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和叶述安坐在前面那辆马车中,与他同乘的扶木已经了叽叽喳喳一路,依然嗓门不小,星临被摁着头听了一路,心中估量着到底是扶木先识趣闭嘴,还是自己先暴起杀人。
扶木不太乐意,“你就不能上点心听听,我说的都是残沙城内的禁忌,要是一个不小心触了人家霉头,我可不救你!再说这残本真的可遇不可求,委托完成后的赏金我都可以不领。所以你可千万千万别闯祸,万一把事情搞砸了。”
“千万”、“一定”、“必须”诸如此类的词,一路上出现了多少次,星临已经数不清了,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扶木的执念外化,还是他本身就是个词汇匮乏的人类,或许云灼可以把扶木和他打包一起扔进学堂。
“放心,该得到的总会得到,不该得的,你和尚念经念破这马车顶棚也还是得不到。”机器人搬出“万事不可强求”来搪塞扶木,祈祷他能被人类祖先的真理醍醐灌顶到闭嘴悟道。
“你认真些!”扶木忍无可忍。
星临放下布帘,转过头,望回马车内部,与扶木那异色双瞳直直对视。
他发觉,扶木那满溢的亢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他一路上的唠叨,包含着担忧与不断的自我暗示,掺杂起来,看上去更像是一股子深藏的惊慌。
星临向前倾身,随距离的接近,他探寻的目光压迫着扶木,“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扶木哑然。
星临歪头看着面前人。
扶木目光闪烁,几次勉强的吞咽,将他此刻的局促不安暴露无遗。
星临能感觉到,越是接近残沙城,扶木的话就越多,像是要借由与他人的交流来缓解自身情绪似的。
他像在告诫他,也像在警示自己。
星临前倾着上半身,肩头的黑布斗篷随着动作从肩头滑落,露出一角鲜红布料。
扶木本就精神紧张,被这窸窣细节惹去了注意力,他满脸不自在,“我哪是害怕。”
“不害怕?”星临敷衍笑笑,“那是我看错了。”
他收回探询的架势,随手将滑落的黑布斗篷拉回肩头,倚靠在马车窗边。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扶木终于安静了。
星临伸手挑起窗上布帘,将视线再转回马车外。
顺着缝隙看出去,马车颠簸中,残沙城门缓慢接近,城门一侧的不远处,一处蓝绿湖泊,如镜般的湖面倒映周遭色彩——沙棘丛生于地,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一片木褐色的星星点点,静止在半空。
星临盯着那片褐色的点,眉头忽然皱起来。
马车辚辚向前,那些木褐色的点又放大清晰了些,能依稀分辨出手与脚的轮廓,背后貌似背着两翼,远远看过去,像一大片振翅欲飞的枯叶蝴蝶。
阳光灿烂得过分,星临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感。
得之不易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视野变化渐缓,车外勒马声传来。
残沙城未到,马车却已停。
“怎么了?”扶木疑道。
帘外,驾车随从恭谨地回答了扶木,“云公子在前方说要停车。”
话音刚落,马车门帘被一柄折扇撩起,一道颀长身形进入马车内部落座。
“你要此处下车。”云灼看着星临,“宴会的歌舞队伍会此处经过,你可趁机混入其中。”
扶木很是担心的样子,“他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云灼道:“他骗人时的样子你也见过。”
星临:“……”
这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一句夸奖,他在心中哼笑一声。
下一刻,扶木与云灼完全始料未及,只见星临一个旋身,流畅轻盈至极。
衣袍纷飞之间,他已经侧坐在云灼的腿上。
星临明显感觉到云灼的躯体一僵,他不知死活地搂上云灼的肩,抬起戴有细碎银饰的手,手背贴着云灼的侧脸滑下,将若有似无的风情拿捏得极其精准,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寡淡。
“原来云公子这么信任我。”
星临的嗓音无起伏,他的斗篷滑落在地,斗篷下的着装已然暴露在外——
——他身着一套颇具异族风情的红色服饰,肩颈被轻薄红纱所覆,暗纹遍布的红仅仅延展至第四根肋骨处,再下面,便是露出了大片腰腹,繁碎的银饰缀落其上,动作间反射出粼粼细碎的银光;下半身裤腿肥阔,裤脚却收束得很紧,鲜红色的一圈,紧紧箍在修长小腿上。
同样颜色的面纱,覆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润净透的眼睛。
他一只手环着云灼,侧目看一眼扶木。
那一眼里有说不出的轻浮,可说话却还是星临特有的,一句空白的语气,“可以吗?”
设计者将星临的外表设计得完美到不近人情,却独独赋予他一双如有灵魂的眼睛。再加上机器人擅长模拟,只眼尾那抹倦恹的红色一挑,气质逆转,他看起来不再澄澈无情,流转间,仿佛有数不清的艳情故事待人品酌。
“……可以!”扶木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震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像……很像。”
像到让人悚然。
星临面上的红妆,是出发前流萤教给他的,这扶木是知道的。
只是他没想到,星临学得这样好,好到匪夷所思。
那一瞬的眉目间迸发的吸引力,不是星临本有的。
他不仅是将红妆一丝不差地复刻,更是将流萤的神采中的精髓与自身融合。
星临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扶木心中一阵发寒,一时之间无法确认,星临之前展现出的自己,是不是也是假的。
这异族舞女的伪装,也不是星临主动要扮的。残沙城这场偃商商会的宴席,投壶流觞皆有,轻歌曼舞无一不足。扶木的异色双瞳十分惹眼,云灼倒是面貌合适,但云灼扮女装实在高得离奇。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人敢开口触云灼这块逆鳞。
这一差事理所当然地落到星临身上。
少年体型清瘦,机器人的躯体性别色彩不强,何况他露出部位的性别特征都较为模糊,一时的混淆视听足以应付。
星临对扶木内里的翻江倒海一无所觉,他坐在云灼腿上,小腿轻晃未停,踝部银铃传来隐隐清脆响声。
机器对这种事情毫无羞赧之意。
他首先得是个人,还得是个体面人,才能在意脸面。对一个来自星际时代的机器谈羞耻心,不如对路边石头高颂道德经。
星临心情很好地读着不断上涨的指标数字,余光觑着云灼的脸色。
这人看起来像是想要提着他的衣领把他丢出马车,奈何他这套衣服没有那样合适的落手位置。
在云灼降雷劈爆他的合金脑袋前,他悬崖勒马,主动起身掀开门帘,跳下马车,“我先走啦。”
云灼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城中偃商宴会汇合。”
“遵命。”星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激起指间银铃阵阵。
他在一颗枝叶繁茂的树下藏匿等待,目送云灼一行人通关进城,待到车马随从的身影完全消失视野中,他从树荫下走出,调转脚步方向,向着城门的另一边走去。
他很在意,在马车上远远望见的,那一大片木褐色的星星点点,到底是什么?
城门旁的蓝绿湖泊,被一大片茂盛的草木围绕着。
草木清香缠绕星临赤裸的脚踝,银铃铛发出很轻的声响,气味若有似无地拉着他。
直到湖畔他才驻足,他仰起头,近距离观察着那一大片木褐色的蝴蝶——
——蝶翼是从体内扯出的肺叶,被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早已经干瘪成薄薄一层,附在一根根被向外扒开的肋骨上,每根肋骨被黑色细绳拴住,十二根细绳的尽头,绑缚着湖泊两边的高树枝头,将他们高高地悬在湖面之上,定格成振翅欲飞的模样。
这些根本不是什么蝴蝶,而是一大片被悬挂的干尸。
“外乡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星临循着发声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破布衣衫的老者,倚靠在湖畔树下,一钓鱼竿握在手中,垂线湖中。
星临指指自己的声带处,再摇摇手。
“哦,哑巴啊,模样挺好,可惜可惜。”老者干巴巴道。
星临指向空中悬着的干尸,用眉眼凝出疑惑。
“血鹰。第一次见?”老者转回视线,盯着湖面,“赶紧走吧,外乡人,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29章 流觞
“那儿可不是寻常人该去的地方!”
面前人锦衣玉冠,摇头晃脑,说话有着一股滑腻的调子。
云灼拨开盏中茶沫的手指微顿,淡淡道:“那湖泊就在城门旁不远处,无人看守,谁会知道那是一处禁地。”
“公子是第一次来残沙城吧?”王老板来了劲,“您这话说的,路过时抬头看看不就看见了。湖面上头悬着好些尸体,谁敢随随便便靠近!那些可都是被施以血鹰之刑的大罪人,被活生生地划开脊背,肋骨一根根掰开,扯出肺叶窒息而死,死后还得挂在城外,以示惩戒。”
厅堂雕梁画栋,充斥着热闹人声,云灼落座于边缘的位置,与旁边的案几不过一掌之隔。
云灼的人生至今二十一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残沙人对血鹰刑的热忱。他冷淡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拨着自己盏中浮沫。
王老板一腔澎湃豪情没落到实处,悻悻收了笑,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却磨人的寂静,王老板撇撇嘴,想着这位新面孔未免也太难聊了些,可但凡能出席这明鬼宴的人,都是值得结交一番的人。
王老板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啜饮一口,心思百转,新的话头又到嘴边。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大门处忽然一阵哗然。
前排的人都纷纷站起身来,将那热闹源头挡得严严实实。
云灼看了眼窗外天色。
窗外庭院被阳光炙得刺眼,现在已接近正午时分,马上开席,他和扶木已经分别顺利落座于两侧,想必星临已经成功混入那异族舞女的队伍中。
“哈哈哈,各位不必如此拘泥,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大家随意些就好。”
一道略带沙哑的低沉人声从大门处传来。
“危城主大驾光临,不迎接是哪来的道理。”
“是啊是啊!我们荣幸至极!”
眼看就要恭谨的客套就要没完没了,众人口中的危城主高声道:“我下午还要接待贵客,各位请尽快落座吧。”
众偃商这才纷纷落座,门口处,那人的身形也不再被遮挡,明晃晃地映进云灼的眼中。
来人身量很高,身着杏色长袍,后披玄色披风,眉宇之间有着器宇轩昂的桀骜气,面无表情时又不怒自威。
云灼心中一沉。
危恒怎么会来这里?
这偃商齐聚的宴席一年举办一次,专门用以商人之间洽谈偃人相关的生意,恰好与城中鬼神祭祀的日子临近,便借名为“明鬼宴”。为表对城主的敬意,明鬼宴设有主席,但历代残沙城主都未曾莅临此宴,年年空置,各偃商早已习以为常。
现任城主危恒现身于今年的明鬼宴,反倒是件稀奇事。
云灼与危恒之前有过一面之缘。他依稀记得,此人少时便厌恶繁文缛节,做事随心随意,看来继任城主之后仍性情未改。
偃商落座两侧,危恒落座主位席座。
管弦丝竹渐起,风雅弦乐将紧张气息冲淡。
待到侍者端着各味珍馐鱼贯而入的时候,众人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解过来,可还是没有人像此前一般轻松交谈。
王老板此刻像个锯嘴胖葫芦,只和盘中饭食较劲。
前排传来一阵轻微金石撞击声,紧接着是木头齿轮咬合的疙疙瘩瘩声规律响起。
那是偃术机关启动的声音。
云灼在扶木无数次启动木傀儡的时候听到过,已经耳熟能详。
此刻场中没有一只木傀儡,声音是从厅堂的正中央传来的,准确地说,是从中央地面的底部深处传来。
地面中央,石板自动向两侧移开,一座五角楠木圆台缓缓从中升起,散发阵阵楠木幽香,边角处镂空,勾勒出沙棘花枝的纹路,随之屋顶响起几声巧扩搭扣声,淡红色的轻纱薄缦垂坠飘落。
世人皆知残沙城的偃术机关精妙绝伦,只不过口头上的赞叹与亲临此地双眼见证相比,言语还是匮乏了不少。
淡红轻纱的尾端落在地面的那一刻,丝竹声陡变,从婉转悠扬转为轻快的调子,活泼的鼓声咚咚响起,跃动于在场所有人的耳畔。
一队妙龄舞女随乐声款款而入,登上那楠木高台,定出千姿百态的起舞势。
“咚。”
第一声鼓响起,轻灵悦耳。
随之鼓点再次跃动起来,与中原水乡的舞有所不同,异域舞蹈活泼灵动,随着鼓点轻踩,踝上银铃阵阵清脆,与马车中星临轻晃小腿时的声音如出一辙。
这次的计划十分简单。
来残沙城之前,他们便已得知,那将残本泄出的残沙富商名为危正卿,是残沙亲族,与正坐于主位的残沙城主危恒也关系匪浅,其贪慕美色的嗜好始终扬名在外,成为可趁之机。计划中,在这支舞结束后,星临将浑水摸鱼进入明鬼宴,他那张脸作为欺诈筹码已经足够。然后便是将人打晕带走,再将残本下落从危正卿口中撬出。大庭广众下棋走险招,日沉阁一向如此行事,何况此次行动要比食人老者那种生死搏命的悬赏要安全太多,无须将事情做得太复杂。
只是这残沙城主危恒的出现是始料未及的,其中又不知夹杂多少变数。
终是佳人美酒作伴,可消忧解愁,酒几杯下肚,乐声中,宴中终于再次有了交谈与笑意。
云灼心不在焉,自斟自饮一杯羊奶酒,成功融入歌酒欢乐中,成为明鬼宴中不起眼的一角。
楠木高台上轻曼红纱飘落,温度与气氛一齐炙热。
舞女们旋身下台,踏着轻快的舞步,落至地面,红色灵蝶般,扑簌着四散入席。
每一张案几上,皆设有刻纹精美的壶觞,被一双双纤手托起,至醇的羊奶美酒,如线斟入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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