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宜安闻言笑了,他穿完走去桌案前,俯身从包袱里翻出路引,阮少游倚在桌旁,拳头里藏着东西,忽然递到他眼前。
“什么?”他好奇看去,阮少游也不扭头来看他,只将手伸到他面前,掌心展开。
“昨个儿闲来无事,逛了城中夜市,觉着和你剑配就买了。”
嵇宜安低头去,看见一根编法样式古朴的皮绳静静躺在掌心中,他拿剑去,抓起皮绳。“剑疆?”
“嗯。打起架来,方便点。”
他诧异看眼阮少游,还是那个少爷,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一样了,逛夜市竟然也会想着给他买玩意儿。一句多谢正要出口又硬生生憋住。
阮少游瞧着他面色,一时拿不定他心中想法,“不准嫌弃啊,本少爷挑了好久的。”
“不会,”嵇宜安怕拂了阮少游好意,连忙给剑柄套上剑疆,他又问道,“少爷就没给自己买点什么?”
“……你猜。”
阮少游余光瞥着他动作,这才满意勾起唇角。
嵇宜安下楼,给官兵看了路引核验身份,知道他们一行是同仁镖局的人便没话说了,只是那几个剑门的弟子就遭了殃,全都被押下。
“大人,我们是兵州剑门的人,客栈里的掌柜堂倌都可以作证,昨夜并无外出啊。”
“凭什么都是拿剑的,你们就不抓他们?”那几个剑门人手指向嵇宜安,愤愤不平。
“对啊大人,要抓一起抓!”
阮少游闻言嗤笑一声,从怀中拿出同仁镖局掌柜的印信,摆了摆手。“真不好意思诸位,我们是正儿八经的镖师。”
剑门人愣住,“同仁镖局……”
“原来你就是同仁那位阮少掌柜。”为首大师兄目光一凝,先前听闻解无生的小徒弟这几年一直做镖师讨生活,凭谁也没想到居然会和同仁少掌柜扯上干系。
“不错,嵇宜安正是在下的人。”阮少游笑眯眯。
为首衙役吸了吸鼻子,什么阮少掌柜他自然不知,只是同仁镖局开遍九州,有时连朝廷饷银也由他们负责押送,这样的身份他自然是惹不起。
“走,去下一家!”
“大人,我们真没有做过此事,大人容禀啊大人!”
衙役提膝狠狠踹去,叫嚷声一下子便小了下来。嵇宜安舀起一口皮蛋瘦肉粥,望着剑门人被押下带走,客栈里四围人心惶惶。阮少游从容收起印信,负手道:“剑门在兵州还有些影响,像成陵这种地方压根不会在意,只怕那几个弟子押回去了有的苦头吃。”
“不是说是几个少年杀的县令么,他们几个岁数也不小了,抓他们干什么?”邻桌人议论纷纷。
“害,这你就不懂了吧,要是抓不住上面要的漏网之鱼,吃苦的就是他们咯,”其中一人小声道,“拿这几个人顶包不是刚刚好。”
嵇宜安放下汤勺,淡淡望着外边街头行色匆匆的行人。
他用完早膳,去客栈后院空处练剑,剑锋凌厉划过,这些天已有了不少长进。
虽然他与剑门人萍水相逢,但是成陵县衙官虎吏狼,杀人命案也能如此随意交差,此前不知有多少无辜人枉断性命。
嵇宜安想至此处一转腕,猛然抢步进逼,剑锋狠狠下刺去。路过堂倌吓了一跳,抱着酒坛贴墙走去。
“这位客官,外头官兵可是走了?”
他抬起眼,微微颔首,“都走了。”
堂倌勉强笑着,抱着酒坛子赶紧走了,院旁柴房里,响起零星动静。
嵇宜安耳尖一动,猛然扭头看去,然而纸糊着窗,门半掩着,安静地让人疑心只是老鼠蹿过,他又收回目光,接着练剑。
许久,阮少游从外头回来四处找不见他,摸到后院来。
“嵇宜安——伤都没好练什么剑。”
阮少游走来喊了声,他倏然撩剑一提,闻声抬眸看去。“没事,我控制力度。”
“刚上街转了圈,听到不少热闹,”阮少游走近瞧了眼柄上剑疆,低笑道,“都说这县令和景州太守有妯娌之亲,因着这层干系,私收不少苛捐杂税,鱼肉乡里,甚至——还联合盐商,贩卖私盐。”
嵇宜安瞳孔一缩,又是私盐。
“这件事会有巧合吗?”
“或许吧,谁知道呢。”他似笑非笑,“你说我们是不是和私盐杠上了,走哪它到哪。”
嵇宜安眉头一皱,收剑入鞘。“少爷你想怎么办?”
“我倒是想问问,你想如何应对?”
“写信给陆三,或者等你回京后再找常远侯,都说圣人暗哨遍布九州,所监听探察的不正是百官品性么?”嵇宜安沉眼道,“只是口说无凭,要是有罪状就好了。”
“好,那便这么办。”他摇着扇,一派轻松闲逸之意,嵇宜安垂眸,忽而看见阮少游右手上也缠着一圈皮绳,样式古朴,与他的剑疆极为相似。
“少爷,你……”
“好看吗?”阮少游好像生怕他看不见,抬起手晃了晃,“昨晚给自己买的。”
“……”想起先前自己忙不迭系上剑疆的样子,嵇宜安感觉他好像跳进一个大坑。
阮少游合扇,面上几分得意。“不许拆,听到没?”
“好——我不拆。”嵇宜安的手摩挲着剑柄,垂眸应道。
两人走后,柴房处却又传来动静。
许久,在确定外面无人之后,破损窗纸间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常远侯……罪状……”
第30章 山水逢
下午的时候,嵇宜安上了一趟街。
四围的人熙熙攘攘,纷纷议论着见到的那幕惨状,嵇宜安眼露不解,拦住了一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哎哟,你去城门口看看就知道啦。”
嵇宜安见状连忙奔最近的城门去,直至跑到街尽头,缓缓停住脚步。
城门之上,几个身形瘦弱的少年面色发青,尸体上尽是伤痕累累,颈间一道干涸血色,被高高吊在城墙上。
风过,尸体一摇一晃,散发着淡淡的尸臭气。
四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手指着议论纷纷。
“这就是行刺县令的那几个人吧,县衙这是干什么,把人尸体吊在这种地方,也不怕被厉鬼缠身。”
“听说好像是太守下的令……”
角落里,头戴斗笠之人抬头呆呆望着。
“不。”
这些都是他的伙伴,他的至交好友,如今却仅剩他一人看着他们的尸体还要遭受如此羞辱。
阿英踉跄往后退,随即掩着斗笠匆匆往外走去,围着的官兵目光注意到他,正要追上。
忽然,一把扇子横在面前。
“哟,本少爷记得你,早个时候是不是你踹了那个剑门的人一脚?”阮少游上前来,笑眯眯道,“你很是上道,本少爷见你有缘,走,喝一壶去。”
“啊?不,不是我啊……”
那官兵一懵,被某大少爷强行拽走。末了,阮少游还转头过来朝嵇宜安眨了眨右眼。
嵇宜安赶紧追着那个戴斗笠人上去,却见他一路溜进客栈后门,揣着东西躲进了柴房里。嵇宜安猛然明白过来早上听到的动静是怎么一回事。
他猛然推开门,一把小刀随即紧抵着他脖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别过来,我——”
嵇宜安攥住他手腕反手擒拿,刀掉在地上。“砰”一声,他脚勾了门,柴房里灰尘飞舞,弥漫着一股子淡淡霉味。
“功夫还未到家,你们年纪尚轻,何必为了贪官污吏断送性命前程,”嵇宜安垂眸劝说道,松开手,“在下万仞山庄嵇宜安,并无恶意。”
阿英一身脏污,听到声音认了出来,他蜷起身子怔怔看着,“你就是上午在院子里练剑的那人?”
“是我。”
“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我辈虽年少,亦能一身侠义为国为民,死又有何惧……”阿英喃喃念叨着当初几人的誓言,“你不懂,有些事情,比死更重要。”
早前便听闻景州一带有不少的少年郎,效仿前朝探丸杀吏之事,专杀贪官恶徒,替天行道,嵇宜安大概明白过来。
只是可惜,城门上那吊挂着的六具尸体。
“你如今还活着,抽到的是白丸吧,”嵇宜安剑放一旁,席地而坐,“眼下收尸也难,你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莫要胡来。”
“不……”
“少年侠气最为难得,我修书一封至同仁,镖局会庇护你。”
“我还不能走,”阿英一把攥住嵇宜安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一下激动起来,“我听见你们说常远侯了,你们的身份不简单对不对,能不能帮帮我,我不能让他们的尸体再受这样的折辱!”
嵇宜安眉头皱起,“这件事,我们暂时也办不到。”
“我本该和他们一起死的,但如今我还活着,”他从怀中掏出弹丸来想给嵇宜安看,然而弹丸一下掉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一圈,他好像突然崩溃了,伏身去抓那赤丸,掌心沾满了尘土。
嵇宜安微愣,抬手摸了摸他头。
“错了,一切都错了,是我怕死没有去,才害得他们都死了。”阿英捏紧拳头捶地,伏身带了哭嗓,“探得赤丸者杀武吏……我害怕,所以偷偷换成了白丸。”
尘土沾在阿英拳上,他蜷缩住身子。嵇宜安恍然明白过来。
“这也不能怪你。”
“可他们都知道,他们没有说,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人之怕死乃常情也,少年们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体谅他年纪最小,于是不约而同地掩藏住了真相,乃至于真正抽到白丸的人,毅然决然地在那夜走向县衙。
于是如今,六个人的尸体被吊在城门之上。只有他苟活下来。
“我一定要为他们收尸。”阿英咬牙,声线颤抖,“不为别的,我不能再对不住他们。”
柴房里,沉默许久,除了少年人压抑的哭声外,再无其他。
“好,”嵇宜安最终低低道,“我帮你。”
“你想要如何帮他?”
客栈里,阮少游倏然转过身。这件事有多不易,凭他们三人之力,无异于虎口夺食。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忠肝义胆的侠客,只要把消息放出去,莫说是三十个,就算三百个人也能找来。”嵇宜安握紧拳头,“我要借游侠之力。”
“官兵封锁成陵,即便你有渠道传递消息,也需要有人助我们打开城门,”阮少游漫不经心摇扇道,“如何引走官兵,如何运送尸体,如何扫尾不留痕迹,这些都是难事。”
嵇宜安沉默,这件事风险太大,做的不好满盘皆输,但他就算是要慢慢布局,这件事也非做不可。
他敛眸,“我会慢慢想法子......”
“罢了,还是帮你一回,”阮少游合扇,见不得嵇宜安这幅样子。他走至书桌前,展纸提笔,“省的你总觉得我不做正事。把我们这边能借什么力,做什么事一一列出,你先说。”
“师叔身上有师父的江湖令,可征召四方游侠。”
“再来。”
“我们能借江湖渠道与城外各处联络。”
“第三。”
............
烛火微晃,两人一站一坐,谋划劫尸之事。叶归德静静站在门外,扬起唇角。
师弟,你的小徒弟到底还是朝着你想要他走的方向而去,果真,从未后悔。
黄昏的时候,官兵们又一次包围客栈,冲了进来。
嵇宜安走到楼梯旁,微微皱起眉头。
“城门那事做的有马脚,大抵是被发现了。”阮少游伸手摸上他剑柄,低低摩挲。“那个小屁孩你送走了?”
嵇宜安点了点头,“这件事可能会被官府通缉,你别搅合进来,我和师叔去就可以。”
“无妨,戴个帏帽或是斗笠。”他笑笑,“你选的路,我与你共进退。”
嵇宜安眼睫轻垂,他将是万仞山庄嵇宜安,而不是同仁镖局里的嵇镖头,这件事不能牵扯到同仁,便以游侠之名,行游侠之事。
阮少游又缩回手,负手望着官兵们往后院而去。
“我们也该走了。”
官兵猛然撞开柴房,里头已经空空如也,被阮少游拉去吃酒的那人低低对领头说了些什么,他们冲上楼打开包厢门,然而里头早已不见了人影,只余窗子被风吹着开合,墙下的衙役已经被打晕。
“老大,其中一人可是同仁镖局的少掌柜,我们何不上镖局去拿人?”
话音未落,他便被老大拍了脑瓜子。
“你傻啊,找个逃犯上同仁镖局去,干什么,让他们交人吗?他们能交吗?”
京城镖局无不背靠勋贵,四方游侠受追捕时也会寻求镖局庇护,这都是不成文的规定,除非穷凶极恶之徒,否则没有进门搜查的道理。
如今阮少掌柜顶多算是白日里掩护了逃犯,还不至于撕破脸皮。
“看来,只能拿剑门那几个人交差了。”
嵇宜安跳窗走后,便来到城西破庙处。几十乞丐正歇坐庙里,手抓着棍棒与破碗,浑身脏污。
他看着信鸽扑棱飞起。
叶归德一路护他至此,不管是杀手追杀动向,还是他如今身价几何,叶归德都了如指掌。嵇宜安早猜到他瞒着自己与师父他们互通讯息,却未曾想到是借了丐帮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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