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母亲说了现在的情况。殷朔年的父亲这趟原本是和队友一起去雪山冲顶,但途中遇到了三个被困在雪山上的同乡人,于是众人放弃了登顶,联系营地,打算将被困者救下山。
下山路上,他们遇上了暴风雪,物资不够,殷父便将自己的粮食和装备给予伤员,自己摸黑寻找下山的路,结果在返程途中昏迷摔倒,从山坡上滚落,身上多处骨折,头上也受了重伤。
殷朔年完全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神情迷茫地盯着手机的屏幕。谈逸冉强压着心中的恐惧,坐在他身边,与电话那头的殷母交涉。
挂了电话,殷朔年依旧垂手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谈逸冉从未见过他如此颓唐的神情,心中也是难受地喘不过气。他从床上下来,蹲在地上,双臂伏在殷朔年的腿上,摸了摸他的脸。
“难受就哭出来,”他轻声说,“别憋在心里。”
指腹掠过眉眼,殷朔年的眼眶红了,他紧咬着牙,脸颊的肌肉紧绷着,不停地发抖。谈逸冉没再多说什么,与他紧紧抱在一起。
次日,他们坐上了飞往尼泊尔的飞机。
飞机掠过云层,谈逸冉摘下耳机,转头看着殷朔年。两天时间,他似乎比从前更加沉默,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坐着愣神,或是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谈逸冉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内心积压了太多的愤怒与无助,随时都要爆发。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在身边,与他牵着手。
“小冉,”殷朔年将视线从窗外的云层收回来,“他为什么要去救人?”
他的眼神疲惫而无助,谈逸冉愣了片刻,一时竟回答不上来。
为了救他人的性命而搭上自己,真的值得吗?
那天,他们飞过层峦叠嶂的雪山,降落在加德满都的机场。
红色系的机场里挤满了人,谈逸冉牵着殷朔年,带着他办落地签、换钱,而后用蹩脚的英语与出租车司机讲价。
黄昏的时候,他们终于坐上去医院的出租车。
谈逸冉记得很清楚,夕阳下的雪山被映成一片红色,绯红的薄雾缭绕,连绵的雪山如同一尊卧在土地上的神祇,巍然不动地俯视着渺小的人类。从医院的窗户往外望去,远处的雪山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不带任何情感。
他站在门外,与殷朔年其他的亲戚们站在一起。
夕阳在重症室的门上切割出一道红色的亮光,将他的影子投映其上。
殷父的状态很差,浑身插满了管子,脸上罩着呼吸机,说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后来,所有亲戚都出去了,只留谈逸冉与殷朔年牵着手,坐在病床边。
谈逸冉默默地陪着父子俩,殷朔年则不断地与父亲说话,说上大学以来的经历,说他与谈逸冉的恋爱,说母亲与外婆的生活。
说到最后,他红着眼睛,攥着父亲的手,问:“为什么要去救人?”
父亲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用断断续续地声音说了些什么,谈逸冉听不清楚。殷朔年俯身听着,半晌,忍不住低下头,用手背擦拭了眼泪。
日落后,周遭陷入一片寂静的蓝,检测仪的声音逐渐平缓,十多分钟后,父亲停止了呼吸。
雪山依旧静谧地矗立在小城镇的远处,天台上刮着令人呼吸不畅的冷风,殷朔年充血的双眼里映着雪山与天际,愤怒地注视着夺走父亲生命的凶手。
父亲的一生都穿梭于山川河流,他付诸热爱的自然却杀死了他。殷朔年的愤怒与复仇无处宣泄,他只能面对着无法撼动的雪山,在内心无声地呐喊。
谈逸冉站在他背后,默默地看着,爱人的身形在雪山的映衬下无比的渺小。
微风拂过脸侧,从遥远的雪山上吹来,殷朔年低声说的那些话,顺着风飘到谈逸冉耳边。
“小冉,”他呢喃道,“我没有爸爸了。”
他隐忍地克制着心中的痛苦,黑暗中的雪山将他的身影一点点吞噬。谈逸冉第一次觉得殷朔年是如此的脆弱,仿佛今晚的风再大一些,他就要从这天台上掉下去。
谈逸冉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他环住了殷朔年的腰,在他颈侧安抚地吻了吻,逼迫他转过身来,不再去看巍峨的山峦。
“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捧起殷朔年的脸,依恋地吻他的唇,“别怕,我不会走,以后,我做你的家人。”
殷朔年眼角湿润,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泪,被谈逸冉轻轻拭去。
“即使……我们分开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谈逸冉轻声细语地哄他,“就算不是爱人,我们也是一家人,永远都是。家人之间,就算是吵架,也不会分开的。”
殷朔年深邃的眼睛望向他,看了许久,而后缓慢地点点头。
“我记住了。”
他们十指相扣,在天台拥吻,夜色渐浓,将远处的雪山隐匿在黑暗之中。
万家灯火逐渐亮起,在他们脚下,变成群星。
作者有话说:
还有几章坦白
第43章 万幸
一月二十一日。
谈逸冉醒过来的时候,依旧被殷朔年抱在怀里,身上盖着殷朔年的风衣。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照进来,暖融融的。
梦中的寒意已经完全被阳光驱散,殷朔年的身体很温暖,紧紧贴着他。
这样久违的惬意让人觉得很舒服,谈逸冉不想动弹,也不想面对殷朔年可能感染了病毒的事,只想就这么睡下去。
他疲惫地闭上眼,刚打算再睡一会儿,殷朔年却忽然翻了个身,醒来了。
谈逸冉闭眼装睡,感觉殷朔年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蹭了蹭,之后便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殷朔年坐起身,把风衣完全盖在了他身上,而后从他身旁离开。
草棚外的阳光被完全遮挡住,谈逸冉紧闭着眼,却依旧能感受到,殷朔年正坐在一旁看着自己,那视线灼烈至极,让他十分不舒服。
这是在干什么?
谈逸冉心中疑惑,过了许久,身旁的草席再一次发出轻响,殷朔年起身出去了。
到了这时,谈逸冉才敢睁开眼,偷偷看向草棚外。
殷朔年今天没杵拐杖,走起来稍微还有些慢。他先是借着折叠刀的刀面打量额头上的伤口,把额前的头发扒拉下来弄了个侧分,勉强遮住结痂的伤口。
做完这些,他又走到火堆前添柴火,在一旁用来切食物的石面前坐下,开始切土豆。
他的刀工很熟练,有条不紊。很快把土豆处理完之后,他起身拎起空的塑料桶,还背上了竹筐,往溪边去了。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殷朔年扛着装满水的塑料桶,用绳子拖着身后满满一篮的树枝柴火,面色不改地走回来。除了腿脚还有些不便,看不出任何身体不舒服的迹象。
谈逸冉趴在草棚里,殷朔年走回火堆边,放下塑料瓶,与他四眼相对。
“……你好了?”
他掀开身上的风衣钻出来,上下打量殷朔年,发现殷朔年气色挺不错,衬衣的衣领敞开着,除了身上晒黑了不少,没什么别的问题。
殷朔年有些尴尬,“应该……没事了吧。”
谈逸冉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呈现出尴尬的神情。
“今早起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殷朔年有些不敢往下说了,“昨天低烧,可能不是感染,也有可能是伤口发炎或者着凉。”
他挠了挠额头上的伤口,声音越来越小:“其实昨晚……你睡着之后,我就觉得好多了。”
谈逸冉浑身紧绷,脑袋里飞速过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昨晚他都做了什么?
他先是在殷朔年面前卸下了自己光鲜亮丽的外表,苦心讲述了两年来败絮一般的生活。然后,他们躺在一起,拥抱、接吻。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晚他亲得非常投入,简直是到了擦枪走火的程度。
殷朔年昨晚吻出了一身汗,显然当时就已经退了烧;他整日头痛头昏,可能是轻微脑震荡引起的;而他白日里畏光的状态,也完全可以用日光太强来解释……
谈逸冉回顾完荒诞的一晚,有种想要转身跳崖从此再也不和殷朔年见面的冲动。
然而,殷朔年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神色变化。
“小冉,”他沉下声,认真地握住谈逸冉的手腕,“我有话要跟你说。”
谈逸冉飞速挣开他的手,扬起的长发掠过殷朔年的脸。他转头钻回草棚里,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
他跪在地上,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伸手进去掏了掏,拿出一堆东西。
日记本、防晒服、还有殷朔年给他做的石刀,都是他从洞穴里带过来的东西。
谈逸冉抱着东西钻出来,殷朔年立刻慌了神,伸手要去拦。
“你又要去哪?小冉!别走,你听我把话说完……”
谈逸冉耳根红透了,他冷着脸,对殷朔年的解释视若罔闻,拎着东西转头就走。
殷朔年拖着受伤的腿跟上去,却根本追不上,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
回到洞穴,谈逸冉一脚踢开椰壳,把它直踹到沙滩上,砸出一个圆形的坑。
“简直是有病……”
他气急败坏地骂自己,一屁股坐下,好久都缓不过来。
陪着睡了两天,又是枕大腿又是聊心事,害他把自己最糟糕的秘密抖露出去,结果全都是他弄错了!
回想殷朔年的症状,完全和狂犬病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一脚踢上去,“你怎么这么贱?!”
谈逸冉气急,两三步爬进洞穴,捞过生火的竹片,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可怜的竹片上,转化为一团真实的火焰,将洞穴里的石堆重新点燃。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下一次无论是摔破头还是砸断腿,都绝对不会上殷朔年的当了。
如此想着,他脱掉沾染了殷朔年气息的衣服,愤怒地掷进海里,用力地搓洗。
一月二十二日。
营地不远处,一只白色的鸟儿落在草丛中,眼珠转了转,看向某个物体之下的腐烂浆果。它朝着食物的方向跳过去,钻进那个倒扣着的竹筐,正要将那浆果吃进嘴里的时候,脚下却绊到一根细细的东西。
没等它反应过来,细线拉动另一头,支撑着竹筐的木棍倒了,头顶的竹筐瞬间笼罩下来,将它困在其中。
鸟儿疯狂扑棱翅膀,殷朔年从营地中走来,取下挂在树上的渔网,把那只鸟装进去,重新调整好陷阱的角度。
鸟儿羽毛丰满漂亮,殷朔年垂眼抚摸它的脖颈,狠下心,手起刀落。
放干净血,他拎着鸟儿去了南边的海岸,在那里将血渍清洗干净,又回收了提前放在那儿的捕鱼陷阱,把抓到的鱼也处理了,全都装在破烂的渔网里,往谈逸冉住的地方走。
他的腿还没痊愈,走得很慢。
礁石群之间,海浪翻滚,不见谈逸冉的影子。
殷朔年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阵,看到了晾在树杈之间的衣裤,以及放在石头上的长靴。
谈逸冉应该在午睡。
他松了口气,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将渔网中的鸟儿拿出来。
他拎着鸟腿,调整角度,将它放在干净的海岸边,营造被冲上岸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他留恋地看了洞口一眼,拖着几条死鱼,转身走了。
丛林里透着湿热的泥土气息,殷朔年回到营地,疲惫地脱下衬衫,躺进草棚里。
阳光透过不算密实的屋顶,斑驳地照进来。没有谈逸冉在身边挤来挤去,这里显得格外宽敞。一个人躺在里面,空旷得有些落寞。
殷朔年望着缝隙之间的光斑,从钱包中取出那张照片,向着阳光,细细端详着,而后放在胸口,颓然闭上眼。
最为不堪的回忆,在闭上眼后,瞬间席卷而来。
他从凌乱的房间里醒过来,耳边嗡鸣阵阵,身体像是被鬼压床一样沉重,还沾着黏腻的液体。他努力地翻身,从床上滚落下来,头撞在床头柜上,倒在长满长刺的玫瑰花堆里。
玫瑰花把地毯弄得全都是水,那是谈逸冉最喜欢的一块地毯,现在却弄得脏兮兮的,还沾着别人的血。
那个趁虚而入的家伙已经跑了,殷朔年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猛灌了一杯水,举步维艰。
他忍着心脏的不适,用手机一遍一遍拨着谈逸冉的电话。
起初只是被拒接,到后来,对方直接关机了。
殷朔年从来没有如此焦躁过,他反复地拨着谈逸冉的电话,又跌跌撞撞地穿上衣服,跑去外面找他。
漆黑的夜晚压得他喘不过气,药效未过,他找遍了周围的所有地方,街道、商店、广场……最后,他累到寸步难行,只能在公园的长椅上过夜。
谈逸冉的手机关机了整整一周,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殷朔年不断地给他发短信,一遍一遍地解释着,那些消息却都石沉大海。
他推掉了所有应酬和工作,每日将自己困在房间里,对着没有回复的手机发呆。
一周后的某个下午,沉寂多日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是谈逸冉。
他接通电话,那边却传来谈父的声音:
“小子,他不会再来了。上周他去找你,本来就是要和你提分手,至于你的那些事,有或没有,都没有区别。他已经答应我回家了,上午刚给他办了入职手续。小殷呐,你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房子和钱,你能给他哪一样?”
“我的要求他都答应了,下个月就订婚,你自己好好想明白吧。你害我儿子陪你受那么多苦,他已经受够了。”
殷朔年挂了电话,默默坐在床头,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想到此处,殷朔年只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他紧紧攥着手中的照片,懊恼地翻了个身,睡下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但现在做出选择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黄昏。
谈逸冉抱着已经发瘪的救生衣,艰难地翻了个身,从坚硬的地上坐起来。
他揉了揉脖子,计划着明天一定要做个草席,走出洞口,打了个呵欠。
刚走到海边,他就看到了孤零零躺在岸边的死鸟。
“怎么又有一只?”
谈逸冉满脸疑惑,赤脚走过去,把那只鸟从地上提起来,用海水洗掉身上的沙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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