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头的手轻轻一翻,将那只苍老的手反握住。
“你若是不说话,我们就当做你默许了。”天冬举杯对他。
强塞的温暖,意外地将星临的灵魂掏了出来,却发现灵魂底色是悲伤与孤独在并驾齐驱,并不鲜艳好看。
席间共同举杯,星临的酒杯被依次碰撞,瓷与瓷相亲,所有的巧言令色都皈依成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
命运竟可以慷慨至此,赠予他一条归途。
一坛酒很快就被一群人见了底,屋外的冰天雪地只是添色的银白背景。
天冬的酒量其实差劲,几杯之后就又开始昏昏欲睡,却还是偶尔在众人的闲谈中插上一两句,流萤含着婆婆给她夹的蜜饯,笑着看天冬的困倦模样,叶述安依然眉眼温和地参与其中,星临触动之余恨不得再锤爆几个金桔喷他一脸桔子汁。
云灼在闲谈之间,为星临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你那晚问的话,现在回答该也来得及。其实这世间没几个人会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往哪里,人生一路充满未知与变数,既然无法预测前路,只需记得归途。”
“我有归途。”星临道。
“你有归途。”云灼手中,杯面酒液轻微晃动,“明年开始,生辰记得礼尚往来。”
格外好的光线中,星临看着云灼轻浅的笑,这双眼睛里从不掺杂多余的情绪,总是温柔得不着痕迹。
星临看着这触手可及的笑意,没醉,却熏然。
他一把捉住云灼抵酒杯的手,垂首,唇齿抵住杯沿,就着云灼的手饮酒。
云灼没有料到,条件反射下想要抽手,却又看见星临低垂着眼睫缓慢吞咽酒液的模样,星临今天沉默也乖,深究下去,脆弱游离的迷失感藏不住。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星临将一杯酒饮尽。
酒带着温度,穿肠而过,星临抬眼看,云灼的眼眸又黑又沉,四目相对时有唇齿生香的酣醉错觉。
云灼如梦初醒地往后收手,星临握着他的手却没来得及松开,一牵一拉之间,连带着胳膊撞上桌上的一个硬物。
两人眼睁睁看见桌角处一个圆滚滚的酒坛落在云灼身上,欢快地倾倒翻滚之后,向地面坠去。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两人耳畔。
那是一坛新开的酒,大半酒液浸给了云灼的白衣,剩下一个底,也尽数喂给了地面。
云灼刚要俯身下去捡拾那酒坛碎片。
“我来吧。”星临却比他更快,离了凳子,蹲身下去,缩成一团,捡拾着酒气四溢的碎片,一块一块归到一处。
一块碎片正落在了云灼的凳边,云灼垂下手去捡,却与星临赶来的手撞到了一起。
云灼的手也早已被酒液淋湿,修长指骨一片水意。
星临认真看着,下一刻,他倏地将那只手顺势执起,闭上眼睛将吻落在那酒液润湿的指骨之上。
不是一个落到实处的吻,在咫尺之近停下,呼吸缭绕指骨。
那是一个吻手礼。
星临低着头,发丝垂在脸侧,虔诚而纯粹的神情,新雪里一片玻璃。
他偏离了伪装,第一次不再使自己的行为完全契合古人,而是对着云灼做出了他那个时代背景的礼仪。
指背上隔着一层纤薄空气的轻吻,曾在人类历史中意味爱情,有时也代表忠诚与崇拜。
可星临早已丢弃对人类的忠诚,并将之视为捆缚自己的枷锁,他此刻的突发奇想,更像是像幼兽收起尖牙之后的柔软示好。
桌上依旧其乐融融,桌下隐秘地执手而吻,短暂一刻,却缱绻心动到不能自已。
星临鼻息洒在指间,又热又冷的甜蜜折磨,云灼竭力控制自己蜷缩手指的冲动。
“谢谢。”星临松开他的语欷手,睁开眼,无声地说。
云灼看懂了,“谢我做什么?”
星临:“谢谢你的出现。”
谢谢他在濒死一线中为他挡箭,一生一次为他祈福,雨中为他撑伞,夜里把他紧拥,火星迸溅的城墙下接住他的坠落,明知陷阱却愿意教会他爱。
这些瞬间,“SPE-1437”其实都不需要,但正是这些,在一笔一笔将一条生命填色成“星临”。
像是神迹真实存在,漫天仙与佛,云灼用笔尖借来一丈神光,为一块石头绘出心脏。
星临富有故事感的灵动眼睛,望进云灼眼底时,终于名副其实。
谢谢你的出现。我的生命之源,灵魂之井,供我骨血生息,让我终结流离。
第92章 上载
星临很想抱抱云灼,有一股悸动陌生而汹涌,在胸口冲撞。可满座好友亲朋,不合时宜。
星临这一刻裸露的坦荡与炽烈,再怎样动人心弦,也只入云灼一人眼。
众人听见一声碎裂,只知两人打翻了一坛好酒,惋惜之余,也只有叶述安不动声色地持续观察那个方向。
他看不见桌下,却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捕捉到惯常冷淡的好友神色微动。
他与云灼一同长大,了解至深,那是他第一次见云灼露出那样微妙的神色,压抑的深情澎湃到巅峰,不经意露出一丝边角。
叶述安在那一瞬深刻地明白:云灼彻底完了。
杯中酒面映出叶述安的眉眼,白雪覆盖的城池哪会有春风,他铁打的温雅神情一层隐约的黯淡。
他今日闷不作声,陆愈希似有所觉他有些反常,便侧身过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是近日奔波太疲惫了吗?看你不太有精神。”
叶述安敛住眉目,看酒杯里的自己,答非所问:“兄长,不再为我做个锦囊吗?”
陆愈希闻言笑了:“你都多大个人了,那是砾城十岁小孩才会要的东西。”
“可我的丢了。”叶述安道。
陆愈希不解,“丢了便丢了,就算是护身符,也难跟你一辈子。”
天冬迷迷糊糊中还不忘下午的安排,“陆城主,时间是不是不早了,那继任仪式何时开始?”
“不急不急,还来得及再喝一轮。”陆愈希转回头,扬声道。
叶述安攥紧酒杯,独自接续未完的对话,“我想它跟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低,陆愈希再回过头来时只捕捉到模糊不清的尾音,便迷茫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述安自嘲似的笑笑,“我说时间恐怕不够再喝一轮了。”
云灼的生辰只庆到正午日头将斜便戛然而止,因着下午要举行栖鸿庄主的继任仪式,日沉阁与砾城都在应邀观礼之列。
而星临不愿一同前去观礼,所以独身一人留在了高塔之中。
云灼言出必行,应允星临每一件事都如实做到。
其一是在暴雨时屋檐下,闲敲棋子时星临要他教他武功,云灼这几日寻着闲暇功夫便认真做他师父。云归谷本为医药世家,其身法武功走的是轻灵机巧的路数,行云流水的精奇被星临一招一式复刻,深觉这在星际时代已经失传为传说的东西,确实比他机体自带的机械格斗术高明。云灼说他学得快,但星临知道他只是在模拟云灼的动作路径,如同在热武器枪械上叠加古装涂层,好在外表看起来还算和谐。
其二是在镜花水月的朦胧夜中,星临要每晚与云灼同塌而眠,这几日果然就算身在栖鸿,两人也是同一间卧房,夜半翻窗偷电已经成为过去,星临现在只要伸手就可以获得能源输入,还可以在夜色中将云灼的轮廓不断描摹。
此刻星临的膝盖就陷在这已经熟悉的床榻被褥中,趴在卧房的窗棂上,看着云灼天冬一行人下了高塔石阶,渐渐远去。
待到行迹被灰调民居完全掩去,他离了窗,在床榻上仰躺。
他静止地躺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屋顶,瞳孔看上去一片涣散,胸口起伏几乎没有。如同一具新鲜毙命的精致死尸,等着人来开膛破肚偷走肾脏。
表面死寂空洞,实则他内里混乱到了极点,强自按捺的悸动根本没有平息,一切的记忆与情绪体验从未这样鲜艳生动,牵连着所有感官都敏锐异常。
有酒香隐隐在卧房中浮动。
那坛酒将云灼的白衣浸得湿透,他临走前特地回房换了衣服才匆匆离去,那件酒液狼藉的白衣就随意地搭在床榻边,距离星临咫尺之遥。
他鼻尖萦绕着一股被打磨得很精细的药感气息,那是云灼一身病骨十六年的残存证明。
其实他不该躺在这里,应该一头扎进风雪,去寻找那最后一位逃犯。
可他停不下脑内记忆的不断重现——
——桌下隐秘的一礼,疏离骄矜的云阁主,怎么可以将动情暴露得那么明显,哪怕只有短短一眨眼间。
桌下他轻握的手指更是挥之不去,不论滴落的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不可自抑的蜷缩弧度,和某一晚的失控画面重合,纤毫毕现。
药物气息在鼻端,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位审视者擅长将漂亮皮囊浪费,与昳丽柔和差之千里的阴郁蛰伏着,冷静的目光将他切割,那淡色双唇咬字张合,询问语句却不容置疑。
“什么都可以吗。”
星临眨了一下眼。
他内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无声燃烧,飞扬的炽焰噬舔,开始由内而外地玷污原本剔透的无情人。
那一夜,云灼说这句话时,他的动作路径是什么样的?
小机器人的自我探索被黑洞吸走,请登陆快乐星球,寻找一只角落中的熬夜青蛙,它手里抓着几行实践细节报告。
紊乱中,他却忽然听见房间外的脚步声。
脚步声太熟悉,刻入脑海的轻重缓急。
星临倏地睁开眼,从白衣褶皱中露出半张脸,去望房门方向。
那人一步一步在靠近,如同踩踏着他此刻高度激活的神经末梢。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云灼回来时看见卧房门是虚掩的,一条狭窄逼仄的缝隙里,床榻上单薄的人形片段。
他知道,人在房里,却忘记将房门关好,是人之常情的粗心大意。可星临绝对不会这样做。
他心觉怪异,推开房门的动作也带着试探的轻缓,踏进去的时候看见星临倚在床头,蜷着双腿,像是刚刚被他进门的声音吵醒,漫不经心地半张眼看他一眼,又困倦地阖上,口吻带着点疑惑:“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庄主接任这么快的吗?”
“我忘记带贺礼。”云灼从桌上拿起一本文书。
星临像是倦恹极了,始终不肯再睁开眼,“真是少见,你也会忘记带什么东西。”
“你会忘记关门,也很少见。”云灼看着星临。
又来了,那种冷静到近乎审视的目光。
星临闭着眼都如芒在背,他刚刚探头看清来人与整理衣物的时间太仓促,没来得及将一切恢复妥当,房门虚掩只是微小差错,最关键的是他还精神的数据程序,让他不得不蜷缩双腿来遮掩。
星临动作轻微地,想要将手指在衣摆上蹭干,高频的反复,带着点焦虑意味。如同扼喉濒死之人装作一切安好,如履薄冰般的若无其事。
“他们还在等我。”云灼装好文书。
星临:“路上小心。”
云灼看一眼星临陷入被褥的手,苍白手背上一小圈淡红齿痕,指节处泛着粉,藏匿着的活色生香。
“好。”云灼收回目光,说道。
他转身离开时,是仿若毫无所觉的干脆利落,也记得将门掩好。
星临到门边,在门缝中看那白色背影消失在远处拐角时,才舒出一口气,关好房门走离几步。
却不愿再回到床榻,那件白衣已经一塌糊涂,刚刚被他飞快地卷成一团丢入榻下。
他站在床榻边一阵失神,举起右手迎着光线端详。想着自己从前一向轻视人类的感性,云灼一件白衣,就能将他的不屑摧毁成满地废墟。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情爱钢索上一场自视甚高的欺诈,想要用爱与快乐困索云灼,交锋之后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已经作茧自缚进入牢笼。
五指张开时逆光,指间同样不堪入目,黏连又断的一丝亮光稍纵即逝,像是对他发出的一声短促嘲笑。
他思索得那样认真,想要一切的失控与偶然都贴合逻辑,想要一切不知所起的沉溺都有迹可循。
以至于一只手覆上他的手掌时,他才猛然惊醒。
白皙修长的手指,缓慢侵入他的指间,和他来了个黏腻的十指相扣。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迟钝得都不像你了。”
星临听见云灼的声音,背后咫尺,他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也忘记与你说,贺礼带不带都无关紧要,风雪太大,仪式其实已经推迟到明日了。”
有人从背后扣住他的肩胛骨,垂首在他的耳侧。
“要我帮你吗?”
卑鄙人类,故技重施。
星临扭过头对云灼怒目而视。
他仰头的样子真像只炸毛的猫,愤怒是虚张声势,为的是遮掩脊骨瞬间炸起的一连串惊惧。
他们之间距离好近,云灼能看见星临睁大的眼睛里,深处是幽蓝色虚空在烧。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酗饮
屋外风雪扑朔,碎片般的阴影在两人相扣的手上流动。
星临的悸动与渴望具象成了指间的水光,被捉了个现行,他僵硬着躯体,盯着去而复返的不速之客。
星临:“你骗我。”
他仍自镇定,做贼心虚半点没有,如果在尾音落下之后能忍住那一下吞咽会更好。
云灼目光滑过星临微红的鼻尖,这人的模样像是刚刚受尽了委屈。
“我换下的那件衣袍呢?”云灼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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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灼明显感觉怀中人脱了力,垂眼望去时,安静而狼狈的一张脸,予取予求时被欺负太狠,浩荡热雨中大病一场。四肢无力地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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