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记档中的内容,必然是做过遮掩美化过的。
修云想到了和原身密切相关的一件事。
新隆二年十二月,先皇后有孕,怀胎十月诞下当今太子宁远,但先皇后是在国都有孕,国都并不位于江城东南部。
“好一个怪力乱神……”修云喃喃道。
他随手抽了一张宣纸,提笔在纸上记录些什么,就这样一边翻看记档一边圈点记录。
修云没有注意时间,坐在桌前翻看着书卷,等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长时间的阅读让他有些头痛,手腕也有些酸意。
修云把写满字迹的宣纸折叠,随手夹在了书页中。
恰在此时,沈三在门外请示:“公子,管大人来了。”
修云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门口,门框上影影绰绰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他将手里的书卷合上,抿了一口冷茶,头脑清明了许多,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进来。”
话音一落,沈三带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走近屋中。
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大概直到沈三肩膀处,身体瘦弱异常,一身宽大的青色长袍罩在身上空落落的,脊背略有些佝偻,进来的时候视线毕恭毕敬地垂下,在修云没有开口唤他之前,死盯着地面一刻也没有松懈。
这人浑身上下都好像把“古板”两个字贯彻到了极致。
修云入江城三天有余,虽是暗中进行微服私访,但借了驯服管茂实的名头。
明面上是管茂实9旧疾复发,经随行的太医诊断,需要到江城采买一些药材才能稳住病情,于是管茂实向太子请旨,单独带一队人马先入江城,入城后也
虽说修云是在用管茂实掩人耳目,但实际上管茂实是真的病了。
这人和江城郡守傅大人一样,布衣出身,十年寒窗苦读,若非有富商出身、十分精明的妻子支持,又在他为官过程中尽力点拨,管茂实这种木讷的老实人,哪有做上巡抚的一天。
但昼夜读书也熬坏了身子,管茂实本就是个病秧子,舟车劳顿,身体确实出了问题,一直在驿馆调养,直到今天才前来给太子请安。
“管大人这次辛苦了。”修云声音温和地说。
管茂实俯身便拜,恭敬道:“不辛苦,能为殿下做事,是管某之幸。”
大概是久病未愈,管茂实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弱声弱气的简直让人觉得他会随时昏厥过去。
修云视线在管茂实和沈三身上逡巡片刻。
从进门到现在,管茂实还没有抬头看过太子一眼,必然是在来之前,沈三和他嘱咐过了。
南巡的队伍都是嘉兴帝亲自点名安排的,说是为太子着想,其实点的人都是嘉兴帝的亲
信,而对如今的修云来说,这些人都是嘉兴帝的眼线。
修云的一举一动,只要是在这些人的注视下,都会变成一封封密信,送到嘉兴帝的桌案上。
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朝臣们都知道太子昏庸无能,即便嘉兴帝宠爱太子,也不愿意去争这从龙之功。
毕竟太子懵懂,根本不懂为君为臣之道,即便做好了也未必能得到太子重用,做得不好反而要惹火上身。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凡是个爱惜羽毛的人都不会去沾边。
但管茂实和车队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是自己主动请缨,担任这个人嫌狗憎的巡抚一职。
这人从前也没见过原身的真容,也不知怎的这么看好太子,愿意和太子同行。
不过修云还在南巡车队的时候就听说了,管茂实这个人,在官场上的任何作为,都是他的妻子授意,其本人除了会写些酸文腐字,其余一窍不通。
这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和家妻商量一下。”
所以车队里有的官员叫他“懦夫”,都不屑与管茂实为伍。
与其说是管茂实看好太子,不如说是管茂实的妻子非常想让管家一脚踏上太子的贼船。
修云说:“孤近些天来所做之事,到底是对管大人的名声有损,孤也想补偿一二。”
管茂实面皮一动,身子压得更低了。
修云眉梢一动,预感到有些不妙,心说又来了。
果然,管茂实开口便道:“臣却有一事想问问殿下的意见。臣家中小女自幼仰慕太子殿下”
要问管茂实对太子借他名头做下的事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
管茂实离开国都之前,妻子千叮咛万嘱咐,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太子殿下做的对,要叫好,太子殿下做的不对,也要说成对的。
所以太子殿下只管尽情折腾,管茂实都会帮忙遮掩,要是实在遮掩不住……那等出事再说吧。
某种程度上来讲,管大人也是个很随性的人。
随性归随性,妻子的嘱托还是要做的,管家早就把目的放在了明面上,想借着女儿攀上太子的大船。
修云猛地伸手把面前展开的书卷合上,书本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这似乎是个动怒的征兆,虽然他看着还是温和的面相,但沈三登时汗毛倒竖,为了管大人的人身安全,十分会看颜色地张口就来:“殿下息怒——”
然而身边的管茂实好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沈三在心里哀叹一声,管大人这么不会察言观色,怪不得官场上总是受人排挤。
修云气笑了,冷声道:“管大人,孤久居东宫,从未见过您的女儿,据我所知,您的女儿尚未及笄,何来仰慕一说?”
这已经不是修云第一次听到管茂实这番说辞了,只是前几次都是拐弯抹角的试探,今次是知道修云对他有愧,这才点出了这个请求。
前些日子修云初来乍到,不清楚原身的情况,只糊弄过去就算完。
修云很看好管茂实,这人古板、贪心、忠诚兼而有之,只要修云一日是嘉兴帝看重的太子,管茂实就始终是坚定的太子党羽。
除了实在不懂看人眼色,一些所做作为实在冒昧,倒还算是个可用之才。
为了这“可用之才”四个字,修云压住了怒意。
“……管卿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还看不出来,孤于女子无意。”
管茂实脸上流露出了些许惊讶,他思索片刻,似乎是在权衡利弊,紧接着他说道:“殿下,臣的幼子尚未及冠,面若好女,不知……”
修云:“……”
很好,管茂实是会做父亲的。
将儿女像物件一样随意推到他人身边,虽说知道这里是皇权社会,修云也很难忍受这样
修云眸带冷意,怒火上涌,正要回话,就见边上站着的沈三突然轻咳几声,伸手悄悄指了指窗户。
宛如一桶冷水泼了下来,修云的怒气渐消,身子陡然发冷。
他惊觉自己被管茂实的话带动了情绪,那戳到了他最不愿回想的记忆,一时间难以自控。
修云长吁一口气,语带冷淡地说:“管大人自重……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管茂实压低身子还要再拜,还想为自己的幼子争取一下,却被边上的沈三拦住了。
沈三冷汗都快下来了,心说这板上钉钉的太子侧妃就在窗外,管大人这时候再触霉头,指不定被怎么发落呢。
太子殿下可不像从前那么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可是个狠厉果决的主。
沈三说:“管大人,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谈吧。”
管茂实总算察觉到了氛围不对劲,讷讷应声,跟在沈三身后出了门。
修云冷静了一会儿,窗外的人却迟迟不肯进来。
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
沈三谨慎,应当是人一到就提醒了他。
他的萧郎武艺高强,若是不想被他发现,有得是方法隐藏自己。
修云撑着下巴,思索片刻,将茶盏推到地上,瓷质的茶杯登时摔得四分五裂,几片碎屑溅到了修云脚边。
修云伸手遮面,看起来形容憔悴。
室内无人,寂静无声,修云蓦然开口道:“怎么不进来?我知你来了。”
窗外的简寻踌躇不前,他的脑子里很乱,害怕自己推门会看到不想看到的景象。
这里是醉风楼,修云曾是醉风楼里最有名的清倌,能引得不少富家公子为之倾倒。
即便是如今落寞,也有当朝巡抚这种贵人襄助。
但简寻怕得不是贵人,他不想看到修云的屋子里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不想知道修云曾经对多少恩客说过调侃的玩笑话。
他见过修云在榻上的模样,勾魂夺魄,但一想到那不是他能独享的景象,简寻就觉得胸口憋闷异常,想像昨晚那样找个空地打拳,好消消火气。
修云不知道窗外的人在想什么,迟迟不肯进来,他伸手轻轻敲击着桌面,忽然轻笑一声,话语凄凄:“萧郎……你这是嫌我脏吗?也是,我不过是随意便能被人左右命运的玩意儿罢了,哪配得上萧郎这样的少年英才。”
第11章
醉风楼实在不是个有趣的地方,尤其是三楼一排雅间,住得都是身价比较高的清倌,平日里除了苦练琴曲的声音,连点声响都不能有,死寂一片。
说是身价高,实际和放在展柜里的展览品没甚区别,摆在柜台里供人赏玩,最终价高者得。
门可罗雀之后便随意抛去,失意者不知凡几,云公子不过是醉风楼建成以来几百个头牌中不太起眼的一个。
雅间里一成不变的摆设,千篇一律的生活,修云并未精心打理的长发,不太规整的衣衫,都和前几次并无二致。
简寻轻手轻脚地越过窗棂,严实地关上窗户,修云坐在桌边,几卷书籍放在手边,油灯一豆,他撑着额头,背影看起来略显寂寥。
这屋子的格局比简寻的卧房还大,大得分内外两间,能放下成套的上好檀木家具,尽显雅趣。
但简寻偶尔又会觉得很小,小到连两人面对面平和交谈都觉得拥挤,难以呼吸。
他走到桌边,并未发出太大声响,将拿在手里的木匣放在了桌面上。
视线略过的时候,见到书卷下压着的宣纸一角,零星的字迹露了出来,铁画银钩,很有风骨。
都说字如其人,修云的字倒是比本人温润的模样更显锋芒。
简寻挥掉脑海中的杂念,看向修云,一时不知自己该开口说些什么,是先安慰几句,还是先随自己的心意询问方才起了争执的是谁。
两种念头在脑海里打架,怎么做简寻都觉得不太妥帖。
最终他只说:“你……还好吗?”
修云对那看起来昂贵的紫檀匣子视若无睹,只侧头看他,无奈地勾唇,问:“萧郎何时来的?可是看到我失态的样子了?”
“没有多久……只听见你似在和人争吵。”简寻很诚实地回答。
修云心下一叹。
看来沈三的警惕心也不差,这人刚一到,沈三就已经察觉。
短时间内,修云不用担心自己在这人面前暴露身份了。
“见笑了……你也知道,这楼里的人一个个都身不由己,我嘛……有个救命恩人的名头在,说得很好听,但免不了也会招惹是非。”修云轻声说。
简寻握紧了拳头,烦躁
感涌了上来,说:“可是他强迫你?”
修云摆了摆手,笑道:“想什么呢?若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逼迫我。”
简寻明白,世人都顾及脸面,何况是堂堂巡抚,对方刚刚入江城,据说也是因旧疾发作前来求药,怎么好在风口浪尖上做出下作之事来。
若是你情我愿也便罢了……
但修云拒绝了对方。
简寻莫名松了一口气,好像修云不再接受恩客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一样,连攥紧的手都略微松开。
修云眸光流转,单看表情就知道面前这男人对他和外人接触一事很在意。
不说是否与情爱有关,单是前几日还在自己身下辗转承欢的人,转头又上了别人的床榻,将心比心,修云自己也受不了。
是人都会有独占欲,不管欣赏的人或物是否真的属于自己,人心底肮脏的欲念都会叫嚣着将入侵者赶出去。
简寻也不例外。
但他的萧郎把欲望按在心里不说,修云却不会轻易就放过这点,懂得抑制贪欲的好孩子需要褒奖。
“从前之事我不愿回想,萧郎的过去我也不会追问,但从上元一夜开始,我只有你,也只想有你。”修云伸手拉住简寻的衣角,好像做了这个动作,两人之间就能彼此相连,心意相通。
衣料入手的时候,修云有一瞬间怔愣。
原因无他,这料子可比对方上元夜行刺时穿的那一身好多了,估计是颇为名贵的材质,这人却在今日穿来见他。
他脸上笑意更浓,手指捏着衣料的动作又加重了几分。
——在这里,在这个不知真假的世界,在危机四伏的江城,不管是灯火边还是床榻上,我当然只有你一个,只想要你一个。
他的视线温柔,却不炽热,像柔软的丝线将简寻一个心轻轻缠绕包裹。
简寻下意识想握住那只手,不忍心让他一直悬在半空,那么卑微恳切,好像害怕衣料从指尖溜走,又不敢有丝毫冒犯。
但他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动作,因为知道修云总会自己放手的。
修云在座位上坐直,略微仰头看向简寻,烛火之下,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他虽不说盼望,却好似满心满眼都是“期待”二字。
“萧郎今日来,可是为了满足我的心愿?”
简寻点了点头,将方才放在桌面上的紫檀匣子递给他:“有些素净……希望你不要介意。”
修云接过那个紫檀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做工精巧的银簪,这种精细程度看起来就价值不菲,哪怕是修云也觉得十分少见。
修云神色莫名,他只随意想了个托词,希望这人能再来见他,簪子自然只是借口,聊表相思罢了,哪知道这人这么实心眼……
他面露不解,问:“萧郎这是何意?挽发的工具罢了,只随意挑一个便好,怎得如此破费?”
9/95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