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红衣舞女至云灼的桌案前,意欲为他斟酒,云灼刚想抬手使其退下,却突然发现这位献酒的舞女,托住酒杯的指尖在轻轻发抖,鬓角额前,隐隐有水迹发亮,他仔细望去,发现那额角发亮的水迹是冷汗,红色面纱下的笑容牵强。
云灼察觉不对,抬眼环顾全场。
果不其然,他看见一道红色身影,身形纤长,高出普通舞女不少。
但却并不是因为身量而好辨认,而是因为独独只有那人被权贵富商围绕。
云灼轻皱眉头,暴露几分不虞。
比危恒更不可控的,是在脱离原计划的那个人。
那人踝部银铃轻响,繁复的舞步踩得灵动,红纱下的脸孔为一个陷阱笑得朦胧。
他的手腕被前排一位富商捉住,银铃被捂住,只能发出闷闷的响声。
富商倾身过去,用剑鞘勾起他掩面的红纱,将杯沿抵上他微弯的唇,满满的酒液荡湿了他的唇,又顺着精巧的下巴滑下,滴落在深陷的锁骨处。
献酒的人的目光和酒一起向下淌,那人却像是毫无所觉般,顺从地就着富商的手饮酒。
末排,云灼眼见一切,端着杯盏的手指收紧。
星临红纱掩面,云灼距离甚远,如果不是察觉为他斟酒的舞女神情惊惧,他根本无法觉察出星临早已提前混迹进来。他心知歌舞队伍必然发生异变,这异变还很有可能是星临造成的。
虽说在马车上云灼就发觉星临的转变,可现在,云灼才发现星临先前很是保留。
此刻星临伪装得更彻底。
他把自己放得廉价,将自己物化到了巅峰,开始美得不真实。
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装作他人,可阅历与环境养成的气质,是再怎样高明的伪装都难以遮掩的,可星临显然不在寻常人行列之内。
这支舞明显步法繁复,难度很高,自他们进城至入宴,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星临随歌舞队伍进入,该是比他们更晚些,星临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将这异域舞蹈学得炉火纯青的,云灼无从得知。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与星临说的是“混入宴席,接近富商。”
不知道星临是不是过度解读了他说的话,以至于这样超额完成任务——他不仅成功混进了这明鬼宴中,还这般高调,顺利地让危正卿迫不及待地主动接近了他。
喉中口感温润的羊奶酒变得味道怪异,云灼放下酒杯。
云灼离得太远,才察觉星临的胆大妄为,可扶木在另一侧的第二排,早就被震惊了个七荤八素,他的手比那斟酒的舞女颤抖得还要厉害。
羊奶酒滚过舌尖,入肚,他尝不出个什么滋味,脑内已然分裂出两个声音。
一个在大声怒骂,“这怎么回事!也太冒险了!他要是被发现了,就完了!必须得救他!可危恒在这里,一旦暴露,扶木你会死得很惨的!!”
一个在高声赞叹,“少主厉害!慧眼识珠!随便捡了个小混蛋都强者如斯!”
若是扶木的思绪能化作实质,定是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将明鬼宴的宾客席卷得渣都不剩,包括在主位上昏昏欲睡的危恒。
可思绪海啸终是只能沉寂在扶木心中,舞女周遭举杯献酒者仍热情,风流盛名在外的危正卿也处于其中。
舞女来者不拒,一杯杯酒喝过去,接到危正卿的酒时,被蓄谋已久地一把拉进怀里。
银铃激烈响动,危正卿将人抱了个满怀,这一瞬的心意畅快到不行,他低头看怀中人,怀中人也抬眼看他。
舞女自下而上地看他,眼神里有若有似无的暧昧,像在邀请他。
危正卿立刻用力地去看,却越认真越分不清,那一瞬是无耻的蛊惑,还是不知深浅的天真。还是说,这人本就生着一双让人会错意的眼睛。
末排,云灼的视线没有离开危正卿的背影。
危正卿宽肩厚背,将怀中人掩去大半,云灼只能看见星临发间银饰簌簌闪动,眉眼面容一概被挡住。
下一刻,两条白皙小臂环上危正卿的脖颈,腕际银铃折射出的银光,像是浮光掠影跃动在指尖——是星临伏上危正卿的肩头,堪堪露出一双眼睛,状似无意地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地,云灼与星临对视上,只见星临弯了弯眼睛,眸底得逞的寒光一闪即逝,恍若错觉。
视线一触即走,云灼甚至来不及捕捉其中那一丝扑朔迷离的意味,只听见耳畔明晰的一声。
“咚。”
这一瞬,响起的究竟是鼓声,还是什么别的,云灼分辨不清,现实与幻想发生了片刻的混淆,喉中痛意奇妙地溃散消失。
宾客满座中,潦草的视线相接很是隐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酒过三巡,正午日头开始偏移,时候不早,却没有人离席。准确来说,是没有人敢离席。因为危恒还没走。
云灼在宴会边角,不动声色地览尽全场;星临在酒意鼎沸的中心,心怀鬼胎地巧笑;扶木淹没在诸多偃商中,嘴上应付着领桌的寒暄,眼睛状似不经意地飘向主位方向。
主位那张格外华美的案几上,饭菜酒食没动多少,越来越刻意的喧哗声中,危恒还在闭眼小憩,他已经睡过去大半个明鬼宴。或许是感知到太多道注视的视线,城主眼睛半睁的时候,在座偃商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突然,门外一道拉长的声音传来,由远至近。
“报——”
来者并非一人,而是一支身着统一杏色兵装的小队,他们步伐齐整快速,从庭院大门至宴厅只是几次呼吸的功夫。
他们踏入厅内时,危恒也完全清醒了。
直至那队人走近,众人才看清为首的两个士兵手里拖着一个人。
那人的头深深地垂着,随着身侧两人的前进步伐摇晃,显然意识不清。他右手臂处的布料裂口狰狞,一边衣袖已经被粗暴撕掉了,手腕垂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弧度,腕部皮肤裸露着,上面一枚明晃晃的雪青色刺青。
那枚刺青将雪青色的线条渗入皮肤表层,勾勒出一只鸿雁的轮廓,翅膀展开,像是马上要从那人皮上挣飞出来。
“怎么又是栖鸿山庄的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这个月已经抓到第三个了吧,他们到底要干嘛?老鼠似的往城里溜,烦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前排星临义正辞严:本机器人一向挑高效方案来做事。
后排云灼沉默寡言:……[酒入口中喉作痛.jpg]
第30章 群蝇
“活腻歪了呗!正好酒足饭饱,也有功夫正好剐上他三层。”
“你吃饱了,我还没呢!”有人啐了一口,“现在也没法继续吃了,这狗东西真特娘的扫兴。”
人声嗡嗡中,为首士兵跪地行礼,“城主,此人于城南行踪鬼祟,被百姓告发后还欲逃走,现已证明其身份,请城主处置。”
危恒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睡意,语气不善道:“城中发现的?各个城门处的关卡是虚设的吗?这么大一个人,手上刺着这么明显的刺青,是怎么进来的?”
士兵行礼的头低了下去,“属下不知。”
“立刻去查!”危恒道。
“是!”士兵起身转身,拖起那昏迷不清的栖鸿人便要整齐退下。
突兀的插曲,随着士兵离开的脚步眼见就要结束,在那坚硬兵靴与门外石质地面相触的一刹那,危恒又开了口。
“等等。”
士兵听令立刻停下脚步。
主位上的残沙城主懒懒开口:“把人给我留下。”
顷刻间,偌大的厅堂,翻腾如浪的热闹被危恒的一句话冻结,在场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选择了缄默不言。
这句状似闲适的话,听进云灼耳中犹如平地惊雷,他顿觉不妙,立刻在对侧偃商中搜寻扶木的身影。
他知道,这一瞬极为异常的死寂,是山雨欲来时的平静,是嗜血行刑者在挥刀之前的屏息蓄力。
“杀了他。”
一道声音从诸多偃商中传来,这声音没头没脸,不知发声者是谁,或许是第一只挣破蛹出世的苍蝇,振翅的声音一呼百应。
“杀了他!杀了他!”
一开始只是一人平平开口,接着十人嘈杂,最后变成几十人的齐声高呼。
人事不省的栖鸿人听不见这呼声,他被士兵用力扔在了楠木高台上,这座方才还盈满轻歌曼舞的高台,就是他的刑场。
高呼声越演越烈,每一次声带震颤,都在散播一种传染性极烈的情绪瘟疫,厌恶,仇恨与狂热不断蔓延开来。
危恒抬起胳膊,一只手掌手心向下,轻压。
这轻微的动作来得如此有效,所有振臂高呼的残沙偃商都会意,自觉噤声。
场面一下子平静下来。
危恒道:“寻沧分舵传来消息,唐元白失踪,这已经近半月,估摸着也活不了了,诸位也都知道,这血鹰之刑要耗费不少力气,谁今天愿意出这个力,谁便可去接替他。”
血鹰刑,是残沙城专门用来惩治罪人的一种残酷死刑,罪人被划开脊背,肋骨向外部两侧一根根掰开,血色鹰翅初具雏形,再将肺叶小心翼翼拉出,覆到肋骨上,此时罪人必定被剧痛和窒息共同侵袭,直至断气时,那被拉成薄薄一层的肺叶还在肋骨上鲜血淋漓地嗡动着。
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令人作呕的鸟,格外适合栖鸿山庄。
残沙城与栖鸿山庄,百年间新仇旧恨反复磋磨,说残沙城嗜血,好像也不全是,他们嗜的,只有栖鸿人的血。
危恒话音刚落,第一排便有一人起身,腰边未佩任何武器,脚步也虚浮,不像是个会功夫的人,但也不碍他跃跃欲试地向身后侍卫借了刀,大跨步地走上高台。
他昂首挺胸,一个即将被授予荣光的勇士。
栖鸿人恰好是被面朝下扔在高台上,布衣覆盖的脊背飘扬的红纱轻抚而过,宛若鲜血奔涌的预兆。
偃商挥刀毫不犹豫,刀锋却因他本身疏于功夫而发生偏斜,力气也不足,只在脊背上划出一道歪斜的血痕,未能成功划开背部皮肤。
“再来!”一人举杯为勇士打气。
“再来!再来!”
偃商看向危恒,城主居高临下地觑着他,扬起一侧剑眉,“再来。”
偃商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俯身将那栖鸿人本已破口的布衣撕开来,嶙峋脊骨凹凸,清晰可见。
他抡圆膀子,紧紧盯着那蜿蜒一根的脊骨,心中预演着方向,想着一定要来个漂亮的血肉横飞!
他大吼一声,全身乱七八糟的气力不由分说地注入这一刀中,竟让他挥出了破竹之势。
“叮!”
偃商只觉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刀刃被一阵外力猛然击开,方向比第一刀偏移更多,可他此时全身气力完全刹不住,狠狠地砍进栖鸿人身侧的楠木台面里。
远处地上,一只银质酒杯刮擦着地面,银陀螺似的高速旋转着,承载着无数道目光。
在其他人还在盯着那只酒杯时,危恒追寻着银光闪出的方向,视线落在人群中的一个身影上——那人一身杏色短打,衣着款式与残沙城偃师极为类似,远远望过去,乍一看并不起眼,可惜一双眼睛颜色各异,其中一只是灿若琉璃的湛蓝,细看之下,实在是不同寻常。
危恒盯着那道身影,扬声道:“这明鬼宴人实在太多,没看见这群铜臭满身的商人里,竟还有日沉阁的贵客,有失远迎。”
“日沉阁?”众人议论纷纷,三个字犹如一枚流火弹投入席间,一时间又吵闹了起来。
那人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了两下,自然展开时,起身从安全的人群里走了出来——他站定在楠木高台前,抬眼望向主位的危恒——面容暴露无遗,供人打量揣测。
危恒颔首,看着台前的单薄身形,“偃师扶木。久仰大名,不知阁下不远千里来我残沙,有何贵干?”
扶木开口的声音还藏着深层的颤抖,“没有贵干。悬赏任务,与危城主无关。”
“日沉阁行事,我确实管不着。”危恒笑,“可你出手阻碍我残沙内部事宜,不合情理吧?”
确实不合情理,日沉阁立场中立,向来只拿钱办事,从不参与到各个势力的恩怨纠葛当中,扶木方才的情急之举,无异于惹祸上身。
扶木咬紧后槽牙,片刻后松开牙关,再次对上危恒的冷冷目光,开口:“这个人我要带走。”
危恒道:“什么?”
扶木道:“危城主,这个栖鸿人,请让我带走。”
危恒冷笑一声,“你做什么梦呢?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哪。”
扶木神色紧绷地后退几步,他身后,那行刑失败的偃商还在与那深陷于楠木中的刀锋较劲,扶木转身跃上高台,一脚将那偃商踹下去,伸手便要去架起那昏迷不醒的栖鸿人。
“世人皆道,日沉阁消息灵通,擅长审时度势而行事,现在看来也不见得。”危恒起身,闲庭信步般步下主位,“这明鬼宴随行侍卫众多,窗外院内又布满巡逻傀儡,阁下这是有多大能耐,能单枪匹马闯出去,更不用提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危恒越来越近,眉宇间寒意凝聚。
高台被阵阵刀剑出鞘声围困。
扶木架起那人,转过身迈向门口,“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了?”
扶木胸腔里的虚浮颤抖全部消失了,这句话他咬得用力,带着点耍狠的意味,一字不落地入云灼的耳中。
扶木这般有底气,不是因为相信自己,而是因为相信云灼。
多少次看似云淡风轻的力挽狂澜,让扶木对云灼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夸耀与期盼,仿佛云灼无所不能,只要有他的险境,就算与死亡仅仅相隔一线,最后也都能化险为夷。过程中的凶险都搁置不提。
可是,总有扶木不知道的秘密。
云灼缄口不言,从不提及,所有人便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日沉阁主,便是真正的云灼。
没人料到一纸看似平常的委托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明鬼宴这变故突如其来,云灼匿在阴影里,阴郁地觑着这千钧一发的风云涌动。
他蓦然撞上一道目光。
一道探究的、疑惑的目光。
在这个特定的时刻,甚至还带了几分极浅的担忧。
是星临在观察云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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