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盟主做的是忠肝义胆之事,更何况叶大侠有江湖令在手,我辈定然相助,”丐帮长老手执拐杖,抱拳道,“消息已经传出,今晚只要能打开城门,凡收到消息愿意出手的侠客们,都会在城门外等候。”
阮少游拱手回礼,“有劳诸位了。”
嵇宜安抽出剑,金戈之声轻鸣,他抬起头来望着日头渐落,直至隐入黑暗里,忽然想起陆三。
陆三曾经在漕船上看过无数个这样的日落,是否也等着有一天朝阳升起,能做自己想做之事。
天色暗了下来,妇人们南北喊着孩子回家,摆摊小贩收起了摊,所有人都在往回走,唯独撑杖者深一脚浅一脚地逆着人行,直到城门口,抬起头幽幽望着。
熙攘街头渐渐空了,他扭头,对上高楼暗处的叶归德,点了点头。
阁楼上,阿英缓缓将弓拉满,箭簇对着远处昔日知交好友们的尸体,连着手微微发抖。
“需要我来么?”叶归德静静看着。
“不用。”
他咬牙,眸光倏然坚定,连着离弦之箭射出,绳索断开,尸体砰然掉在地上。
“那个同伙来了,追!”
城门处,等候已久的衙役们倏然冲了出来,循着箭射出的方向追去,叶归德提起阿英带他离开,一计调虎离山,调走城门处部分兵力。
暗处,几人对视着点了点头,丐帮一众随即冲到城门口,大喊暗号。“吃搁念的来打海冷啦,鞭完就扯活,莫要恋战!”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个不要活了是吧,都闪开——”棍棒打来,看守城门的官兵们拔刀威胁。然而众混子们不依不饶围成一团,撒泼滚地一通乱打。
城门口立时混战起来,小小县城养出的酒囊饭袋,只出了零星乱子便招架不住,一个个松了筋骨没了气力,倒被乞儿们一通羞辱。乱棍打下,官兵们拔刀乱砍往后退去,挨打的是一条条走狗。
偏僻处阮少游见状,头戴帏帽遮了面貌,单脚借力上城墙,拽着飞爪一路轻功飞上。
他刚爬到墙头,便抛下绳索。
嵇宜安顺势攀爬而上,对上墙头又是一波官兵涌来,他提剑一式挽花点桃,卸了兵器,拧腰持剑横扫而去,霎那周围倒退一片。
阮少游早已出了指间剑,开始割断吊挂着尸体的绳索。厚重城门被丐帮的人齐心协力缓缓推开,早已候在城门外的侠客们头戴斗笠,推着积满稻草的推车而来。
“放!”
咚咚咚咚,一具具尸体落了下去,落在推车上,侠客们转了方向又匆匆往城门外运去,另一波人冲了进来,却是直奔县衙。
阮少游一把揽住嵇宜安的腰,抄起飞爪从城头飞下,嵇宜安与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抬手放出烟花信号示意叶归德回来。
“小的们,守住城门!”丐帮长老大喊道。
“砰”一声,另一边,牢门锁链被断开,剑门人匆匆冲出来,对上叶归德拎剑放倒外头守卫。
“走。”
“你救我们?”那一群人不敢置信。
“我师弟的万仞山庄接纳天下江湖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过节,”叶归德看他们狼狈样子,就知道这几日不好过,“出去,外头有人接应你们。”
他带阿英甩开官兵追捕,便往县衙而来,这本就是阮少游和嵇宜安定下的计策。侠客们放出牢狱中人,拖走守卫,随即一把火扬下。
火势一下子就蔓延开来,熊熊烈火扬起,照得半边天通红。他们匆匆撤退,往城门方向而去。
这一夜闹得很凶,官兵缉拿满城风雨,县衙走水,城门被攻,一群乞儿与几百十江湖游侠,将成陵县搅弄得翻天覆地。
城门口众人会合,清点人数,远处官兵们执着火把追来。
嵇宜安看向丐帮长老点了点头,他们这群人今夜是第一次见面,却是为了同一件事走到一块,出了此道门,众人又将各奔东西,或许此生不复相见,长老将手一挥。
“走。”
他抱拳,“此一去,有缘山水相逢。”
众人皆抱拳,“山水相逢。”
备好的马匹与车马皆都牵来,手推车的车轮子咕噜噜转着,几百号人各往旷野密林而去,黑压压一群人四散开。
嵇宜安旋手戴上斗笠,蹬鞍上马,骏马奔载着墨色衣袂扬起,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自己该走的道路。
等到官兵赶到时,早已不知该追何处,火光明灭跳动着,县丞脸色极为难看。
成陵县的百姓也不知道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之后隐隐有传闻起来。
一位叫嵇宜安的剑客,因不忍探丸杀吏的少年们死后尸体遭受折辱,以江湖令调动十里游侠,救出剑门人,护住了那群少年们的尸身。
“喔,就是解无生的小徒弟,叶归德一路护送的那个?”
“他是剑客,叫嵇宜安。”
第31章 拿捏住
山岗下。
阿英逐一为他的伙伴们整理衣容,擦净血迹,尽管尸首的气息已经不太好闻,一张张青白的脸与微膨胀的腹部,在招幡扬起下带着可怖意味,但是他依旧整理得很认真。
临到其中一个少年身前,他忽然一愣,少年人的手指诡异地蜷起,做出一个只有他们彼此才能明白的动作。
“阿英,怎么了?”嵇宜安走近来。
“嵇大侠,您有小刀吗?”
阿英抬起头问他,唇色苍白,阮少游见状递了个飞刀过去,阿英犹豫着接过,低下头看。随即嵇宜安呼吸一滞。
他手起刀落,竟然是径自割开那个少年人的腹部上的伤口,尸体难闻的气息一下传了出来,引得周围几个侠客作呕。阿英面色难看些许,手伸入其中。
嵇宜安微微蹙眉,片刻后,阿英血指从伤口中抽出一张折叠的油纸,他打开油纸,里头一张纸被叠得极小,用油纸隔绝着血污,被塞在伤口之中。
嵇宜安犹疑地伸手拿起打开,一页从账簿撕下来的纸,圈划出一个被称为“胡万”的人名,墨色下笔极为着急凌厉,账上细密记着往来交易。
这是,县衙与盐商勾结的罪证。
“他们临走前说过,倘若这次不能活着回来,拼死也会将县衙罪证传出来。”阿英抬头看嵇宜安,声线微颤,“我本听到您与少掌柜的谈话,想以此作为交易,没有想到您只是听闻此事就决定出手相助……”
“官府必定会搜身,他割开自己的皮肉,将这份罪证藏在伤口里。”嵇宜安心下感慨万千,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连姓名都不被人知,长相也不被人识,竟然会有这份心志。
他们六人全部自刎而死,并非是因为知道自己绝无生路,更是为了掩护这份罪证,把身后事全然托付在最后活着的阿英身上。
他虽不知这县令做过多少恶事,但如今站在这里,却感受到了他们的一身侠气。
阮少游合扇道:“这份罪证传到常远侯手中,莫说一方县衙,恐怕景州太守都能拉下马,他们此番如此便能值得。”
“好。”嵇宜安转头坚定对视道,“绝不让他们白死。”
阿英抬头看着,眼里渐露亮光。
他末了替他们梳好头发,六口薄棺入殓。山岗下,六座无名坟堆静静矗在秋风里。
黄纸飞扬,阿英俯身叩首,侠客们洒酒为祭,转身离开,车轮咕噜噜转着,又隐入山林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一诺千金重。”
嵇宜安擦干净剑刃,收剑入鞘。
他之所以帮阿英,未尝不是看到曾经的自己,轰饮酒垆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这几年他早就忘了当初刚下山时候的心境,江湖擢洗过后,他渐沉闷乏味,如同一坛佳酿开坛太久,淡了滋味。
有人说解无生在成为庄主之后,日趋圆滑,一手太极打得炉火纯青,但他知道师父置身高位,所言所行早已不能畅快恣意。而解无生自己做不到这些,就希望有人能代替他们去做到,希望有人能替他们鲜活。
所以他知道,江湖令能召集来的侠客,都会愿意去帮助这个少年。
阿英起身,又朝他跪下叩首,嵇宜安拉起他。“你打算去哪里?我为你书信一封,你可去梁地的万仞山庄,在那里你会学到更多。”
“能否追随您……”
“他此去华亭悟剑,与众位剑道前辈切磋,你尚年少又不修剑法,应该找到自己的路。”阮少游淡淡说道,“报恩是件好事,别为报恩毁了自己前程,不值当。”
嵇宜安扭过头,怀疑他在内涵自己。
“那……好吧。”阿英遗憾地低下头。
嵇宜安最终还是为他修书一封,他还要在这里多陪挚友们一段时间,叶归德骑着马过来,招呼他们俩上来。
“我们已经在此地耽误太久,在常远侯查清此事之前,官府的缉捕文书会先下来,外加南宁影阁刺客的追踪,你须得快些进入梁州地界。”
“现在便启程吗?”
“日夜兼程,刻不容缓。”
他们三人骑上马,抬手戴上帏帽,大道落日,灰尘扬起,骏马嘶鸣着直往梁地而去。
几日之后,常远侯宁荣收到由同仁镖局护送而来的那纸罪证。
他正与登门拜访的陆三郎下棋。
“胡万是沧州盐商,前不久刚到过成陵,”宁荣漫不经心地两指夹纸递给陆元温,“暗哨调查出,胡万一直与兵部侍郎来往过密。”
“兵部侍郎与景州太守是同科,那年科举正是由当今左相主考,同为朝中西平党人。”陆元温指节一颤,他本就有猜想,果然私盐一事最终归向是朝廷党争。
那宁荣明知景州太守与县令之事,却任由他们惩恶,未尝没有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
陆元温低笑,他们皆是往来执棋的朝廷政客,不是什么大善人。
“如今东宫尚未立足脚跟,西平党人支持淑妃庶长子赵麟,借私盐牟取暴利,其野心昭昭已摆在明面,恐怕这事之后,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
“是在庙堂,还是江湖?”
宁荣执白棋落下,挡住黑棋攻伐,“管他庙堂江湖,本侯只管,以静制动。”
啪嗒。
玉棋子落下,陆元温抬起头,对上宁荣凤目微眯,杀机隐现。
与此同时,三人已入梁地。
“这步棋走得不错。”
客栈里,阮少游笑笑,随手推乱了棋局。
嵇宜安见状无奈撑头,“你这一推,我这棋下得再好也没用。少爷你这棋品……真是有待长进。”
“明天就能见到你师父了,恐怕安安以后和我下棋的机会不多咯。”阮少游拿起桌上扇子,一个转身压在嵇宜安背上。
“下来。”
“这剑疆用得好使吗?这几日看你和刺客打架,剑都使得漂亮不少,本少爷是不是有点子功劳在身上?”
阮少游偏头低低问他,也没做其他出格的事情,这些天下来,他已经摸到了嵇宜安的底线,并且有自信让这线再降下一降。
果然嵇宜安别过头去,却没其他阻拦意。“那是因为你对暗器熟知,稍有点动静都能察觉到。”
“这话我爱听。”
嵇宜安手肘撑桌微低头,又抖擞了肩膀,“下去。”
“怎么,你还想本少爷在下面?”阮少游故意恶劣一笑,“那可不行,这辈子我都压定你了。”
“……”
他拢手去,撑在桌前将嵇宜安罩住,嗓音渐渐沉冷下来。
“你说明日你见到师兄师姐了,是不是我在与不在你眼前都没那么重要,”他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嵇宜安的喉结,逼他仰首看自己,嵇宜安不适地想要挣脱,又被他掰回来,
“就一会儿,”阮少游语气中带了些许乞求意,“我每天不和你说些什么,心里不得劲。”
嵇宜安喉结一动,垂眸哑声道:“少游,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你说你只把我当小辈,可哪有小辈会对你这样行?你每次拒绝我,又歉意迎上来再待我好,关心与在乎都不是假的,你教我怎么办,”阮少游转而掐他喉去,终究没舍得用力,他低眼哂笑道,“嵇宜安,我知道你性子就是如此,钝刀子割肉我也认了,但你既然还是要对我好,就不能怪我起异心,也算是你将我养成这个样子了,难道你不该受着这些吗?”
阮少游的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一闪一闪的,从他身后俯身来,嵇宜安手中攥紧了棋子,痒意密密麻麻传递开去。气息微微有些急促地铺洒在彼此面上,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当真,是因为他的原因吗?
指腹描摹着他的下颔线,摸上唇瓣,嵇宜安的眼里流露出迟疑、愧疚,可随即又坚定起来,他不能再放任阮少游这样下去,他——
阮少游已然松开他,倒退一步。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又被重新关拢,阮少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好像生怕他再多说些什么。嵇宜安怔怔望着,咽下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所有的分寸都卡在他要表示阻意的临界点。
他怎么感觉自己…被拿捏住了。
第32章 浅动摇
晨起的时候,初秋的天气有些寒凉,马上的征铎叮当响着,走在去往华亭城的官道上,远山雾气茫茫遮盖了山头,阮少游看着嵇宜安打了个哈欠。
“怎么,没睡好?”
他戏谑看着某人眼下淡淡青黑。
嵇宜安闻言只觉得百般不自在,好像下颔唇间,触感犹在,阮少游也不逼他。
“等下到了城里,遇上你的师兄师姐们。你是先去古壁那边看看,还是和他们叙旧?听闻华亭黄酒一绝,我倒是想尝尝。”
一旁叶归德闻言耳朵一动,这镖局大少爷倒是粘嵇宜安的很,看样子到了华亭还不打算回去。
20/45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