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莫名地伸手抚上锁骨附近那道已经快要消失的咬痕,心跳都漏了半拍,还以为自己要暴露了。
然而再低头看简寻,宁修云确定了一件事,这人是真的没发现什么异常,只顾着满脑子非礼勿视。
等沈七和自家统领交流完了太子殿下嘱咐的事宜,回来就见到简寻站在堂下,视线却落到角落里,神情有些奇怪。
沈七视线一抬,自家主子颈间那道红痕顿时映入眼帘。
沈七:“!”她顿时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看简寻那番不敢直视太子的情形,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异常,但从两人沉默以对的现状来看,应当还没有暴露。
沈七顿时重重地咳了一声,正堂里两个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她身上,沈七急中生智:“殿下,郡守府那边送来了明日接风宴的宾客名单,需要您过目。”
宁修云应了一声,便从主位上起身,顺手把衣领扯了上去,缓步出了正堂。
他一走,原本守在门口的几名护卫便在身后跟上,沈七和简寻两个人反倒落在了后面。
沈七眼珠一转,试探道:“今日殿下心情不好,劳烦简公子受累了。”
简寻摇摇头,太子殿下虽然隐含怒火,但并未颐指气使,只不过关于太子和那位裴三郎的关系,他确实有些拿不准分寸。
于是简寻试探性地问道:“那位裴公子和太子殿下之间关系亲厚,日后当差是否需要注意一些?”
听到“亲厚”这两个字,沈七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沈七把太子和裴延的交谈连带着太子殿下颈间的痕迹串到了一起,一瞬间冷汗直流。
她简直要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太子殿下和裴三之间绝无任何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不管裴三是什么想法,太子殿下早便想和此人划清界限!”
她忧心忡忡地规劝道:“简公子,裴三虽然看着是个谦谦君子,实际不是什么善人,你可一定要离他远些,也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更重要的是,这番话可不能让简寻在太子殿下面前说出口,否则简寻不一定会有事,旁人可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她这种时刻随侍在侧的。
简寻惊讶于沈七如此强烈的反应,不过不管真相到底如何,他自然会更偏向于太子。
况且裴延那个人,仅仅是方才一个照面,简寻就能感觉到那人满身满眼都是算计,他觉得裴延和沈七口中的“谦谦君子”完全搭不上边,更像是那种说话会藏起三分的笑面虎。
简寻有种莫名的预感,说不定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这个才和裴延离心。
毕竟聪明人做事瞻前顾后,总是会无意间做出些欺上瞒下的事。
简寻习惯于坦诚,沈七说了他便记在心里,郑重道:“我记下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等到宁修云坐在书房里拿着宾客名单查看,再看到简寻时,对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宁修云干脆不再提正堂那会儿的尴尬事,以免简寻再联想起什么。
他翻看着名单,随口问道:“明日傍晚便是接风宴,孤虽然不在意
这个,但简卿若是有家眷想带着,”
太子殿下视线淡漠,看着只是随意提起,实则注意力都落在了简寻身上。
站在另一侧的沈七暗中祈祷简寻不会说出些踩到太子殿下雷区的话来。
简寻颔首致谢,正要婉拒,又想起了昨日傅景在他面前说,想参加接风宴,如今太子殿下把机会送到了他面前。
简寻虽然觉得这个机会来得有些奇怪,细细思索却没想明白问题出在那里,遂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挥去,想为好友尝试一下。
但他严谨地说:“属下还没能求得心爱之人,如今并无家眷,只是属下有位至交好友,想结交一下国都来的文人雅士。”
宁修云本人就站在他眼前,被简寻一句“心爱之人”戳到了心窝,连后面那句“至交好友”也顾不上了。
他拿着名单的手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只觉得指尖发麻,好像顷刻间加快的心跳都顺着血流蔓延上来。
宁修云沉默片刻,这才声音略有些干涩地问:“哦?至交好友,是江城哪家的儿郎?”
“傅景。乃是江城郡守傅大人之子。”简寻答道。
他好歹还记着傅景是想暗中观察一下太子殿下,没把傅景的本来目标说出口,否则傅景一入场估计就会成为太子殿下的重点关注对象。
可简寻不知道的是,仅仅凭他一句“至交好友”,傅景就已经有资格得到这份殊荣。
宁修云轻笑一声:“看来你和他心有灵犀。”
他把手中的名单一翻,只见末尾赫然写了“傅景”两个字。
这名单的字迹对简寻来说十分眼熟,大概是傅如深亲笔写的,然后最末的那两个墨迹与前边的一致,但更眼熟些。
虽然字迹几乎如一,简寻却能一眼分辨出,那两个字分明就是傅景自己写的!
别人不熟悉傅家父子的字迹,但简寻却十分了解,他幼时也受过傅如深的教导,只不过他后来放弃读书转而学武,这才断了很久的联系。
简寻目光凝滞了须臾,再略一抬眼,对上了太子铁面之下似笑非笑的眼神。
一瞬间简寻便明白太子为何直言“他”,而非“傅如深”或者是“傅大人”,怕不是看到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作假时便以发现了端倪。
傅景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种会交给太子过目的名单都敢作假,若是被发现,恐怕不仅自己遭殃,还会连累了傅大人。
简寻心觉奇怪,往日里傅景做事最为小心,怎么好似从太子的车队进了江城开始,这人行事便开始全无章法,好像火烧眉毛一样着急。
他面色一沉,单膝跪地,郑重道:“傅景只是上进之心太过热切,还望殿下谅解。”
宁修云目光沉沉,看着名册上傅景的名字,不知道这人到底和简寻的交情到了哪个地步,能让简寻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向他这个天家皇室跪拜,还说了讨饶的话。
傅景……虽是傅如深的儿子,但这所作所为可半点没遗传到傅如深的小心谨慎,只一个照面就在宁修云这里暴露了。
原以为是个能挖出来代替裴延的好苗子,但如今看来似乎还需要斟酌几分。
宁修云想到这里,一挥袖口,说:“罢了,你起来吧。孤今日就当做没看见这份名单,就算是给简卿直言不讳的奖励。”
他把手里的名单递给沈七,道:“拿给傅如深,就说孤看过了,没有问题。”
简寻闻言一愣,没想到太子会直接将这件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他起身再行一礼,道:“多谢殿下网开一面。”
宁修云应了一声,一只手撑在颊侧,说:“无碍,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在江城的旧事,说些来听听。”
简寻猜测太子殿下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江城本地的情况,于是便问:“殿下想听哪个方面的?”
宁修云斜睨他一眼,笑意盈盈:“就从……这位傅家的景公子开始吧。”
简寻略一点头,想了想,便开始了:“属下与傅景是旧识,家父曾与傅大人、敬宣侯是至交好友,属下与傅景也是少年相识,家父故去之后,傅大人曾想让属下走读书的路子,属下拒绝之后便在叔父的引荐下找了个师傅学武,自此离开了江城十年有余,两年前师傅说可以出师了,这才回到江城,与傅景也是在那时再见面的,从前往来不密……”
听到这里,宁修云就已经歇了心思,知道二人是父辈传下来的友情便觉得足够了。
但他主动提的话茬,这会儿也不好直接打断,只能任由简寻语速缓慢地讲下去。
宁修云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人实在不是说书的好苗子,讲故事长篇累牍不说,连点起承转合都没有,让人很难沉浸其中。
简寻还是个实心眼,讲到哪一段故事就开始事无巨细,把江城当时的风貌都描述了个七七八八——宁修云哪里是想听这些。
而且简寻的声音对于宁修云来说太熟悉了,简寻是他重活一世至今以来最亲密的人,被这道熟悉的声线在耳边念叨些有的没有,宁修云思维都飘了出去。
人一变得安心就会感到困倦,于是简寻说着说着,偶然一抬头,就见太子殿下已经安然合上了眼皮。
简寻讲故事的声音戛然而止,看来他还没有觉得口干舌燥,太子殿下便先一步觉得枯燥了。
他一转头,便见沈七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简寻闭上了嘴,向后退到和沈七并排的位置上。
他的目光下意识打量了坐在桌前闭目养神的太子。
太子殿下穿着一身深色常服沉闷而严肃,发髻却并不威严,几缕长发蹭到脖颈间,即便是坐着,他也脊背挺直,紧绷程度好像一道拉满的弓弦,岌岌可危,再撑开一点或许都会铮然断裂。
太子心细如发、宽仁待下,一眼就能看穿傅景看似天衣无缝的伎俩,但这似乎还只是冰山一角。
或许这个人,并不会像其父嘉兴帝无能。
简寻忽然觉得,当时在敬宣侯府,叔父与他说的,大启皇室也并非都是面目可憎之人,这番话也还是有些道理的。
至少这位太子殿下不会如此。
*
宁修云好久没有睡眠质量这么好过了,但有些遗憾的是,他后来才听沈七说,简寻当日说了不少少年时候的糗事,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于是当日晚间,宁修云洗漱之后便让简寻接着之前的故事继续讲。
两人隔着一个屏风,简寻语气平和地讲述儿时到庄子里跑马,不小心把草场边的稻田踩坏的小事。
说着说着,便注意到屏风之后太子殿下的呼吸声绵长起来。
简寻:“……”
他神情复杂,合着太子殿下是发现了快速入睡的好办法,这才把他叫到身边问些有的没的?
见太子殿下又睡着了,简寻也松了一口气,他的十九年人生除了少数一些深刻的回忆,其余时候都乏善可陈,太子殿下再这么刨根问底下去,下次简寻就只能磕磕巴巴地现场胡编乱造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代替沈七守夜。
太子殿下没给他安排事务,但护卫营的人每日忙得团团转,简寻也不好自己一个人歇着,于是和沈七轮班倒。
他站在内室门口,从衣袖里摸出一截紫檀木,这东西已经能看出簪子的雏形,简寻用磨石慢吞吞地打磨边缘。
太子府里条件有限,简寻手边没有刀具,只能如此了。
他自从临时把那枚不完美的木簪送出去之后,就一直有在练习着雕刻手法,想着总有一日能送修云一个更好的。
磨着磨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明月高悬,月光皎洁,却无星光应和,略显单薄。
不知道修云的马车如今到了何处,但总归,都是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
第二天宁修云醒来时还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明白简寻的故事为什么那么有魔力,让他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进入了梦乡,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对。
不过宁修云暂时没有时间思索这个,转过天便是接风宴的时候,地点定在江家的一处宅邸。
作为江城第一富,江家的宅邸真是多如牛毛,能倒出来一个做临时太子府。也能单独拎出来一个用作接风宴的场地。
本来这种事合该郡守傅如深来安排,可惜傅大人家底薄得可怜,实在没有这种拿得出手的地方办一场接风宴。
不过傅如深一向信奉谁主张谁操办,原本太子体恤傅如深告诉他一切从简,但江城权贵不这么想,这帮人自然不希望太子因为傅如深把他们都看扁了。
他们至今仍然认为,太子会在十里长亭对举荐青年才俊的世家权贵疾言厉色,都是因为傅如深提前上了眼药,于是绷着一口气想靠这场接风宴找回场子。
宁修云在一众护卫的跟随下来到了接风宴安排的宅邸。
一队人装备精良,各个穿着软甲拿着佩刀,看着不太像是去参加宴会,反倒像是要去问罪。
宁修云身后一步分别是沈七和简寻,再往后便是沈七和简寻一起精挑细选出的护卫,沈七可信不过江城的这些人,选得都是如今护卫营里武艺尚可的。
太子穿着一身蟒袍,又带着人马,十分显眼,一入宅邸便被等候多时的江城权贵发现了。
顿时数道目光落在了太子身上,而宁修云视线却在人群中一扫,几个呼吸便找到了那个和傅如深长得有五分相似的人。
傅景缩在富家公子堆里,不太显眼。
他的人缘极好,哪怕父辈闹翻了,自己在年轻一代的圈子里还是能混得开。
如今这幅左右逢源相谈甚欢的模样,着实不像是简寻会结交的类型。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
这就是傅景?看着也不是很出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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