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的方向又车轱辘转回云归谷,津津乐道了几年,早就被无数张嘴嚼烂了,只是今日终于又添新料。
“听说啊,他还在那鹿渊书院大开杀戒啦,把那追兵屠了个干净,少说也得这个数。”
说着,那人伸出一根手指,上面一片碎韭菜粘着油渍。
“一百?”
“一千!”
“不可能!怎么可能凶残到这个地步?!”
“怎么不可能,鹿渊书院都震塌了!人都埋里面了!真真是凶残至极。”
星临口中的人类美食顿时失了滋味。
明鬼宴一战,仿佛还在昨天。
扶木一时冲动,把即将被施以酷刑的栖鸿人救下,使得云灼的出身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崭新谈资,后续在鹿渊书院屠杀镇民、击杀追兵的事迹,更是骇人听闻的精彩,而扶木的死讯却随着鹿渊书院的坍塌而沉寂,幸而没有进入流言中被浮夸地叹息。
云灼将木筷整齐置于桌面,“再不进城就要天黑了。”说完他便起身向着城门处走去。
星临也跟着站起,轻轻回过身,一把将手中包子砸在那人脸上,一脚把凳子踢翻。
那人满脸油花,四脚朝天,懵然之后又大怒,“干什么?!!”
“肉包子打狗嘛。”星临掬了个礼貌的笑,“看你嘴这么贱,赏你半个包子躺着吃。”
他任由身后人跳脚咒骂,悻悻地去玉犀追那道白色身影。
第66章 引线
星临与云灼一路进了都城,横穿市集,拐进通往那华美楼阁的冷清小巷时,已经听了一耳朵的闲言碎语。
“日沉阁始终处于流言的风口浪尖,这一次,恐怕够他们谈论上一个月了。”星临搓搓指尖,对包子遗留的油星格外在意,“日沉阁绝非善类,云归谷高高挂起,两个名字凑在一起,名声还能再差些么。”
日沉阁主是云归谷三公子,可真是恶名昭彰,雪上加霜。
“吃赏金的杀手组织要什么好名声。”云灼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被这样编排,公子已经习惯了吗?”星临道。
云灼直视前方,没有回答,视线凝在了夜空中遥远的一点。
星临循着云灼的视线眺望,目光穿过漆黑的夜幕,寻向远处,发现有一处火光在都城边角处安静燃烧,远远看上去,像是将夜幕燎出一个炽红的洞。
他忽而眉头一皱,“那个方向是——”
云灼也目光一沉,“收容司。”
冲出拐角只是刹那间的事情,两人顺着远离人声的巷道七拐八拐,轻车熟路地到达长街之上,发现此处竟已被惊叫充斥。
人们四散逃离,此刻也不顾忌那寻沧王宫是不祥之地,双腿疯狂迈动之间生风,要的是离那城角处的熊熊火光越远越好。
迎着月光几处浮动着的反光点,星临仔细看过去,发现是有人光着脑袋,不少秃瓢满街乱跑。
这景象着实有些滑稽,星临迷雾罩头的同时又觉得好笑,但他见云灼的表情愈发沉重起来,便敛住了那点要笑不笑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收容司里的囚犯跑出来了,”云灼道,“那里关押着砾城从各地搜刮而来的虹使,危险异常。”
星临:“叶公子与我提过。”
“你既知隐情,也该知道其中严重情形,”云灼折扇抵住星临的肩膀,把他往日沉阁的方向推去,“回去呆着。”
星临侧肩,避开扇柄的力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回去找天冬和闻叔。”云灼道。
星临完全不同意,“日沉阁离那火源处甚远,何况要去也是你——”说着,他突然顿住,歪过脑袋,目光落在云灼的面上,一字一顿地探询道:“公子,你怕了吗?”
云灼看星临一眼。
“我没什么好怕的。”
话音刚落,白衣烈烈而动化作背影,向远处飞速掠走,徒留一句话夹杂在夜风里送至星临耳畔。云灼那一眼冷且利,剔了一下星临的某根神经。
云灼害怕了吗?他身负力量却没能护好扶木,他那些充斥着腐尸的旧梦会不会又掺入一抹新鲜的血迹?他面对危机时,会对那些猝然的离去心有余悸吗?
星临将那道远去的背影看得很认真,自言自语着,跟上去,“都说了一起去了,为什么不等我。”
月光遍洒的寻沧旧都,长街集市与粼粼河面一如往昔,只是仓皇奔逃的人群四处拥挤,昭示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房顶屋檐上,一黑一白向着通明的城角处飞速靠近。
直至星临的步伐放缓,隔着几栋房屋望去,收容司的灰石外墙果然也被熊熊火海所吞噬着,近了看,才惊觉那火幕实则滔天,将整个收容司框住,汹涌不似人间景。
人为纵火做不到这幅景象。
星临的双眸被映得极亮,他抬头仰望着冲天的火幕。
街角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叫声。
只见拐角处冲出一个秃头人,跑姿被高温扭曲得癫狂,竭力想要逃离这条火焰席卷的街。
“啊!!救命!!!”
撕心裂肺地呼救声,云灼飞身而至那人身边,伸手去捉那人手臂——
——那人本来光洁的头皮突然皲裂开,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那道裂缝中涌出。
云灼伸出的手倏忽顿住。
下一瞬,暗红的裂纹迅速爬满整具躯体,那人的皮肤开始片片剥落,落在火光映照的地上,血淋淋地粘住。那人猛地倒在地上,眼耳口鼻化作血洞,皮肤表层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成了一个蠕动的影子。
星临在房檐上目睹了整个措手不及的过程,他虹膜映着血光,眼见原本滑稽的画面变成地狱场景,他察觉事态不对,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烈虹能力能造出的可怕效果。
此时,接天连地的火幕倏地像是被天公落斧,砍落下一大截,火焰灼烧的范围蓦地收缩。
收容司的边墙终于隐约显现出方正轮廓,几处破洞坍塌,仍在烈火中煎熬。
在那边墙的至高处,一道身影迎风而立,身处火海,那艳红衣摆被卷着火的疾风撕扯,人却不伤分毫。
“流萤?”星临心道。
面前的事态发展根本不给他哪怕是一刻的思考时间,火幕围绕的中心,无数堆叠的画面就纷纷涌到他眼前。
一幕幕逼真到纤毫的杀人场景,在火幕的上空不断显现:一截脖颈被用力扭断后,即刻分崩离析,随即缥缈光影重组,畏惧的双眸,尖声的叱责,一脚飞过来之后落地的牙齿。完全身临其境。像是被踢掉的是自己的牙齿,甚至能看见鞋底掠过的残影。
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
浮光掠影的血腥与恶,全部被从梦境中提取,但凡有命路过,便能将这些隐秘事迹尽收眼底。
收容司的大门处,石狮后面仅有的一小块安全阴影,没有被火焰波及,反而被一圈炽焰远远围绕,既不算灼烫也还算保护。
一颗脑袋从石狮后探出,面庞上有着苍白柔美的警惕,一双眼睛观察着街上情形。
在看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后,天冬如同看到了天大的救星,出口声音喜悦与仓皇掺半,“云灼!星临!”
随火焰收缩消逝,显现出的,不仅仅是收容司门口的天冬。
还有以收容司为圆心的近几条街,糟乱嘈杂得高度一致,收容司中的囚犯已经逃出不少,狱卒在街上四处追捕,灰白囚服,红蓝狱卒装,交手期间光芒四射,形式百出,偃商带着货物在保镖的护卫下奔逃,木零件与蓝茄花散落满地,偶尔还会绊倒一个仓皇奔跑的人。
夜幕中,色彩缤纷,夸张异常,惨叫与呼救齐飞。
云灼与星临掠至收容司大门处。
甫一落地,那炽焰的高温便烤得星临开始翻倍疼痛,他面上滴水不漏,见天冬手中还扶着一截乌木把手,原是她手中还推着那偃人婆婆,已经热得蔫头耷脑。
天冬的鬓发也已经有些乱,她紧贴把手的掌心汗涔涔,不知是火烤还是心焦的缘由。
她与流萤本是一同带着婆婆出来散步,顺便采买,谁知走到收容司附近,听到巨响不断,转过街角便看见收容司的石墙已经破了几处大洞,届时里面的囚犯已经逃出不少。
“他们的烈虹能力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天冬的语速像是在赶时间,“此事非同寻常。”
星临警惕,“烈虹不可同日而语?”
“这段时日,我隐隐感觉体内的烈虹力量有些变化,”天冬道,“它在变强,很缓慢,但一直在变。”
她身后的院落里,身着红蓝衣装的狱卒横陈遍地,大多已经满脸血污,只几个还在挣扎哀嚎。
天冬的烈虹显然也发生了巨大改变,她的能力本不具备切实的伤害,但星临在潜入日沉阁的第一晚便是栽倒在她身上——天冬能将最深刻的记忆抽取重现,不过,当时只是重现于星临自己的脑海中。
而现在,院落中囚犯脸上多数是一脸茫然模样,显然是被天冬魇住了,他们深刻的记忆却被生动外现,拉得外人进入一场场迥乎不同的梦。
梦境中血液与虐杀相辅,各色攻击性极强的烈虹成就为恶地基。
虚幻梦境转为逼真幻境,在一方院落中层层叠叠,荒野山林与简陋居室来回变幻,星临一阵眼花缭乱,眩晕中想着这都是一群什么人?最印象深刻的竟然都是行凶过程。
“我们到这时便已经晚了,堪堪只能困住最后两层的囚犯。”天冬道。
收容司共有六层,地上三层地下三层。上三层与下三层有天壤之别,上三层收容法控制自身烈虹之人,下三层囚禁凭自身烈虹为非作歹之人,危险级别由高层向底层递增,这最后两层的囚犯,已是极端危险分子。
天冬身后,流萤以烈火织就囚笼,鼓动的火焰形成一处圆弧状的微型苍穹,将一干囚犯扣在里面,可惜有的囚犯已经从天冬的幻境中转醒,想方设法地各显神通,抵抗住那火幕不断下压的趋势。
尖叫与奔跑声在几句话的功夫里暴涨,烈火开始蔓延,赤红的光影跃动在星临的发尖。
火光如血,星临突然想起,他三次接触到云灼的体液:一次偃人黑市小巷,疼痛反咬,含得满嘴鲜血,他的机体却无事发生;一次地底抵死奋战,云灼温热的血浇过他的机械骨架,却有太过汹涌的能量输入,以至于机体不堪高温。
第三次,几天前的云归花田,唾液沾染交换,也有微量的能量输入机体。
星临看向身侧,火光映得云灼目光灼灼。
显而易见,云灼体内的烈虹也在发生变化,而他表面还是那样一成不变。
“这样下去,他们逃出去只是时间问题。”云灼道。
第67章 城灾
若是那狱中人在城里四处逃窜,普通人和待宰羔羊没有任何区别,待到那时,烈虹能力的异变会被不知多少条人命佐证得生动。
杀了他们。为什么不索性直接杀了他们?星临心道,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从这些纷乱的梦境来看,这群人决计是会危害平民的存在,砾城留他们不就是为了卖钱吗?留他们的命在,后续麻烦无穷。
现在烈虹引起体质变化,那些无法控制的滑稽能力,估计已经不再是瘙痒似的搞笑危害了,从脱发拔高至褪皮,这种人在都城中随意窜动,明日清晨,街上不知要出现多少死状可怖的尸体。凭借烈虹为非作歹的人更不用提了,他们的逃窜,会隐匿成长久难祛的弊病。
不如现在干脆利落以绝后患,扼杀将来的不可控性。
但星临没有把真实想法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他眼里最简单高效的方案,云灼不会同意。
“嘭。”
突然一声,三人转头,只见旁边石狮上一朵绽开的血迹,一颗头颅顺着石阶蹦跳着滚落。
气氛静默须臾,云灼看向星临,“杀了他们。”
星临:“……?”
云灼道:“杀了他们,别让一个人踏出收容司的大门。”
原来云灼也会有和他想法契合的时候吗?星临有些惊讶地想着,对云灼笑得会心,“那交给我吧。”他道。清除危险因素,他最擅长做这个了。
收容司内精彩纷呈,火焰与幻境掺杂得满地都是梦幻的危机,云灼撩起衣摆,抬脚就要迈过收容司的门槛,踏入那一地缤纷中去,却被星临一手拦住。
“里面太乱了,”星临的眼睛自下而上,盯着云灼,“公子就不要进去了,交给我吧。”
他在为着一次不期的默契浅笑,火光映得他一双眼空荡而多情,“我最擅长做这种事情了,公子知道的。”
风里有滚烫的死亡气息。
星临继续道:“火势已经蔓延至长街房屋,一路过来,呜咽声不止,求救声更多,想必是有不少人被困住了,你和天冬姑娘得去救他们,婆婆也不好再继续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们做什么呢?能换个地方聊吗?!”
高处,始终一言不发的流萤终于忍无可忍,她的声音从火幕中传来,“天冬,听他的!你带着婆婆先走!”
层叠梦境与重重火光在众人面前交织,此处火焰已经烧至三条街以外,火光撕裂房屋与生命,倾塌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
天冬握紧轮椅手柄,“云灼!”
“请相信我,”星临道,“你去做你擅长的事,我来做我擅长的事。”
扇刃和流星镖各自藏在宽袍与箭袖中,刃尖冰冷锋利相同,云灼看见星临眼中的寒芒,他踩着门口飞溅的血迹转身离开。
才走出不到五步,云灼回过头,正巧撞上星临凝视他的模样。
火光动荡疯癫,将星临的轮廓反打,云灼的目光欲盖弥彰。
星临读懂了他的目光,他冲他一眨眼,“放心。”
要说收容司里是一致的攻击性危机,长街上便是危险得错综复杂,想要伸出援手,坍塌的楼底下有颤抖的手举着,血泼的青石板上有人刚刚开始秃头,囚犯与狱卒屡次交手,处处是焦黑的痕迹,好在残沙与栖鸿设在寻沧分舵的守卫兵卒也及时赶到,与狱卒共同压制四处乱窜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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