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远眺着击球结果,“是那个方向对吗?”
“……”
天冬一时间也搞不懂云灼和扶木不过是去了趟杏雨村,这是请回来一个什么邪神。
她皱眉道:“你做什么?你不明白什么叫做尊重死者吗?”
尊重死者?星临知道人类确实有这种说法,但那是出于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他们来说死亡之后的世界是未知,所以神秘。
可在他眼中,他刚刚踢出去的东西,和一颗多汁的番茄肉丸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它更大更恶心而已。
星临垂下眼眸,做着他认为的天冬想看的模样,“……我下去捡回来。不过,我想顺路再去寻沧王宫看看,劳烦姑娘,我想去看看你捡到头颅的地方。”
天冬本无意指责星临,此刻看着他做错了事的神情,不忍拒绝他,可念及楼里熟睡的另外两人,她又有些犹疑,“……好吧,现在去王宫的话……要小心些。”
星临想起那晚他潜入楼阁时,云灼和扶木因夜里风凉催促天冬回房,眼前这孱弱病容确实像是一摧即折的模样。
天冬略一思考,才向楼梯走去,“跟上,别被发现了,不然他们又要念叨我了。”
夜晚的日沉阁静谧无声。
星临踩着天冬的脚步,顺利绕过庭院中的巡逻傀儡,看样子,夜半翘出日沉阁对天冬来说轻车熟路。
直至毫不费力地踏出庭院,向那寻沧王宫方向走去时,星临身边景物逐渐变化。越是靠近寻沧王宫,身边建筑越是构造考究,也越是破败。昔日的华贵,全部被岁月蒸腾成了空气浮尘,附着在房屋表面,为其涂抹上一层萧条。
他们在一座六角高楼前捡回了唐元白的头颅。
这脑袋落得还挺远,附近已经没有人声,空荡荡的长街,只有夜风穿行其中,不然有人夜半看到街边一颗头,必然又是一场惊魂。
星临脱下自己的外袍,在天冬的注视下,真正开始做人一般,将这只大号番茄肉丸包裹在外袍里,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包裹,抱在怀里,这才起身和天冬继续向着王宫前行。
星临看着屋檐窗棂处各有蜘蛛结网,“旧都明明快要人满为患,我之前看城郊都有人扎草屋来住,这里竟然就这样空置着。”
“还是有人住的。总有连草屋都没得住的乞儿,刮风下雨时街头躺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睡这些地方。”天冬道,“虽然不详,但必要时候挡风遮雨是没问题的。”
寻沧旧都明明人口密集,却弃置这大量房屋不用,熙熙攘攘挤在几条街开外,避瘟神一样不敢沾染分毫,萧条与繁盛在一座城池里相伴相生,泾渭分明,而日沉阁所在的位置,刚好是泾渭河流分界线上的一点——一边是繁盛的人间烟火,一边是断壁残垣。
星临对这怪异现状好奇已久,“这里为什么不详?”
天冬转过头凝视他。
星临察觉到气氛的微妙转变,侧目看天冬那张在月光下显得尤为死白的脸。
半晌,天冬轻轻笑了一下,“难怪云灼说你可疑,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傻的,却总在问一些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星临暗叹失策,可能一开始装成弱智更容易蒙混过关,可事关人工智能的尊严,他不是那么想要让自己的口水流到衣服上。
天冬倒是很有耐心,“你记得现在杏雨村是什么模样吗?”
“记得。草木茂密,一片死寂。”星临道。
“没人敢回去。”天冬道。
没有人敢踏足寻沧王宫和杏雨村,就算衣衫褴褛地露宿街头,或无家可归地四处流浪,若非走投无路,身逢绝境,即使宫宇华美,山村幽静,这两处也是必然会绕着走的地方。
原因无他,还是归咎于星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充斥在耳边的“烈虹”。
天冬口中的“烈虹”,要比星临在茶肆酒楼收集的零碎信息详实很多。
五年前,寻沧国还是个鼎盛强国,百姓和乐,商旅繁盛。可一切从新君即位开始,就走向下坡路,严刑苛政被推行,同时为了清除异议声音,开始从官员文字著作中摘取字句,断章取义,用以罗织成罪,继而演变为波及平民百姓。
日益收紧的高压统治激起民怨,在暗地里四处蔓延。
恰逢那年异常天气频频发生,南边大旱三月,寻沧都城连绵不绝的细雨又一下就是半月,好不容易碰到天放晴,每每这时,人们怀揣着一颗被阴雨潮湿的心抬头看天,常会看到一弯浅淡的七色彩虹挂在天边。古人有云,“蝃蝀在东,莫之敢指。”“虹”被古人看做一种吸食水汽的怪物,彩虹出现在东天际,无人敢贸然用手来指,都怕会平白遭殃,这种异常天象竟然反复出现,乃大凶之兆。
这让寻沧国人心惶惶,纷纷私下传言说是昏君当道,上天降灾示以惩戒之意。
而烈虹恰好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这场未知疾病来势汹汹,不知何时,城中医馆里就挤满由于反胃呕吐来看病的百姓,大夫尚未来得及查明病由,就出现了第一个死在街上的病人。
反胃呕吐只是开始,而后再过两天,伴随着口鼻出血的出现,这些患病百姓的皮肉也开始变得精彩纷呈,首先是起了一身水泡,紧接着第二天就像水泡在一夜之间全部炸开,里面的液体像是沸水般,灼烫得人遍体通红,而这正是噩梦的开始,身体开始肿胀着腐烂着变色,从炽烈的红变为斑驳嫣紫,再转为怵目的黑,最终归为白色。
这个过程少则两日,多则一月,无法进食,张口便是黑血涌出,在一系列轰轰烈烈的苦痛之后,纯白的病人的一生也就结束于此了。
更可怕的是,人们发现这怪病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它更像是一种恐怖的烈性瘟疫。
讲到这里,天冬顿了顿,叹出一口气,“当时整座城的百姓几近三分之二,都染上了这怪病。”
“所以虹的异象,和瘟疫的颜色病症,就是大家称这病为‘烈虹’的原由?”星临道。
“正是。人们将这场疫病也归咎于当时新王暴政。”天冬道。
“那烈虹肆虐的时候,新王如何遏制的?”星临道。
天冬移开视线,不再与星临对视,“他……关闭了王宫大门,派重兵严加把守,凡是贸然接近的平民百姓,”她缓缓道,“一律就地处死。”
星临放缓了前行的步伐,他突然想起了江岸茶楼的那一抚尺声后,被打断的说书人——
“要说这寻沧王族死得蹊跷,宫闱内惨叫连天……”
交谈间,两人已经步至那气势恢宏的宫门之前,星临仰头,看着一处略微褪色的龙门雀替,“我之前听说,寻沧王族死得凄惨。”
天冬握上那爬满铜锈的门环,费力将宫门缓缓推开,“这般苛待百姓,置人命于不顾,又会有什么好结果。”
“尽数患烈虹而死。”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担心惊动什么一般,“寻沧王族尽数患烈虹而死。这也是寻沧国一夕之间覆灭的原因。”
“吱呀——”
干涩的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叹,青石地面上,几片枯黄落叶被风驱赶着挪腾。
宫门渐开,一股子死气吹到星临面上来。
第14章 宫殇
星临踏进宫门,传闻中的寻沧王宫终于露出了真貌。
月光淋在飞檐墨瓦,雕梁画栋的精巧风格,奢靡异常的金银用料,星临仿佛能在脑袋里复构出它昔日的华美辉煌。王宫的外围是格外高大的宫墙,他现在身处其中,四面八方都是有如实质的死寂,恍惚间,如同被圈禁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牢笼之中。
一面纯黑旗帜高悬在宫墙上,残破着几处大洞,旗面在夜风中垂丧地舔着墙壁,也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字。
“传闻寻沧王宫内的烈虹爆发,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你怎么停下了?千人坟坑在前面,还得走一段路。”
天冬的声音从十步开外传来,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气。
星临将视线从那面旗子上移开,三步并做两步跟上天冬,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松脆的咔咔声,“一夜之间?他们是聚在一起做什么事吗?”
那天恰逢新王举办夜宴。
届时烈虹疫病在城内蔓延,各亲王早就携家带口住进王宫以求庇护,得益于新王的英明神武,提前派兵将平民驱赶至三条长街以外,各个宫门更是把守得死死的。宫内食物与茗茶堆满冰窖,丝绸幔纱任君取用。
一堵厚重高大的宫墙,成功阻止了烈虹四处伸展的恐怖触角。权势在疫病中挥霍安乐,而平民的性命本就贱如草芥。灾祸当头,当然要倾尽国力保住九五至尊。
墙内安逸和乐,时间长了,也看不见墙外人活着腐烂的惨状,夜夜笙歌是常态,烈虹倒像是渺远的惊悚传闻了。
如果墙内第一个患病的人没有出现的话,他们或许能够躲过这场肆虐的疫病。
那只是一个普通侍卫,反胃的感觉来得毫无预兆。
反胃呕吐,是传闻中烈虹的初期症状,侍卫不敢告诉别人,要是被知道了,他绝对会被扔到墙外,但呕吐这种事情着实瞒不过人,他夜半在假山草丛处呕吐的时候,恰好被起夜的同班侍卫碰见。起夜那人正迷迷糊糊,突然就听见静寂夜色中有几阵压抑的呕吐声,再寻声望去,就看见假山处有一个颤抖的黑影——正是大通铺上,睡在他身边的人。
霎时惊寒顺着脊背爬上了脑袋,他瞬间就醒了,墙外疫病惨状在他脑袋里兜了一整圈。
他慌忙回房,将所见之事向房中其他人说了,一伙人惊惧交加,当即做出了决定。
“他们揭发了那个侍卫患病的事?”星临相当配合地顺着往下猜。
“那倒没有,”天冬道,“他们趁夜摸出去,合伙把患病那人杀死,然后找了个偏僻宫墙旁边,埋了。”
星临了然,众所周知烈虹的传染性极烈,这帮人和患病的人同屋而眠,他们是担心要是直接上报,被连坐着扔出王宫。相比于被抛出安乐地,杀死一个朝夕相处、抵足而眠的人就显得容易得多。
在几个侍卫的刻意隐瞒下,墙内的厄运,用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播下了第一颗种子。
两人此刻正步至转角处,再走几步,转过拐角,一座堆砌得极有意境的假山出现在星临视野中,光滑山石展现着以假乱真的自然之美,丝毫不落人工斧凿的痕迹。
“再后来,同屋的侍卫中又有一人呕吐,他们也这么处理。”天冬抬手,抚过光滑山石,带着星临转过假山,“再后来,更多的人学会了,不惊动那些大人物。大家一起在这墙内,能偷得一日是一日。”
“这就是千人坟坑的起源。”天冬道。
再折过假山,石头遮挡的景象总算露出全部面目——
——五年前被翻开的泥土已经干燥,生长其上的草早已枯死,被胡乱地堆在一个巨坑旁。
星临步至坑边,直至半个脚掌悬空才停下,他低头望去。这坑深约五米,坑底宽阔异常,幽幽黑暗中遍布白骨,不像是能轻易瞒过他人的大小。
“这么大一个坑,随便一个人来这一逛都能看见,为何能瞒天过海处理这么多人?”星临粗略地将坑底扫了一遍,“况且,这宫中若是少了这么多人,新王会眼瞎到看不出来吗?”
天冬无奈地叹口气,“这宫中原本就只有一千多人,寻沧王族,也都已经在这坑中了。”
在那晚夜宴之前,这坑中确实只有秘密处理的尸体,其实也就只有几十具。
只是夜宴过后,亡者的数量就陡增了。
没人能说得清那晚夜宴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是满心愤恨的未亡人?是逝者不甘的亡魂?还是残忍人性累积成堆后,发酵而成的产物。
或许,那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宫女罢了。
她才年过十五的模样,被白玉花瓶重击后脑,埋进这宿满可怜人的土坑,杀她的人下手时惊慌,埋她也匆忙,一层薄土盖在年轻的脸上。她还没死绝。
夜宴流觞曲水,一件件繁复华服的高高衣领,捧着一张张尊贵体面的脸。
苏醒的未亡人踩着软塌塌的尸肉攀出坑,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走至举办夜宴的御花园,她身上的皮肤已经因罹患烈虹而开始腐烂发黑,她静立在一位亲王身后时,众人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没人发现她,连她身上的肉屑也是悄声掉落在亲王的锦缎坐垫上。
“烈虹在这墙内蛰伏已久,终是在那一夜爆发了。”天冬坐在坑边假山旁的一颗低矮石头上,静静看着坑底重重叠叠的白骨,“后来这土坑被王上知晓之后,就被紧急用来埋染病身亡的人。可惜自从那宫女血溅当场之后,烈虹传染得极其剧烈,没几日,这宫中就没剩几个人了。”
“连新王自己都死得很难看,尸体肿胀得像个胖子。”天冬唇角微弯,“还是我给他收的尸。”
那个笑得安适而温柔,月光将这份温婉衬得格外诡谲,星临看着天冬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人人都避开这寻沧王宫,天冬姑娘为什么不怕呢?”星临出言直指疑虑之处,眼神纯良得恰到好处,仿佛只是好奇驱使着问出口。
天冬直直地望向他,“我不一样。”
“你不一样?”星临道,“你当然不一样。”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不祥之地,天冬却通晓内部道路,推开宫门的动作熟练,抚过假山山石的指尖轻柔,面对千人尸骨,孱弱病容却焕发出别样光彩。
突然,天冬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星临已经欺身到她面前。脚边一声闷响,是头颅包袱落在草地上。
星临一把抓着天冬的手腕,凝眉静待,却无事发生。
他当即一翻手,那钝刃暗器转瞬出现在他白皙指间,“得罪了。”他翻飞着小巧暗器,在天冬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一阵锐利的刺痛,在天冬的手背上炸起,她下意识向后一抽手,却被星临死死抓着不放。
他力度控制得非常精确,手背上的血痕只沁出一粒圆润血珠,他指尖将血珠轻轻一抹,大量成分分析的莹蓝文字浮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快速扫视过去,一颗机械心脏猛地一顿,他看到一行似曾相识的解析——
10/117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