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寻沧旧都人口密集,私搭乱建随处可见,这群囚犯简直如鱼得水,逃得快的,已经没了踪迹,逃得慢的,便随手炸起一片碎瓦与鲜血。
云灼随手捉住一位收容司的狱卒,“叶述安呢?他去哪了?收容司现在无人坐镇吗?”
那狱卒认得云灼这张脸,忙道:“二城主现在仍在砾城!但城主就在栖鸿山庄做客,明日便可赶到!”
明日?待到明日砾城城主抵达旧都,一切都来不及了。
云灼与天冬穿过无数攻击雨幕,见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地上哀嚎的普通人,便伸手救一把。手忙脚乱地挽起一条濒死性命,百忙之中还要闪避剑光箭矢的误伤。
他们像是在一片沸水般的汪洋里,想要徒手捞住所有腾跃将死的活虾。
废墟中一根房梁被掀起,露出三双恐惧的眼睛,搅着血腥的新鲜空气猛然灌入,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原以为自己必然命丧今夜的妇人从房梁下颤抖着爬出,她伸出扯住白衣男子的衣角,在他靴边深深垂首,她刚要开口,只闻怀中一阵婴孩啼哭声,她抱紧怀中包裹,抬头望,那白衣男子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转身便急急离开了。
她带着死里逃生之后独有的怔愣,望着那男子离开,惊觉收容司方向的火势已经完全消退了。
她顺着袅袅上升的白烟,望见了深邃的墨蓝夜幕重新降临于城墙之上,一道黑影立在城墙钟楼的至高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一动不动,或许只是静止在风中的单薄旗帆。
星临竖着一膝,坐在城墙上,静静俯瞰整座陷入混乱的都城。
整座城池内缤纷光芒乱窜,尖叫声仍不止息。
如镜一般的运河旁,散落了一地货物,一位普通青年在瑟瑟发抖地疯狂奔逃,鞋只剩半只。
坍塌屋角下,一个偃人女童已经趴在碎石瓦砾下闭上眼睛,面泛死色。
守卫狱卒出手压制,囚犯凭着暴涨的力量肆意反击,随意一道光便能击碎一个普通人辛劳一生所得的房屋,打偏一道箭矢就能夺取一个偃人的命。
为非作歹也好,维持安稳也好,这世界是虹使说了算。
明明置身于古代文明之中,这里却没有少年意气的江湖绮梦,也没有风云诡谲的朝堂心计。
一场烈虹,打乱所有,催生能力者与偃人,幸运者在那场灾难中幸免染病,却成了夹在两者之间的普通人。而普通人的脚下,是肢体智力齐缺的偃人,可以随意践踏,是人类又非类。虹使又压在普通人的头顶,宛若天上神佛,生杀予夺,易如反掌。
像是将一片大地生生割裂成三部分,普通人过着战战兢兢的平凡生活,偃人活得猪狗不如。
倒是只有虹使,在根本没有神的世间,拥有着神一样无法解释的力量。
风里有火在上窜,飞扬起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星临扫视这座多灾多难的古都,建筑结构承重点分析上载,计算收容司的建筑体量与周遭空地面积,扫描过块状飞溅范围内的生命反应。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预演路径。
第68章 彻响
收容司位于城中边角处,偃人集市倚墙而建,偃人集市的部分货物,甚至会堆放收容司上方的城墙上,买家可以在地下买完低等偃人,再去地上买高等虹使,二者毗邻,十分便利。
第一条预演路径简单直接,节省能源,成功率百分百,但飞石和冲击导致三条街内的人尽数丧生。
黯黑的夜,火光与血距离星临很远,映不亮他的眸底,幽蓝光芒在其中时隐时现,拨动着一片动人心魄的冰冷。
他的视野中,远处废墟上有两道白色身影,正抗住一道地裂石刺,将倒塌墙壁下的一个人形拖出。
星临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而另一条预演路径复杂惊险,耗能极高,最关键的是目标达成率只有百分之十三,并且要他以身涉险,机体受损可能性为百分之五十。但可以使堆渣范围和方向精准,有一定可能,会达到两全结局。那种云灼一贯倾向的结局。
机器人眸中映着无数道亮光,纷杂得分不清是身影还是数据。
“还没想好?”流萤在一旁等得急躁,她已经把袖口理了八遍。
星临突然把整张脸埋进双掌之中,发出一阵呜咽声。
身旁的流萤一阵毛骨悚然,想不通星临紧急关头又犯了什么病。
“……你没事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星临抬起头,面色如常,冷静正经,是个人样。
“流萤姑娘,帮我个忙。过一会儿,我在墙上做这个手势的时候——”星临单手握拳,竖起大拇指,弯曲,在食指关节上轻轻一摁,又弹起,“——你就引燃收容司。”
流萤迟疑地一颔首,“好。”
黑色衣摆垂地,夜风习习,吹起星临的发,也吹动了衣摆旁的遮雨粗布,赭色粗布卷起一角,露出木箱边角处字迹歪斜的两个字——“流火”。
偃人集市的特产,这里堆放着近百箱。
午夜渐近,混乱仍未止。
长街上各色光芒渐弱,囚犯能抓的都已经抓住,没抓住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狱卒守卫渐少,多数散入城中与城郊,去追捕那些漏网之鱼。仍旧留在断壁残垣里的人,多少开始变凉,也有人苟延残喘偷得半条命。
云灼衣袍沾了灰与血,看上去些许狼狈,烈虹在他体内激荡得汹涌,他喉间始终堵着一口咽不下去的血。
偃人婆婆全程惊吓过度,此刻窝在轮椅上呼吸急促,云灼看着天冬苍白怵人的面色,对她道:“你不要再在此逗留了,先带婆婆回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掷出扇刃。
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很闷,云灼抬手接住旋回的扇刃。
天冬向云灼抛掷扇刃的方向望过去,远处,只见那火势已消的收容司大门口,一道身影抽搐着扑在地上,衣装是灰白的色调,却刺眼异常。
收容司最后两层的囚犯,开始逃出来了。
要来不及了。
天冬即刻四处寻觅流萤与星临。
废墟、倾倒楼阁、血染的河畔与半榻的食肆,直至望见城墙上一道黑影鬼魅一般飞速上掠,像是在逃离地面。
“他们在那里!收容司上方!城墙上!”
云灼望向城墙。
下一刻,一阵巨大的响声轰然爆炸在云灼的耳畔——紧接着迅速传遍这个寻沧旧都,城中所有人都停下逃亡脚步,看向今夜的祸源之地——收容司。
寻沧旧都这混乱的一夜,炽亮闪烁的火光顷刻间扬起,烧了半边天。
一些人站在没有高阁楼宇阻挡的断壁颓垣里,恰好目睹这一盛景。
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止一声,接二连三,如同有一种称作毁灭的奇异韵律掺杂其中,灼眼亮光从底部一路闪烁到顶楼。
收容司一瞬从中间开始快速向内下陷,骨牌一般寸寸倒了下去。
这禁锢危险的庞然大物,抽丝剥茧般地坍塌,粉碎的纹路也精细,它化为乌有的过程惊心动魄,又赏心悦目。
一场爆炸,精巧而极具美感,疯狂又漂亮地葬送了一场即将恶化的危机。
云灼目睹着剧烈的火光与粉尘翻腾上涌,转眼间,就要吞噬掉城墙上那道黑色身影。
心脏被攥住一瞬,他喉间的那口血倏地漫进口腔。
一头扎进滚滚灰雾中,云灼抢到城墙下的速度迅疾至极,粉尘遮掩了他的视线,一时间只能凭直觉判定方向,他仰头向着城墙上望去。
一切都朦胧到虚幻。
一道纤瘦黑影在下落中几处借力,看清地面伸出的双臂时,他停止借力延缓速度,反而任由自己下坠。
云灼伸手,下坠的时间只来得及半口呼吸,他便拥了个满怀。
“接住了。”
他听见星临的声音,那道呼吸里的硝烟味道也诗意。
像是来自璀璨的夜空,穿过灿烂的火光,最终落进怀中的一颗星。
无数砖瓦碎裂,其中一片碎瓦飞射着擦过星临的肩,溅起一泼血液洒在夜里,剔透晶莹的湛蓝,落在阴影中,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怀中人不可自抑地轻轻一抖,但面上看不出一点破绽,笑得无事也无害。
云灼将那抹湛蓝看得清晰,可他只是拥着怀中的身躯,剧烈到可以盖过一切残响的心跳声里,他一句话也没有问。
璀璨惊人的火光,也映进一双因上了年纪而略微浑浊的眼里。
闻折竹迟迟赶到收容司现场,看见满地尚余火星的断壁残垣。
他寻到废墟边缘满身狼狈的天冬与惊慌失措的婆婆,看见流萤从长街的那头疲惫地走过来,星临与云灼从漫天火光中落进满地狼藉里。
闻折竹的双眼仍在四处寻觅。
他扶住面色苍白的天冬,手握上婆婆的轮椅把手,向着远处星临与云灼遥声问道:“扶木呢?”
云灼抬眼,远远看见闻折竹,他花白的胡髯被火光染得昏黄,也看见他身后此刻无比高耸巨大的日沉阁,正在遥遥地注视着自己。
推开日沉阁的大门,琉璃瓦浸在明月光辉里,仍宣示着往日岁月的浮华。
婆婆因惊吓过度而半路失去意识,而天冬的身体承受不住今夜这样强烈地使用烈虹,爆炸响起之时,她的精力便已是强弩之末,而流萤与云灼也面色苍白。
危机解除后,一行人就这样精疲力竭地回到日沉阁。
云灼请流萤先带天冬和婆婆去休息,偌大庭院里只剩他、星临与闻折竹三人。
大批木傀儡还立在洗砚池旁,夜风吹拂里,像在坚毅地等待什么人归来。
那只装上细小木腿的鸭子已经能到处跑了,正在一双双傀儡腿间嘎嘎穿梭,躲闪着黑猫时不时的飞扑。
闻折竹看着云灼,眼中闪烁的光亮既像是期盼又像是恐惧,期盼云灼告诉他,街角巷陌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是无稽之谈,又恐惧云灼印证那些传言。
云灼的沉默,对他来说,是一个将行的宣判。
“对不起,”云灼低下头,“我没能带他回来。”
镰刀一般银白的月坠下琉璃屋顶,清寒的夜侵袭庭院。
闻折竹站在洗砚池旁,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可怕寂静,星临看了看云灼,开了口。
机器人叙述的语气客观冷静,表情也是几分独特的机械冰冷感,话语如冰刀一般捅进闻折竹的心窝:告诉他来得太快的残沙追兵,告诉他扶木得知他真实身份时的震惊与难过,告诉他那张付之一炬的残页。
也告诉他,那颗流火弹炸得太璀璨,扶木永远留在了鹿渊,没能和他们一起回来。
闻折竹仍睁着眼睛,却如同晕厥,星临再下面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面前人唇齿张合,而他像是在洗砚池底浸溺,声音始终隔着污水听不分明。
那些矍铄的精神气在一段叙述中缓缓褪去,星临才感觉闻折竹其实年纪不小了,他的鬓边已经有几缕花白。
他摸索着洗砚池的池沿坐下,那迟缓的模样将沧桑尽数显露。
洗砚池边搭着一块湿布,是闻折竹用来擦拭木傀儡的,而此刻他恰好摁住那块湿布,陷入长久的愣神。
“你不必自责,毕竟一切皆源于我。”
闻折竹再开口时,声音像是肺被掏出一个血洞。
“如果我不找来那残卷的委托,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如果……我在他问及我的过往时,能释然地和他谈起,又何苦这般折腾。”
他不过是一条落荒而逃的丧家老犬,从杀伐振高的故土上逃出,以为自己走得够远,那些散发焦炭气息的过往就追不上他。
“去过鹿渊,你们也该都知道了。”闻折竹的语气行将就木般,“我年轻时自恃偃术造诣,不知天高地厚,创立了鹿渊书院,以为总有些东西能凌驾于仇恨之上,总有人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后来确实有那么一群人,愿意与我齐聚鹿渊。书院落成的那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屋顶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以为那些路遥马亡的梦,有生之年便可触及。”
他笑了笑,“那些好梦,也是做了一阵子。”
后来战火燃起,世仇燃起,鹿渊书院血流满地,他为求死去的学生免受血鹰刑的盘剥屈辱,放出一把大火,将理想也付之一炬。他本心如死灰,苟延残喘败走他乡,没曾想上天仍垂怜他,他遇见了扶木。扶木天赋卓越,在冶炼术上的造诣更是闻所未闻,与闻折竹的偃术一拍即合,他们像是遇见彼此理想乡的缩影。
可与扶木对自己为何四肢尽失地躺在崖底从来避而不谈一样,闻折竹也只能借一纸残页将过往坦白。
然而无人预料到,这纸委托谜团无数。来得太快的残沙追兵,粗糙诡异的纸团,都是本不该有的变数。最后惨烈收场,扶木长眠地底,云灼濒死回谷,到手残页化为灰烬,星临在灼烫的血液中当机。
日沉阁的庭院中一片静寂。
闻折竹微微佝偻了腰,如一棵被白蚁蛀空的干枯老树,他被泪哽住了声音。
即使年龄跨度甚大,星临也曾在闻折竹眼中见过与扶木相同的光,此刻被泪水浇得与扶木死亡时一般黯淡。
星临静静看着,手覆在自己胸襟,倏忽半跪下来。
“闻先生,这个给你。”星临对闻折竹说。
他一只手攥拳伸到闻折竹面前,向上,打开——
——一颗晶莹的湛蓝义眼躺在白皙掌心,折射着天边月的光芒。
鹿渊地底,那阵吹动他的风到底自何缘起,星临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就在他面前消散了个干净,所幸他来得及留住这枚琉璃。
它完好无损,在他怀里捂热好几日。
星临读不懂闻折竹的眼泪,却在模糊的硌痛中,觉得或许闻折竹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睛。
天地酝酿出一颗剔透琉璃,辗转过闻折竹的冰冷剑鞘,到扶木的残缺眼眶,再至星临机械心房外隔着皮肉敲打,最后落回闻折竹干瘪的掌心。
闻折竹颤颤巍巍地接过那颗眼睛,他隔着泪眼,隔着那些颓败的旧日梦与破碎的温情,去看那颗琉璃,月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的是全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云灼的扇刃,星临的流星镖,满院迎风不动的傀儡,到处都是扶木的痕迹,他却不会再回到这里。
待到星临与云灼将闻折竹扶回卧房,院中的夜清寒更甚。
星临倚着雕花木窗,将这日沉阁院落尽收眼底,竹叶未变,墙头也还是那个他轻巧翻过的墙头,那个闯入日沉阁的夜已经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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