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道粗粝而沙哑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音色十分熟悉:“太子算什么东西,我们江家在江城就是土皇帝,只要我爹开口,没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江行松冷汗顿时下来了,脊背颤抖,他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他的长子江成和。
其余人神色各异,不明白这是闹得哪一出。
沈七于是贴心地解释道:“小女子虽比不上护卫营的诸位兄弟,但有几分行走民间的本事,偶然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不知道各位是否觉得熟悉?江家长公子的声音,应当不陌生吧?”
江行松猛地回头,阴狠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见对方脸色发白,已然一副要惊厥过去的模样,便知道大势已去。
太子敢让侍从当着众人的面揭发江成和,必然是掌握了证据。
而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江成和平日里行事妥当能担大人,唯独在床上玩得太花,房中用的合欢散极烈,寻常人甚至难以承受。
江成和一旦被催/情的药侵蚀大脑,口出狂言也是
寻常时,只不过江成和自己也有分寸,从前从未因此闹出过事端来,没想到一遭被揭发,就干脆是灭顶之灾。
可太子的侍从竟然有本事探到江成和的床榻边?
江行松心里千回百转,此时无从抵赖,只能为了江家壮士断腕,道:“是臣教子无方,还望殿下恕罪。小子虽有错,错在狂妄自大妄论尊卑,但绝无谋害殿下之心。”
人群中的江成和也猛然反应过来,以头抢地,不住地忏悔:“殿下,是臣酒后误事口出狂言,臣该死,臣该死。”
听着江成和撞地的声音越来越响,在场的人心底顿时涌上一股寒意。
太子何时已经成长到了如今的地步,不动声色地派护卫营打探消息,拿到把柄,只待关键时刻致命一击。
这等做派,已经和刚出国都时唯唯诺诺的太子全然是两个人了。
方才为江家求情的官员们脸都绿了,惶惶不安,不知道太子手中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把柄,又会在何时拿出来以做要挟。
直到江成和撞得头破血流,太子才大发慈悲地开口:“好了。”
“江小公子的罪责无从抵赖,但下毒之事确有蹊跷……”
宁修云说着,摸了摸下巴,视线和跪着裴延相接,见对方目光幽深,他一勾唇,问道:“裴卿觉得,今日之事是否该彻查下去?”
裴延的表情并不意外,他开口道:“臣斗胆,想问问是什么毒药?”
宁修云侧眸看了一眼试毒的沈七十一,对方立刻会意,开口道:“是些寻常的毒类菌子,掺在了殿下的膳食中。”
裴延表情了然,说:“即是如此,便也有可能是做菜的厨子不小心掺了毒菇进去,毕竟殿下的膳食肯定是单独做的,其他人的菜品之中没有毒菇也算正常。不过江家办事如此不小心,的确该严惩。”
“至于江公子对皇室大不敬,按律法处置便是。”
裴延一番话,既给了江家托词、给江家留了面子,又能让太子出气,发落了江成和。
宁修云略微点头,似乎很满意裴延的建议,说:“裴卿所言甚是,傅大人,孤若把事情交给你,你可愿意受累?”
傅如深骤然被点名,起身行礼道:“身为江城郡守,臣责无旁贷。”
江行松原本因裴延一席话面色稍有缓和,此时见太子欲要把江家交给傅如深发落,表情又扭曲起来。
这不是把江家往死对头手底下送吗?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要尘埃落定之时,太子却突然话锋一转,看向身侧的简寻,再问:“简卿以为如何?孤是该治江家的罪,还是该彻查下去,换清白者一个公道?”
简寻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他插言的余地,但他旁观了全程,心知下毒一事大概不是江家所为,若事情到此为止,江家就会落到傅如深手里听候发落。
但,凶手行事如此隐秘,未必会被江家发现,江家在找不到元凶的情况下,说不定就会顺着裴延的话头,随便拎出个倒霉的厨子顶包。
到时候只会多一个人蒙冤。
最终简寻走到太子面前见礼,表情认真地说:“属下以为,还是该彻查此事,不能使清白者蒙冤。”
宁修云看着简寻澄澈的目光,满意地哼笑一声:“好,还是简卿最了解孤的心意,那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带上几个护卫,立刻追查元凶,事情了结之前,诸位便留在侯爷府中等候吧。”
“属下领命!”简寻颔首,带着几位熟识的护卫离开了正院。
余下的人被护卫们封锁在正院内,有苦不能出。
宁修云施施然从主位上起身,带着沈七和几名侍卫,又点了傅家父子的名,准备移步正堂。
院子里人多眼杂,一入夜蚊虫多,秋风吹得人心里发寒,宁修云可不想留在露天环境里受冻。
他刚一起身,裴延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跟了上来,好像从太子消失的尾音里硬生生听出了“裴延”两个字。
这人脸上一片坦然之色,丝毫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跟在宁修云身后便走。
宁修云斜睨他一眼,终究没有说出制止的话来。
但身后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之下,宁修云必须要给裴延三分薄面。
南巡车队那么多随行官员里,大半都偏向于裴延,而非忠心于太子。
而因为他方才显露的些许锋芒,这些官员对他的抵触情绪只会更深。
宁修云走在前面,裴延掠过沈七,走到了他的另一侧,出了正院步入正堂,宁修云走向主位的椅子,就听裴延在身后慢悠悠地开口道:“殿下明知道不该如此锋芒毕露,却一入江城就打算惩办江城最大的世家,这一步未免迈得太大了。”
“南巡车队里只有一队御林军,再加上您的亲卫,这些兵力甚至比不上江城驻军的一点零头,对这些地头蛇,若是压得狠了,难免会有人想鱼死网破。殿下对此心知肚明,却因为区区一个护卫动摇判断,臣实在不甚明白,还请殿下解惑。”
裴延嘴上说着困惑,面上却带着些嘲意:“殿下出去云游多日,不惜让臣缠绵病榻,就找到了这么个愚昧的新人在身边?”
宁修云在主位上坐下,看着俯身行礼的裴延,他一勾唇,语气森寒:“裴延,跪下。”
先不管裴延这一席话是否有道理,单是结尾这句,宁修云现在就想把这人扔到身旁护卫的刀下。
他宁修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裴延来评头论足了?
第32章
被太子冷漠的目光盯着,裴延面不改色,一撩衣摆,安然跪了下去,看似谦恭,却对太子的怒火视而不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殿下息怒。”
裴延不再言语,眉目冷淡下来,似乎对规劝太子一事再无兴趣。
这副模样才是裴延惯有的,原身太子与裴延之间,一直是这样的相处模式,裴延只提点一二,听与不听,结果为何他都不关心。
只不过原身认为裴延有大才,对裴延的想法向来是听之任之,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
宁修云盯着他,倏忽间轻笑一声:“裴卿这般好言相劝,无非是知道,投毒一事本就是有心人的伎俩,孤若执意要查,才中了他人的圈套。”
裴延讶异地抬眸。
就见太子目光幽深,似乎早就看透了事情的原委。
宁修云怎么可能看不出,投毒一事确实和江家人没有丝毫关系。
江行松再蠢也不会在全江城都知道江家主持接风宴的时候投毒,何况这人还有几分小聪明。
有人想暗害江家,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问题在于,动手脚的到底是谁?
江家在江城欺压百姓、树敌众多,但大部分都是些没有能力报仇的平民,单单是这些人,如何能无声无息地避过江家的排查,将毒下在接风宴的菜品当中?
宁修云单手撑在颊侧,开口分析道:“若我是下毒之人,下毒之后必然会立刻离开,决计不会留在府中等着被抓,让简卿今日便调查出事情的原委,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傅大人,你怎么看?”
太子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看向了站在那里的傅如深,语气莫名。
在这种情况下问这种问题,与其说是在向傅如深询问简寻的能力,不如说是是在问傅如深是否与投毒之事有关。
醉翁之意不在酒。
傅景虽不是直接被点名的那个,但这种紧张的时候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他汗毛倒竖,心说莫非太子怀疑是他父亲做的?
怎么可能——傅景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驳,转头再看傅如深,傅如深眉宇间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呼吸频率稍微加快了些许。
傅景心底一凉,身为人子,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傅如深的异样。
在场众人此刻心底唯一的疑问都是:投毒究竟是不是傅如深做的?
但傅大人明显比江成和的心理素质好多了,被太子如此询问,他只是一行礼,开口道:“简寻虽然年纪不大但能力出众,太子殿下交给他的差事,简寻自然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在投毒者未找到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即便太子质问,傅如深也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他心知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无法问他的罪。
果然太子闻言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宁修云伸手放在桌面上,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正堂里就此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细微的轻响。
堂间的空气仿佛都随着这声音一点点被抽离,紧张感顿时蔓延到每一个人身上。
不过这让人窒息的氛围没有维持太久,简寻很快带着人回来了。
他先一步走进正堂,但眉头紧锁,脸上没有半点愉悦之色,看起来不像是办好了差事,更像是搞砸了。
但他身影一错开,身后的护卫们分明押解了一个男人进来。
简寻走到太子面前,恰好停在跪着的裴延身侧,有些犹豫着说:“殿下,投毒者已经抓到了,他承认了罪行,但对于原因一字也不肯交代,一定要等到面见殿下后才肯开口。”
这话刚一说完,跪着的裴延脊背都绷直了些,抬了抬膝盖向远离简寻的方向挪腾了少许距离。
站在太子身侧的沈七看得分明,裴三无声地冷笑着,没有给身侧的简寻投去一个眼神,好像在无声地嘲讽对方愚蠢。
沈七眉毛一竖,在心里给裴三记上一笔,准备日后在太子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宁修云抬眸向傅如深望去,傅大人仍然不动声色,只知道作揖行礼,好像面前的一系列变故都和他毫无关系。
再将视线调转到堂下,看见堂下被护卫们压着,跪伏在地的中年男人,宁修云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他略一皱眉,回想起大概是那日在街上闲逛时见过,简寻后来还从这人的地摊上买了一个木雀送他。
宁修云心里思绪百转,伸手一点,道:“那便让他说说看。”
护卫们松开压着投毒者肩颈的手,转而用长枪的枪尖抵在投毒者身前,带着煞气的兵刃横在眼前,投毒者丝毫不惧。
他形容憔悴,看着十分潦倒,一双眼睛却带着希冀,好像将死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男人高声喊道:“草民乃江城西街木匠,半年前江家长子江成和当街掳走我女儿,犬子为救亲姐被烈马拖拽致死,小女的尸体转天便被发现在了城外河岸边……草民为报复江成和潜入府中,被逼无奈才向菜品中下毒。草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江成和害草民一双儿女,草民要让他血债血偿!还请太子殿下开恩——”
男人声音越说越颤抖,字字泣血,即便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他也恭敬地俯身长拜,护卫们赶忙按下枪尖,刀刃仍然在男人颈间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就像曾经痛失儿女的绝望在残破的心上日日夜夜刀割斧凿,如今□□上再大的伤口都难以与之相较。
看着血珠从男人颈间滚落,正堂之中众人无一不动容。
然而高位上的太子沉吟一声,道:“你是故意将毒放在了孤的菜品之中?”
堂下的木匠身体一抖,颤声道:“草民为见殿下一面,才出此下策,请殿下赐罪。”
“你独自一人,又与江成和结怨,如何能躲得了江家的排查,混进府中?是谁帮了你?”宁修云声音淡漠地问。
木匠身子伏得更低,道:“并没有人帮助草民,都是草民一人所为。”
宁修云轻叹一声。
木匠对背后指使之人三缄其口,说明那人也很为木匠着想,言明利弊,再把选择权交到木匠手上,决定是否要成为刺向江家的第一柄利刃。
然而在昏暗的角落挣扎无望之人,突然窥见天光和希望,怎么可能说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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