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云看向面前鲜血满身的裴延,叱骂了一句“疯子”。
可他偏偏是被这个疯子骂醒了。
宁修云转身看着石桌上的白玉棋盘,月光下闪烁着莹白的光。
宁修云在石桌边坐下,他下颔线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伸手一颗一颗将棋盘上的云子捡回棋笥。
简寻会回来的。
他会在这里等他。
第75章
宁修云在石桌前坐了一天一夜,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看着情绪十分平稳,好像只对面前的棋盘感兴趣。
护卫营一众来回劝了好多次无果,沈三甚至主动请缨,要前往西南深山寻找简寻的踪迹。
“胡闹。”宁修云语气淡漠地说,他虽然被简寻失联的事情影响,但也不会彻底丧失理智。
简寻本人至少还有在西南天险中历练的经历,而护卫营这群常驻国都的大启北部人,进到西南连绵的大山中,活着回来的概率比简寻更小。
宁修云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下属去白白送死。
“派一队人守在南疆城外等着接应他,有消息再向孤回报,下去吧。”宁修云轻声说,他语气笃定,整个人却都紧绷成一根线,已经在濒临断裂的边缘。
沈三顿时气闷,他觉得太子这完全不是相信简寻会回来的状态,只是撑着一口气在等待简寻的消息。
万一简寻回不来……沈三甚至不敢想这个结果。
沈三将石桌旁冷掉的饭菜带走,在院外遇上焦急徘徊的沈七,对方一见他手上那根本没动的饭菜,表情瞬间垮掉。
她上前扯住沈三的衣领拼命摇晃:“你快想想办法,殿下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住啊!”
沈七特意压低了声音,不希望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院内的太子殿下。
太子一整天水米未进,却还记得给自己洗漱,单看状态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这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就像是要时刻保持最好的状态,让某个人一回来就能看见他。
沈七快急疯了,但见沈三紧抿着唇不说话,便知道这位统领大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她怒火上头,转身便走,咬牙道:“我去把裴三杀了给殿下泄愤,要不是他……”
裴延在今日稍早些时间就已经出发去前线了,现在快马加鞭或许还能赶上。
沈七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身后的沈三一声利喝:“别闹了!”
沈七的脚步陡然顿住了,站在原地攥着拳头不再言语。
因为两人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对裴延的迁怒罢了。
太子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即便裴延没有在议事的时候,提出那个计策,简寻也会选择这场南侵战役中最艰难的任务。
尤其是护卫营的人就更能理解这种险中取胜的想法,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走来的,风险越高越容易赔上性命的任务,一旦活着回来,得到的东西会远超选择安逸度日的同僚。
沈三在河畔那夜血洗之中第一个暴起,何尝不是和简寻做出了极为相似的选择。
沈三叹息一声,说:“太子殿下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真撑不住之前,他会进食的,记得每天都要把饭食送去,也劝殿下回房歇息,夜里风冷,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沈七猛地转身看他,“你想到办法了?”
沈三并不确定,“我们劝不动殿下,但或许有别的人可以。”
翌日晨间,沈三就把那位说客请来了。
沈七猫在院外鬼鬼祟祟,看着沈三将宁喧引到院中,马上就要走到太子的身侧,她忍不住嘀咕:“小孩子的话,能管用吗?”
沈三也攥着佩刀刀柄,也十分紧张,他咽了口唾沫试图自我说服,“应该可以。”
宁喧蹦蹦跳跳地来到了石桌边上。
宁修云原本甚至没听到宁喧的脚步声,直到鼻尖嗅到一股药香,他才有些奇怪地侧头。
宁喧站在他身侧眼巴巴地看着棋盘,跃跃欲试,“叔叔!今日能教喧儿下棋吗?”
宁修云沉默片刻,声音嘶哑地说:“好。”
宁喧欢呼一声,在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了。
宁修云把放得乱七八糟的云子收回棋罐,和宁喧新开一局。
然而宁喧却一下子便从棋路中发现了宁修云的心不在焉。
宁喧捏着一颗黑子,问:“叔叔不开心吗?”
“没有……只是有点担心一个人。”宁修云回答道。
宁喧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了他母亲说的南疆军南征一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简叔叔和爹爹一起出征,叔叔你担心他。”
宁修云勉强勾唇:“是,喧儿真聪明。”
宁喧以往被他夸赞之后都会开心得手舞足蹈,这次却表情十分严肃,像小大人一样双手叉腰,抱怨道:“可喧儿觉得叔叔不聪明。”
宁修云眼睛有些干涩的痛,头昏脑涨,他单手支着颊侧,有些好笑地问:“喧儿怎么会这样觉得?”
宁喧绷着小脸,道:“我娘同我说,我爹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战场上十分危险,每次出兵迎战,都会有人回不来。但娘也说了,就算再担心,也必须要照顾好自己,爹爹出征不是为了让喧儿整日痛哭,而是希望喧儿能好好生活。”
宁修云一愣,稍稍直起身子,他注视着宁喧,想知道宁喧这番话是别人教的,还是看到他如此颓唐的一面有感而发。
宁喧说话条理清晰,没有半点畏缩,和他对上视线时,眼里也写满了不赞同。
——宁喧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然而一个小孩子都能看懂的事,却困了宁修云这么久。
宁修云不知道是情爱让他脆弱,还是简寻这个人让他脆弱。
让他简直不像他自己,而是变成了优柔寡断的陌生人。
宁修云没办法昧着良心假装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他的的确确在为简寻担忧着。
良久,宁修云展颜一笑,道:“喧儿说的对。”
宁喧“嘿嘿”一笑,说:“那叔叔可要认真教喧儿下棋哦。”
宁修云叹息一声:“好。”
宁修云的这一天,便在和宁喧的对弈中过去了。
……
宁修云尝试让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将精力投放到别处,白日里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生活,几乎完全变回了那个理智的自己。
但等到夜晚时分,黑暗将他包裹,他也会放任自己沉浸于无边的思念之中。
他让沈五把小孔雀带了回来,就养在院子里,自己偶尔在石桌上提笔写字,写一些给简寻的信函。
他们之间坦诚相待的时间太过短暂,宁修云这个罪魁祸首直到这时才隐约感觉到了真切的遗憾。
他们原本可以在月余之前便相守,却兜兜转转,连偶尔倾诉爱意都没能做到。
人就是这样,总会在孤寂的环境中,不断回忆过往所做的错事,宁修云几乎是强迫自己去回想,他是怎么一步步用谎言诓骗爱人,试图将对方困锁在爱欲的囚笼中不许逃脱。
他自私又残忍,但命运也是公平的,让他独自受字字锥心的自我反问,让他独自感受患得患失的苦痛。
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天,宁修云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宽大的衣袍穿在他身上越发空荡。
这日晨起,南巡的车队中前来催促的官员来了一波又一波,有的说巡视南疆已经结束应该启程归京,有的说南疆局势不稳、为了避免太子遭遇危险,请太子即刻返程。
总归是在南疆这个地方寄人篱下够了,便想回国都去做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了。
宁修云一概不允,并且言明,再有异议者太子会赏他一批宝马,预祝他回京之路顺利。
又送走了一批文官,宁修云坐在院子里,石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的人影背对着他,背上背着一张长弓,右手微抬,一只蓝羽鸽子站在他的手背上。
他没有画简寻的正脸,因为他想象不出,再度相见时、知道真相时,简寻会是什么表情。
宁修云正要填上几笔细节,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三大步走进院中,声音紧绷地说:“殿下,好消息,南疆军大破西南土司部族,西南土司已尽数伏诛,归于大启版图!南征大捷!”
宁修云心跳骤然加速,嘴唇开合几次才终于问出了声:“那他呢……?”
沈三话音一顿,斟酌道:“传来捷报的小将说,的确有一队人马成功绕到土司主寨,袭击并刺杀彭氏土司首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但因为遭到土司军队的反扑,在西南深山中失去踪迹,生死不知。”
“不过属下相信,这一定是简公子所为,简公子吉人天相,定然能成功逢凶化吉。”
宁修云没有听见沈三后面的话,他手里那只笔陡然掉落在桌面上,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向外浸透打湿。
沈三心中一紧,正要劝说几句,就见太子猛然转头看向他,眼中尤带寒芒,太子问:“你说西南已尽在宁楚卿掌控之中?”
沈三:“是。”
宁修云说:“那你便同宁楚卿说,只要他帮孤找到简寻,他想要什么孤都应允。”
沈三愣住了,他想说不可如此,万一宁楚卿狮子大开口,想要太子之位呢?难道这大启江山太子也要为了简公子拱手相让吗?
但看着太子坚定的目光,沈三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属下领命。”
*
与此同时的西南深山之中,简寻射出最后一根羽箭,箭矢穿过茂密的枝叶,直直地命中了一个追兵的眉心。
一声惊呼之后,跟在他们身后的追兵似乎意识到了密林之中的敌人并不好惹,为首的两人用方言交谈几句,随后追兵退走了。
简寻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身边仅存的几个战友惊喜道:“他们撤退了!”
边上有人低声提醒:“小心点!万一他们杀个回马枪呢。”
此时躲在密林之中的有十几号人,他们是这支小队刺杀彭氏土司首领之后仅剩的幸存者。
简寻喘着粗气,身后背着一个灰色包裹,额角鲜血顺着颊侧滑落,他体力几乎耗尽,此时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他们这一行并不顺利。
西南的深山的确险要,简寻跟着在一个小将队中,才走出去三天就因为一片树林中的瘴气折损了不少人。
那领头的小将明显也不了解西南深山中的情况,各种毒虫毒蚁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在小将第三次领路带错方向之后,简寻不得已站了出来。
他知道在深林之中怎么寻路,怎么避开潜在的危险,走出去越远,原本对他有成见的同僚越是心服口服。
在简寻领路之后,他们的确成功突入进了土司寨中,但领头的小将急功近利,把队伍位置带得太深,刺杀成功之后又没能及时撤走,差点导致全军覆没。
简寻带着熟识的人从包围圈薄弱的方向撕开口子,才让他和身后的十几号人得以活下来。
但现状并不乐观。
简寻往身侧的树干上倚靠,防止自己倒下。
他伸手探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地方放着一枚同心结,一枚玉佩,一块孟家的腰牌。
这三样东西他之前都挂在腰侧,逃亡的时候差点弄丢,他就干脆放在了更安全的地方。
简寻确认了东西还在,又收回手直起身,但仅仅是这一个小幅度的动作,顿时就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让他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本还在欢呼的同僚顿时紧张地围了过来。
他们能在追杀中走到现在,全靠简寻领路,并以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逼退追兵。
但简寻也是他们之中受伤最重的,因为这人在杀了彭氏土司的老首领之后,硬生生一打二又将首领的两个儿子斩于刀下,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能冲出包围圈也是多亏了简寻。
而此刻,这个浑身浴血的人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
众人脸上一片灰白,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被困死在群山中的未来。
反倒是简寻自己,扶着树干直起身,说:“我们需要先找到水源,补充水分,再按照河流走向确定方位,等一会儿到了河滩边,麻烦各位帮我找几株薄荷,我需要保持清醒。”
“好……好。”有人讷讷应声。
众人在简寻平静的注视下再度稳住了心神。
简寻强撑着带着同僚往北走了三公里之后,最终还是在重伤和体力不支的情况下陷入昏厥。
他的身体沉重的要命,思维还有片刻的清醒。
朦胧间他听到跟着自己的同僚议论。
“他看起来情况不好,我们还要带着他继续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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