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比病毒散播得更快速,人们将这病毒称之为‘帕提亚’。”星临读着,声音中夹杂着顿悟的漂浮气息。
陌生的措辞让云灼疑惑,“这词也有寓意吗?”
“它的本意是,”星临低着头,“安息。”
无数幽蓝色数据落在星临肩上,映亮云灼脸孔,穿透机器人与人类的躯体。
“烈虹原本的名字。”云灼道。
星临听到那一切噩梦的源头,错觉手中的书重若千钧。
肆虐这片大地的烈虹疫病,源自千年之前的生化病毒,而在这倒退的文明里,埋葬的悲剧被延续,人类也只是将对安息病毒的束手无策再次重演罢了。
「1914年2月30日
今日帝国日增感染死亡人数为57854人,日增遇袭死亡人数2006人。机器人感染安息病毒,不仅没有任何坏处,还会促使他们的自我意识的生成,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想这反应与1437号物质本身的特性有关。」
「1914年3月30日
今日帝国日增感染死亡人数为55144人,日增遇袭死亡人数5723人。听说联邦秘书长也感染了病毒,我看联邦政府离垮台不远了。」
太多触目惊心的死亡,被定格在单薄的数字上。
云灼站在浩瀚的文字中,不动声色地拭去唇间的血,他神态自然地将手放下。
却被星临一把抓住手。
星临从那本日志里抬起头,凝视云灼的苍白。
温热的血浸润着掌心,星临握着云灼异常的体温,握着他体内悄然变幻的元素浓度。
第146章 成灰
日志中的一行字,赫然浮现在星临脑海中:安息与人体结合之后极度不稳定,而具体会发生什么异变,没有人可以确切预测。
他不可预测的生命在他掌心搏动,某个瞬间他们像两个不值一提的光点,海浪一次翻涌,就要迷失在无边无际的虚幻中。
星临面色极其僵硬,他拉着云灼到控制台的高台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谁更需要坐下。
两人坐到满是灰尘的台阶上,坐得像那具白骨骷髅一样的凝固姿态。黑皮日志摊开在星临的膝盖上。
「1914年9月30日
今日帝国日增感染死亡人数为85607895人,日增遇袭死亡人数785人。血清特效药依然没有进展,但成功研究出了用于机器的……」
星临不再继续说下去,死亡人数已经失去意义,他不耐烦地向下翻。
每翻一页,人类消亡就更近一步,机器人觉醒就更近一步,安息病毒疯狂蔓延,人类要同时抵御人造智慧与人造病毒的双重攻击,人口剧烈消减,而这处与世隔绝的医疗基地,拼命孕育着拯救人类的关键,却赶不上死亡的速度。
星临在几页之后发现了数字的消失。
「1915年1月01日
血清研制取得很大进展!但通讯今天突然断掉了,所有向帝国星系发送的信号都石沉大海。忽然觉得这里离家好远,病毒、死亡和家人都离得好远。」
「1915年2月27日
特效血清研制成功了,经过反复实验,只要触及皮肤表层就能生效。依然无法与星系取得任何联络,我们决定一起回去看看。」
后面的记录忽然断开,时间间隔很久才续接,这页并不平整,残存被泡皱的痕迹。
「1915年9月1日
我们回来了,用了很长时间,游荡了各大星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尸体与机械废墟,人类在灭亡前还拆解了机械敌人。这里已经没了什么联邦与帝国、人类与机器之分,这场战争没有人赢。我站在贝塔星的海边木栈道上,找不到回家的路。星舰落地后,场面变得很难看,但没人有力气去劝架,乔尔先生和……」
星临皱起眉,像是对下一行字产生了巨大疑惑。
「乔尔先生和云小姐吵得不可开交。」
他看了云灼一眼,又继续翻看。
「1915年9月5日
乔尔先生提出建议,使用安息病毒研究基因进化。更强大的力量与体魄,更快的愈合能力,与更长的寿命,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因为只剩下我们了。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云小姐的强烈反对,乔尔先生也不相信云小姐所预测的,安息会发生的几阶段异变,乔尔先生指责云小姐是在散播恐慌,即使我们都知道这张东方面孔的家族遗传病史,但由于她平日里便在基地中享有盛誉,大部分人都选择相信她。」
「1915年9月5日
乔尔先生要利用安息实现人类进化,云小姐唾弃星际文明要实现科技倒退,基地里的大家分成了两派,而我不想追随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他们一个是人类主义至上的冷血老顽固,一个是五羟色胺低的反社会狂躁分子……」
五羟色胺水平低,家族遗传病史。星临看着云灼,海水吸收着夕阳的光,流动在云灼的侧影,他记得他体内那显著低于常人的五羟色胺水平。
「这样的两个人,能成为帝国最高机密的医疗基地的首脑,是因为他们在医疗生物方向的高功能性,他们不具备足够的移情能力,提出的观点完全相悖,却是一致的极端,可我今天看着基地里的一张张脸,明明大家都用了血清,每个人却看起来比感染了安息还要命悬一线。而我不想相信任何人类,任何科技。我不相信以后有什么未来,能有什么未来?我好想回家。」
完全相悖的两派人里,只有一派有了未来,基地里满地白骨与枪械碎片,昭示了星际时代的人类最后一场争斗。
而现在技术全面倒退,人类回归大地,遗忘往日峥嵘与惨痛,重演历史演化中的一环,仰望星空却也无法抵达。究竟哪一派人士赢了最后一场争斗,便也不言而喻。
云灼的基因源自于这被隐藏的遗迹,千年岁月也没能稀释那孱弱与暴戾并存的血脉,他是这支医疗研究队伍首脑的血亲。
「1915年9月12日
控制室外面好吵,他们好像打起来了。但谁在乎呢?我从实验室找到了几克氰化钾,足够我用了。」
“他自杀了。”
星临看着蜷在角落的白骨,看着星际时代最后一位记录者的命运,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万念俱灰地将安乐死赐予自己。
黑皮日志被放在地上,星临站起身,衣摆带着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沉重血迹。
“其实,这样局面就变得简单了起来。”他道,随即转身走上台阶,在巨大的控制台前静静站着。
云灼在星临的身后,搭上星临的肩膀。
星临感受着肩上云灼的重量与温度,眼前是恍若隔世又熟悉至极的操作平台,那扁平的方格、冷白的枢纽,没有比他离开时相差太多,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点触最瞩目的开关。
霎时间,不可计数的零散文字与数据全部被赋予生命一般,游窜着组成条理清晰的操作界面,层层围绕着两人,控制台全面启动,光屏比深海要幽蓝,映得星临仿若回归了本质。
基础界面可自由查看,文字、地图、结构与错误汇报,显示着武器库被损坏、防御系统崩溃、居住舱已不适宜居住,显示着云灼赋予这处基地的能源在燃烧,也显示着无数独立在基地周边的舱室舱壁已被侵蚀与损坏。
其中一个画着明黄色的感叹号,更让人瞩目的,是它已经是一块完全损毁的赤红色方形,上面赫然注释着:病原体储存室。
星临盯着那处赤红的方块,警告通知已是陈旧的六年之前。
“那次地震,”星临道,“六年前暮水群岛,烈虹爆发前的那次地震。”
这里早已因先人的缄口不言而无人得知,被时间漫无边际地侵蚀,千年里历经多少次地质变动与灾害,而六年前的那场地震,使得本身就脆弱不堪的舱壁彻底裂开,以至于安息病原被泄露殆尽。
而那场地震发生时,正值一场盛大的蓝茄花宴。
那时,未满十六岁的云灼被困在这座岛屿,被猝然而刻目的腐烂包围着。
而现世的人类,是重演历史的人类,是千年前的幸存者们的后代,遭遇着安息病毒不可预测的异变,有的人痛苦地死去,有的人撑过了一轮病毒筛选,被赋予了特殊能力。
白彻天地的光明充斥着这座古老的银白堡垒,衣着古老的未来人类源源不断地涌入地下。
他们穿过狭窄蒙昧的黑暗,踩上剔透的阶梯,踏进天堂色调的地狱,拥挤在每一处人文精神落笔的建筑上,看见闪亮的碎片,满目纯洁的美丽与尘封的白骨,他们身上流淌着古老的血脉,回到人类在这个星球上最初的起点,一级一级向下,走进曾经,眼睛里闪烁着震撼的不解。
这属于他们的曾经已然失传,无人理解,所以仿若神力。
烈虹赋予的也是神力,此刻,那神力在虹使的躯体中冲撞着,在每一具血肉之躯中蓄积着悄然的变化。
幽蓝地图上的明黄色圆点众多,正在下移,感染体涌入地下的警告不断弹出。星临的手指飞快地在光学键盘上敲击,他眼前的光屏不间断变幻着,基地的立体构造图在两人面前伸展折叠。
“基地里还有大量冰冻保存的血清,”星临忽然眼睛亮了一下,“不知道对现阶段的安息效果怎样,但也只剩这个选择了。可这件事要你去做。”
云灼在星临肩膀的手收紧。
“那里机关构造复杂,不是简单手段就能畅通无阻。”星临解释道,“我需要留在这里,打开门。”
立体构造地图上显示着不断涌入的人群,那些可视的浮动的视窗之后,还有无数灰色的落锁的操作界面,星临可以闯入程序,他拥有这个能力的模块设定,可破解血清储存舱的权限需要时间,而他想他们现在等不起。
那本黑漆漆的书本摊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安乐死药剂注射之后的字迹,只来得及清晰了一页纸。
「我现在才知道,云小姐关于安息异变的假设是什么。安息确实有可能推动基因进化,但基因进化的方向未可知。」
云灼按捺着脑内不间断的疼痛,视线顺着立体地图一层层往上爬,看见最顶层的黄色光点堆叠着跳动。
天冬在最高处的台阶睁开眼,她脑内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渐趋麻木,她的视野反常地恢复清明。
光明中,丑恶与贪婪无处可躲,活人与死尸共同陷在波澜壮阔的混乱中。
有人在蜷缩在地,抱头乱滚,滚得骨头四处翻涌,有人躺在地上,嘴角鲜血已经凝固,在满地白骨中死成一具新尸,有人将头拱在同类新死的躯体上,饥饿地耸动。
「因为安息的化学反应极度不稳定,它如果不断发生异变,可能会攻击人类大脑内的神经中枢,使得认知系统异常,令感染者食欲大涨,同时压迫视觉与痛觉神经,给人体造成剧烈痛苦。」
天冬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惨象,感觉脑内的疼痛向下坠,坠进腹部,将她的胃砸出一个无底洞。
她下意识向一边伸手,去找一个习惯的搀扶,“扶木,扶木,”她喃喃道,“我好饿。”
回答她的是一阵低哑的嘶声。
扶木就在天冬的五步开外,那身利落的杏色短打蹭在地上,他抓着一具还有温度的尸体,那张娃娃脸露着一个天冬极度陌生的狰狞神情,狠狠一口咬在新死之人的肩头。
扶木的唇齿一下子沾满猩红。
那一瞬间天冬失了声。
扶木盯着她,异色双瞳盛满不受控的攻击性,双臂像被死死黏在尸体上,背叛自我的癫狂比体内激荡的烈虹更恐怖,眼泪措手不及地在脸颊划过一条残酷的线。他看着她,眼睛在凶狠地害怕着。
下一刻,天冬眼前红影一闪。
扶木发出一声闷哼,被一脚踹翻在地。
流萤把扶木揪起来,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醒醒!”
扶木嘴角的血一路流进衣领,他喉咙深处挤出一串语义不明的音节,盯着流萤的异色双瞳敌意深重,木傀儡如有意识一般,层层包围流萤。
流萤的下眼睑红得像要滴血,她盯着扶木,杀意和食欲一同暴涨,冥冥之中有声音告诉她说不必醒。
「而此前基因进化程度越大的人,将遭受越深重的折磨。但还是有一种物质可以缓解这种症状,可它存在于感染者的血肉组织中。」
底层,海水与光屏混出一股别致的蓝,映在星临的眼底。
他将基地的构造铺展放大,伸手点在基地最高层中的某一点,开口道:“要到达这里,你要先穿过最顶层大厅的回廊,进去之后,只要炸毁那个大型玻璃舱——”
忽然,他被一把抓住,抵在冰冷的操控台上。
明亮的电光骤然环绕住他的脖颈,收紧时像一枚光的项圈,一瞬间窒息感猛烈侵袭着他。
云灼低头在他脖颈边嗅,声音低哑得很危险,“别动。”
他们身下是高深莫测的深蓝,深到了无尽就是黑暗,控制台上凌厉的气氛蓄势待发,仿佛一念之差就有无数暗箭齐放,将他们的灵魂撕碎沉落海底。
可星临毫不反抗,只用双手覆上抵住他的那只手,神态柔软得像在许愿,“云灼,你能做到的吧?”
「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人类没有品性承受如此突如其来的馈赠,更经不起这样严峻的考验。」
主控室之上有阔绰的空间高度,折叠复杂的剔透阶梯被鲜血浸泡,一层又一层的鲜红玷污了纯白天地。
无数在尸体上方耸动的头颅,无数为了争食而大打出手的人形生物。
一具尸体砸落在湛蓝波动的地底广场,发出一声浸湿的破布一样的黏腻声响,砸进地里的脸已经被吃掉半边。
天冬在饕餮盛宴里饥肠辘辘,控制不了即将脱缰的进食欲望,却控制得了其他人的意志。无数鲜活食材向着她围绕过来,向着她上供自己。
扶木勒着流萤,将她拖行,流萤红衣纷乱,掷一团火砸向灵活走动的木傀儡,送通了人性的造物挣扎着化为一堆可观的灰烬。
闻折竹将一位垂死之人拖进角落,那人满身的血污沾染了他的胡须。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阵营可以再瓦解,现在虹使与围猎者的对立阵营也已然失去意义,所有人都在向着原始的进食欲望无限回归。
「想来真是让人沮丧,我们挨过岁月的变迁,开拓未知的星域,九千三百五十年里,我们拥有过多少不可思议的胜利,用智慧和勇气谱写出多少荡气回肠的史诗赞歌,最后却败在自己手里。」
梦幻的幽蓝里,发与发交缠在传说一般的先进文明中。
云灼的唇齿贴近白皙冰冷的脖颈,他张开嘴,就能吃到他冰冷的温度,镇痛的实现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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