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第一次踏着日暮走进绝境。
他眼前,围猎者迅疾刁钻的一剑乍现,钻破防御,切入木傀儡的大臂——木质胳膊落地,溅起膝盖高的血水。
扶木看着血水里的断肢,自己大臂处的陈年断面忽然一阵疼痛。
那木制的断肢顺着血河漂,在汇入河流时,被河畔一堆乱石挡住。
乱石堆叠成的高地上,祈福姿态的白衣人正半敛双眼,也敛着眼尾一尾阴郁。
不可计数的人在天冬脚下梦呓得振振有词,宛如王宫里那晚的夜宴,流觞曲水里,人人将亡国的前奏轻歌慢诵,沉浸在虚幻的当下,没有明天。
被困在幻境中的围猎者将高地快乐地围绕,被赤红火线一个接一个绞杀。
火线穿梭人群,收尾于红衣人沾满鲜血的掌心。
流萤眼眸里的红光惹眼。
一如六年前燃起熊熊大火的青楼,那时她和唯一的亲人跌坐在青石板上,满眼映着漫天的火,闻到空气中的脂粉气息也被火焰吞噬。
赤红火线缠绕的围猎者倒下,破裂的动脉喷出血液,溅湿老者的胡髯。
闻折竹冷冷地将剑从围猎者的胸腔抽出,血糊住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尸骸遍地,视野就像看见鹿渊书院遍地横尸时一样模糊。
模糊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划过血与夕阳交相辉映的血幕,落进这场战役。
流星镖破风,星临与暗器一齐化作这密集人群中的暗影。
雷动的声响炸起,将风声也扭曲一瞬。
千万道视线,有警惕有恐惧,有嗜血的贪婪,还有终于的惊喜,一齐射向声源处。
看见那日沉阁主被锐烈的白炽光芒捧住,满身的狼狈血迹压不下彻骨的卓越风姿。
两人落回他们身旁,不是紧挨的距离,却像两块拼图嵌入得严丝合缝。
夕阳沉落海平面,日暮时分的瑰丽光辉从不吝啬,因为是最后,所以不保留。
火焰疯狂地扬向天幕,血色的光明失禁,深刻了日沉阁每个人的面目。
太平盛世里他们不过平常个体,各自有着自己既定的命运轨迹:公主在宫闱里过完尊贵一生,妓女在风月里花期短暂,偃师肩负整座书院的恢弘梦想,栖鸿少庄主在继任大典上披上雍容衣袍,云归三公子在众星捧月里不违背本心地离去,天外来客于寂静真空中永远奉行使命。
身份悬殊,阵营对立,性格迥异,命运轨迹条条平行,他们本该毫无交集。
可烈虹击碎生活,命运轨迹交织,他们相遇在这乱世中同一屋檐下。家乡不再,也从来看不清前方的路,所幸日沉阁就是归处。
即使是此刻,星临手起刀落,收割一条条性命,云灼天冬泛着病态红的面颊映进他的眼底,他也仍不知道他们能去往哪里,结局又会是什么,只知道要击退这一次的危机,握紧此刻的温度。
扶木他们还带来一批虹使,是自寻沧旧都至暮水群岛这一路上,自愿与日沉阁同路而加入登岛战役的那群人。
他们此行赴死的可能性比云灼还大太多,然而刀光剑影里没有人退缩。
虹使一旦失去行动力,死无全尸是必定结局。
星临视野里,太多人倒下时毫无声息。
男女老少,衣着华贵或破旧,阶层与秩序的界限被烈虹再次瓦解,星临看着一个个倒下的身影,看着一个个上标“到此为止”的人生故事。
一位猎装少女被十多个围猎者逼进死路,列成人墙将她隔绝至战场边缘。
少女后背抵上山壁,她衰竭脱力,口中却仍无声不停念着一个名字,仿佛能从那简单两个音节里汲取无限的愤怒和勇气。
星临在十步开外,目睹围猎者的乱刀迅疾地向她挥去,刀光马上就要撕裂她脸上那虚弱而惊人的执拗。
突然,星临身形一闪。
流星镖破风,与数十兵刃相击,发出数十声玲珑声响,将这密不透风的攻击撞击得纷纷偏离轨迹。
星临挡在少女面前,只来得及用一柄掠夺来的剑抵去大半攻击。
遗漏两柄刀刃的攻势,是他在钻入着攻击圈之前便已知的结果。
一柄刀刃锋利,切入他高举的小臂,从腕际剖至肘关节,湛蓝血液溅出,也浸着他的银白骨骼。
另一柄刀刃已经卷了刃,划过他的胸膛,只划破胸前衣襟,裂帛声响起,一个球形物体猝不及防地从他怀中滚出——
——落在湿润的地面,砸出一声很闷的水声。
它只有半个拳头大小,通体漆黑,粗线条的花纹沾了地面的血。
机械核心。
星临飞速解决面前十几个碍事的围猎者,惨叫声还未落地,他便立刻蹲身去捡机械核心。
他伸手过去,还未触及,忽然,机械核心发出一阵湛蓝光芒。
星临瞳孔骤缩,动作僵住。
那阵光芒转瞬即逝,紧接着,机械核心发出一声微弱的启动声,一连串的滴滴声,带着机械特有韵律。
随之而后,机械核心忽然在地面上滚动起来。
星临被震在原地,他震撼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探入他的颅骨,将他的机械大脑一把攥成一团崎岖废铁。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看似质朴的小球突然自己跑动起来,意味着什么。
可来自于星际时代的仿生机器人实在是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机械核心开启了自动寻路功能。
这对星临来说匪夷所思,因为机械核心开启自动寻路,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地点的一千米内,有星际基地存在。
它记录着一个机器人的所有运行参数,要回到星际基地,回到工程师手里,让人类解码再分析事故原因,这是机械核心的使命。
这本是星际时代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情,但是,绝不该发生在此时此刻。
星临完全想不通。
可机械核心才不顾及背叛机械本心的非纯粹机械的意识流动,它只专注于使命。
承载着机器人运行数据的小球,向前滚动,滚过余温尚存的尸体,趟过积成水洼的鲜血,一路曲折而坚定地向前滚动,它的方向明确,使命明确。
战场纷乱,星临却被夺走全部注意力,一心跟着机械核心走。
它跑得并不远,甚至并没有多么远离战场,便坚定不移地一头扎进山谷旁的荆棘丛中。
荆棘丛里有一道被泥水灌满的裂缝,浑浊而模糊。
机械核心冲着那条裂缝,一跃而进。
“咔哒。”
金属与金属相碰,机械核心嵌入开关的声音很轻。
对星临来说却震耳欲聋,如同他的既有认知被掰裂的声响。
仿生机器人那少年气的身躯,僵立在漫无边际的层恋叠嶂之前,他站在如血的夕阳里和取决人类生死存亡的白炽化战役里,面孔上凝固着十六七岁的错愕。
山体内部发出巨大轰隆声,沉闷悠远,犹如神语,横彻整座岛屿,贯穿暮水战役打响的第五日。
飞鸟逃出山林,疾风横扫战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浩然声响震慑。
云灼在成千上万的震撼脸孔中,蓦然回头。
大山沐浴着血一般的光辉,向着大地缓慢地撕开自己的腹部,碎石颤抖着下落,粉尘飞扬着朦胧了人间。
地动山摇中,一个巨大而深邃的入口,赫然撞进众人视野。
星临迈动自己僵木的四肢,踏进那尘土未散的入口。
他一开始是死板地走,后来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风和求知欲在他耳边撕掠,他失去时间感。在漆黑的甬道里大脑空白着奔跑——
——忽然,他眼前豁然开朗——陈朽的气息铺面而来,星临猛地停下脚步。
只见山腹内部宽阔平坦,山壁被银白合金覆盖得十分光滑,放眼望去,是一片寂寥广阔的白,如同星临骨骼一样的冷白。
星临像是迷失在这片白中,他感到一阵极为厌恶的熟悉感,顷刻间翻涌上来。
他下意识地去碰自己的后颈,那里有他永远去不掉的黑色条码。
被合金平整化的山壁上,有一道裂缝,透进来一道浅淡的光。
数以亿计的灰尘在微光中静谧地漂浮,犹如一层蓝白色的薄雾,笼罩着这广阔山腹里的形态各异的物体。
一座巨大的星舰,停在地面中央,支撑星舰屹立的底座支架扎入地面,稳固的构造之间结满蛛网。周围散落着居住舱,在星舰的阴影里如同一枚枚椭圆形的菌菇,蒙着经年的灰尘,渗着千年的积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空气成分告诉星临,这里的建筑与物品存在的时间,已经远超这座岛屿上所有人的年龄。
这里是一处星际基地,一处尘封了上千年的星际基地。
也就是说,这是一处遗迹。
大量的氧气从星临背后的入口处奔涌进来,他却觉得自己的呼吸愈发紧缺,他的意识开始恍惚,身后无数纷至沓来的脚步,挨着他擦过去,声音却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人潮涌进这片冷白色天地,无数身影拥搡得星临向前踉跄了一步。
他忽觉脚下一硌。
他低头看见几块银白碎片,被一只只脚从一层厚厚的灰尘踩出来。
星临蹲身下来,翻捡在手,发现这几片碎片,是机器人的微型蓄电装置与处理中枢的碎片。
他翻过其中一片中枢碎片,碎片反面刻着几行清晰无比的字符,其中一行攫住星临的视线:SPE-9085。
几块机械垃圾就在不远处被踢来踢去,他脑内的外表模拟推演显示,那是一具球形机器人的残骸。
他是SPE-1437,这具球形机器人与他同是星际探索型机器人,型号却比他超前太多太多。
一瞬间,数不清的蛛丝马迹一下子挤进星临的大脑。
人类争先恐后地涌入这尘封的遗迹中,无数衣摆与鞋靴围绕他,繁复的针织与粗陋的图腾花纹在他面前晃动,一句句措辞古典的惊呼擦过他的头顶。
这个他不知底细的异世界,有着太多机体资源库未收录的物质元素,存在状似辐射综合征的烈性疫病,还有激发人类基因潜能的放射性元素,以及无法解释的特异能力。
前方,无数鞋靴踩着的地面,一旁竖着一个指示牌,上面残余的字符昭示那是一片生态培植园,里面已经死得只剩物质成分。
上方,各式发髻与簪饰之上,一块破损蒙尘的巨大屏幕悬在半空,显示的时间永久定格——星历1915年9月12日。
星临盯着那处时间。
他手里还抓着一块微型蓄电装置,蓄电装置因被损毁而外露着红蓝线路,他杀死前任支配者少将的那座星舰上,也必不可少这类蓄电装置,他离开那座星舰的时间,他记得分外清楚——
——星历1015年9月12日。
星临手指抠着蓄电装置,脑内彻底陷入混乱。
这蓄电装置上残留着能源物质,这物质由无数未知的元素组成。
然而,元素星临未知,可元素组成的物质,星临太熟悉不过。
“星临!”
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践踏拥挤的人群中、从长久的出神中拽得站了起来。
星临看着近在咫尺的、露着担心的昳丽脸孔,感受着从这人体内源源不断输入的能源。
他抠蓄电装置的指尖开始泛白。
装置中的能源,和云灼体内的能源,物质成分完全相同。
这个不知底细的异世界,真的是异世界吗?
尘封千年的科技遗迹,无比超前的机器型号,九百年后的时间定格,以及超出他认知范畴的新型能源。
他和云灼,他和这群身负特异能力的人类,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古人?
作者有话说:
小机器人老古董了?( ? )?
终于写到这里啦,目测还有两三章完结了朋友们!
第145章 安息
机体能查看的时间跨度有限,即使拥有时空穿梭功能,他也无法自察这究竟是否为原世界。
而一切的谜底,就在面前。
星舰、货运飞船、居住舱,在尘埃中静立。
可星际基地除入口大门之外,内部建筑设施从不给机器人准入权限,更何况SPE-1437这个型号被淘汰已久。更加关键的问题是,基地里的能源大概率已干涸千年。
过于庞杂的信息挤压着星临的机械大脑,更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占据着大脑:真空中的寂静星舰、少将充满厌恶的目光、手掌压在脖颈的粗糙触感……
蓝血四溅的过往仿佛去而复返。
星临站在烂熟的银白色调中,感到一阵窒息的恶心。
手上传来一阵温暖。
他抬头,撞进云灼的凝视中,他神色那样专注,仿佛世界颠覆都比不上眼中人此刻的异常来得重要。
星临握紧云灼的手。
这世界唯一现存的能源就在他身边,解开谜题的钥匙就在他手里。
“我们得打开那道门。”星临道。
他视线落在最中央的居住舱,它们冷白金属的外壁落满时光的尘埃,承载着那个渺远的星际时代的缩影,他盯着被灰尘糊住的舱门,近乡情怯。
扶木坐在一只木傀儡的左侧肩头,驱策着他仅剩的七只木傀儡进入山腹。
山腹内的空间广大,战场上的人不断涌入,他俯瞰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涌出一大片晃眼的迷茫。一时没有人能记起自己身处战场,扶木也不例外。
他看着形状奇异而气势恢宏的建筑,陷入阵容浩大的迷茫当中。
忽然,他感到脑内炸开一阵疼痛,极其短暂。
他扶着头,咬着牙去缓这阵莫名的疼痛。
可这疼痛并不放过他,下一刻又极尽尖锐地炸起,这次没有停歇,疼痛此起彼伏,仿若神经缠做一团后被死命拉扯,他眼前一黑,甚至失去一瞬间的意识。
他将脑袋努力转向右侧。
“天冬……我头好痛……”
话音未落,一个白影从木傀儡的右侧肩头跌落下去。
扶木一惊,下意识伸出手。
几乎是同时,木傀儡也立刻伸出了手,将那坠落的白影稳稳接在木色掌心。
天冬蜷缩在木傀儡的手中,手抵住头,满身冷汗。
扶木呆了,僵硬的目光从木傀儡的手中移到自己手上。
不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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