边是散落一地的弓弩。
“这是你两闯的祸?”
被问到话的光芜忙把另一个摔倒在地的小宫女拉起来一道行礼,“回皇上的话,”她看了眼身侧浑身发抖的小宫女,继续解释,“奴婢与翠微方才解手时见到此处有只兔子,一时贪玩想去抓,没想到不慎弄翻了这木架,惊扰了圣驾,奴婢该死!”
她这话没有一丝女儿家的斯文与矜持,穆黎皱眉瞥了眼碧浓,只道是他没教好,也没有深究。
光芜低头朝那个叫翠微的小宫女吐了吐舌头,这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乌龙,穆黎又没有怪罪,一行人便都散了,只留了几名管事的太监收拾残局。
“你啊,也不好好管教一下光芜的言行礼数。”
穆黎数落了一句碧浓,碧浓厚着脸皮挽住穆黎的手,不甚在意地说道:“嗐,她野惯了,我可管不住她!”
穆黎摇了摇头,“上梁不正下梁歪,好端端一个姑娘家,跟着你这不学无术的东西,开口闭口说些「解手」的话,也不害臊。”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恰巧迎面遇见了昌兰使臣。那使臣见到二人,立即恭敬地跪地行了礼:“见过陛下,见过云嫔娘娘。”
穆黎看着眼前的使臣,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兀自思忖着,一时竟忘了让人起身。那使臣也不敢抬头,惴惴不安地在泥地跪了好一会,终于听到穆黎说了句“起来吧”,这才站起身告退。穆黎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直到碧浓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碧浓侧过头去看穆黎,穆黎收回了望向远方的目光,低声道:“无事,回去吧。”
两人一同回到营帐,碧浓还在揪着昨晚的细枝末节反复盘问,但穆黎却不知在想什么,只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付了几句。
“哼,皇上现在与臣妾说话都心不在焉的了!”
这里没有旁人,碧浓没再掐着嗓子讲话,他撑着下巴,一手在穆黎眼前挥了挥,“皇上皇上,快回魂啦!”
穆黎抓过那只恼人的手,忽然道:“你没有戴面纱?”
“面纱?这天还没亮透呢,戴什么面纱?皇上是不知道戴那么个破面纱有多闷!”碧浓抱怨了几句,随后像想到什么似地勾起嘴角坏笑起来,“怎么,难道皇上喜欢若隐若现的情趣?”
穆黎没去理会那不入流的调笑,指尖敲了敲桌面,“方才的昌兰使臣见到你时喊的可是「云嫔娘娘」?”
“是啊,您就我这么一个云嫔,不是叫我难道——”碧浓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不对,昌兰人怎么会不认识自家出嫁的公主?”
穆黎阴沉着脸,“你说得对,哪怕是假公主,为了不露馅,使臣也必定在来之前就已被告知。”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那个假公主其实也被掉了包?”碧浓接过话,他看了看穆黎脸上严肃的神情,将自己的声音压到了最低。
“嗯。”
“那皇上的意思是……这昌兰的使臣,是假的?”
第48章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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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兰使臣有假,可此事却不宜声张。穆黎虽已遣派叶初曈秘密着手调查,但明面上依然装作毫不知情地继续着这场春猎。好在接下来的几日并未出现其他纰漏,五日后便如期班师回京,只是叶初曈那边却迟迟没有回奏。
返程路上,穆黎正坐在轿辇里闭目,忽然听见帘账被掀起。他睁开眼,见萧梦声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臣妾见过皇上。”
穆黎微微点头,萧梦声凑过来,娇滴滴地笑道:“皇上,这是方才休憩时翠微熬的醒神汤。这舟车劳顿的,臣妾担心皇上龙体,特地呈来。”
“你有心了。”穆黎瞥了眼热腾腾的醒神汤,示意萧梦声放到茶案上,“朕待会再喝。”
萧梦声将碗放下,磨蹭着不愿走。正巧看见凭几上有个被锦缎盖着的笼子,里面不时传来阵阵窸窣,于是便转头问穆黎:“皇上,这里头是何物?”
穆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淡淡答道:“是张铎捉到的兔子。”
“呀……”萧梦声双眼一亮,壮着胆子将那锦缎掀开,果然见到笼子里装着只毛茸茸的垂耳小兔。她欣喜地伸手透过笼子去抚摸兔子背上的绒毛,兀自逗弄了片刻,忽而开口道:“皇上您看,这兔子一点也不怕臣妾呢,好生可爱!”
穆黎随口应了一句,拿起一旁的书卷看了起来,一边缓缓提醒道:“毕竟是野物,当心咬着手。”
萧梦声抱着笼子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抓着穆黎的手撒起娇,“皇上,臣妾好喜欢这小玩意,您能将它送给臣妾消闷吗?”
她满怀希望地盯着穆黎,可对方眼皮都没掀起来一下,就直接拒绝了,萧梦声颇感失望地追问着理由,穆黎不动声色地抽出被握住的手,翻了页书,“朕自有他用,你先下去吧。”
萧梦声失落地走了,临了还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眼笼中的兔子,穆黎只觉得落得清静,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返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抵达京中,大老远便见到穆晚襟领着群臣百官在城门处接驾。京城里下了雪,薄薄地铺在宫闱墙头与青砖路上。穆晚襟站在百官前列,一袭白衣胜雪,鼻尖与双颊被冻得微红,见着穆黎时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都变得像雪一样亮晶晶的。
“皇兄!”他小跑着奔至穆黎身侧,穆黎见状忙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生怕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管不顾地直接就扑进自己怀里来。
“说过天冷就不要来了。”
穆黎将穆晚襟的双手捂在手心,穆晚襟眯着眼睛笑嘻嘻答道:“不打紧,如今都开春了,暖着呢。”
“这倒春寒,大意不得。”
穆黎话音刚落,身后碧浓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皇上尽管宽心,小王爷身体结实着呢,一点小风雪,碍不得事。”
穆黎回头瞪了他一眼,碧浓反而气呼呼地做了个鬼脸,穆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训斥道:“真是没点规矩。”
他还想说几句碧浓,却见穆晚襟忽然咳嗽了起来,忙回过头伸手替对方抚背顺气,“朕看还是宣太医替你号个脉才是稳妥。”
“别,皇兄……”穆晚襟止住咳嗽,眼角泛着红,他一手紧紧揽在穆黎的腰间,整个人几欲倒靠在穆黎怀里,“襟儿无事,就是太过想念皇兄。现在终于见着了,一时感怀以至气息不畅,实在无需兴师动众地请太医。”
他余光瞄向正翻着白眼的碧浓,随后又换上盈盈的笑脸挽住了穆黎的胳膊,“皇兄,春猎可有趣?快给臣弟说说。”
碧浓没好气地跟在后面踢踏着脚,穆黎轻咳了一声后他才撇了撇嘴消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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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行宫,穆黎便将小栗子招呼了过来,“去将那笼子取来。”
小栗子忙不迭出了殿门,穆晚襟好奇地朝殿外望去,“什么笼子?皇兄带了什么回来吗?”
“嗯,”穆黎喝了口刚沏的茶,“张铎捉了只兔子,朕见那小东西长得可爱,想来送予你解闷。”
说话间小栗子已经把装着兔子的木笼提了进来,穆晚襟接过笼子,小栗子还不忘低声向穆晚襟道喜:“小王爷,这可是皇上特地带回来给您的,娴贵人向皇上讨了好几次皇上都没允呢!”
穆晚襟将兔子从笼中抱了出来,指尖戳了戳那兔子软绵绵的面颊,轻笑道:“真有此事?”
“可不嘛,皇上多挂念您!”
穆黎瞥了眼喋喋不休的小栗子,小栗子忙识趣地告退。
穆晚襟抱着兔子靠到穆黎身边,他一身白衣,怀中的兔子也是白绒绒一团,看起来颇有几分画中谪仙的风采,穆黎看着他那欣喜的模样,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多谢皇兄。”
穆晚襟蹭着他的掌心,穆黎笑了笑,“你喜欢便好。”
“喜欢,皇兄给的襟儿都喜欢。”穆晚襟抬起头,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闪着光,流转间煞是动人。
“对了皇兄,臣弟听闻京中新来了一支梨园戏班子,今夜排了戏,皇兄且陪臣弟去瞅瞅吧?”
穆黎本欲拒绝,但拗不过穆晚襟的软磨硬泡,于是松口应了下来。
当夜,二人换上便服携手出宫,穆黎还从未去过勾栏瓦市之地,只觉得此地红男绿女往来络绎,过往看客的谈吐穿着也是雅俗不一,鱼龙混杂。
“哥,你看!”穆晚襟指着正门处贴着的红绿纸榜,“此处张贴的是近些日子复演最多的戏,说是哪个外地老板编排的。”
穆黎抬头看向那张写着戏目与名角姓名的花招,若有所思地念道:“《赵氏孤儿》……”
“怎么了?”穆晚襟靠过来,下巴抵在穆黎的肩头,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穆黎的脖颈处,痒痒的。“我已让阿星找里边管事的订了两个好位子,咱们快些进去吧?”
穆黎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两人落座时台上的戏正好开场,洞箫南鼓声与台上人的咿呀高唱不时引来座下人的喝彩。穆晚襟偏过头去看穆黎,穆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专注的样子仿佛不是在看戏,而是在批改着奏折。穆晚襟笑了一声,穆黎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笑,便都专心看戏去了。
《赵氏孤儿》的话本原是由正史演义而来,讲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奸臣屠岸贾欲将忠臣赵氏家族灭门,后赵家门客程婴以亲子顶替赵氏遗孤被杀,而真正的赵氏孤儿最终在忠良的帮助下伐敌报仇的故事。只是让穆黎感到不解的是这戏莫名在程婴之子上花了大量笔墨,要知在原史里,程婴之子早在婴儿时期就被屠岸贾错认成赵氏遗孤当场摔死了。可在这里却被塑造成一个认贼作父,不顾父辈遗志、企图鸠占鹊巢的卑鄙小人,甚至最终被真正的赵氏遗孤一剑斩杀,曝尸荒野。
这样的改动在穆黎看来十分怪异,若说只为了烘托悲情氛围,未免本末倒置了些。但好在戏剧在其他情节上编排得不错,加之名角众多,总算是瑕不掩瑜。
两人出了瓦舍,穆晚襟挽着穆黎的手还在说些什么,见穆黎神色游移,便出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穆黎回过神,“没事,只是还在想刚刚那场戏里的唱文。”
“那戏有何不妥之处?”
穆黎正欲作答,模糊间听见不远处有孩童在唱着什么,忙上前拉住一个从身边跑过的小孩问起:“你们嘴里唱的是什么?”
那小童莫名被抓住问话,一抬头便见一个陌生男子板着脸疾言厉色,登时被吓得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穆黎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但小孩子仍是战战兢兢不敢吭声。穆晚襟见状忙上前安抚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柔声道:“别怕,跟哥哥说说,你们唱的是个什么曲子?”
小孩见换了个面色柔善的男子问话,这才撇撇嘴,抽抽噎噎道:“唱、唱的是——「堂前李,门外落,乘风入堂内,何故坐堂中」。”
穆晚襟神情一怔,连忙追问:“这歌谣是何时开始流传的?可知是何人所教?”
小孩摇着头,只说是大约半月前在京城的街头巷陌听见有人在唱,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穆黎神情凝重地将小孩松开,小孩忙转身跑了,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十一哥哥……”穆晚襟的声音里带着丝迟疑,一时哑然。
这些孩童口中所念的哪里是什么童谣,分明就是大逆不道的谶谣!
“「丁丑语甲子,深藏八堂里。 何意坐堂里,中央有天子」。”穆黎缓缓念道。
这是唐高祖李渊起兵反隋前民间所传的一首谶谣,而他们从孩童口中听到的歌谣很显然便是以此为原型创作出来的。堂前李,门外落。「李」与「黎」同音,「堂中」隐喻「天子明堂」,这句歌谣短短十余字,岂非直言他身份有异,不该端坐明堂?
穆黎忽然就明白了那出《赵氏孤儿》的改编意义为何,那不是摆明在讽刺他便是那个鸠居鹊巢的程婴之子吗?
改编怪异的戏曲,莫名传颂的童谣,甚至是身份可疑的使臣,这些事倏忽间凑在了一起,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穆黎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险些没有站稳,好在被穆晚襟及时扶住。
“十一哥!”
穆黎闭了闭眼,不敢再想,只压低声音道:“襟儿,这里距你府邸不远,我不再与你多做逗留,先行一步。”
说罢便径自转身急匆匆走了。穆晚襟站在原地望着远方消失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抚了抚腰间别着的折扇,半晌后才叫来侍卫阿星,附耳吩咐了几句便也回去了。
他前脚刚抵达府中,不消片刻便听到仆从进来跟他说要找的人已经带到了。穆晚襟点了点头,仆人便将所说之人带了上来。
“小人江云见过王爷。”
穆晚襟斜倚在太师椅中,手里端着个茶杯,懒洋洋地晃了晃杯中的茶汤,“抬起头让本王瞧瞧。”
唤作江云的男子乖顺地抬起头,他的面容周正,眉眼俊朗却不似寻常男子般凌厉,若细看还能见着脸上带着些素白的脂粉。
“戏唱得不错。”穆晚襟淡淡说了一句,随后问道:“本王今夜看了你们班子的戏,你那程婴之子,身段与唱腔都是顶好的,不知这《赵氏孤儿》是哪个老板排的?”
江云微微一怔,随后垂下眼皮细声道:“江云不知,只听闻是个外地的老板,喜欢听些经史演义,才排了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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