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麻烦你再连夜把华亭县的大夫都找来吧。”嵇宜安想了想。
“你真放心?”
“我看你这些天实在闲着没事做,能研究研究医书也是好的。”
阮少游闻言笑笑,拿针挑了挑烛火,桌边四围又亮堂些许。“嵇宜安,你总有能让本少爷心动的地方。”
桌上的手一蜷,嵇宜安没有再接着说话。只是过了会儿,回应着嗯了一声。
“呆子。”
嵇宜安出去倒洗脚水的时候,碰到叶归德背着手在望月,一道身影闪过,师兄花有道轻功纵身立于屋顶上,横吹玉笛。
他就明白是叶归德有话要对他说了。
叶归德转过身来看他,“这几日下来,收获如何?”
嵇宜安犹豫会儿,回答说:“出剑之时,剑如我身,收剑之时,我身如剑。”
“我身如剑,倒是不错。”
叶归德多少有些欣慰。这几天看嵇宜安比剑,好像又回到了那会儿刚进万仞的时候,这样的状态最适合学剑,但现在他们想要让嵇宜安学的,也不仅是剑。
“所谓的剑术与名声,不过只是在第一层,宜安,你应当知道我与你师父对你寄予的厚望,将来等你师父半截身子入黄土之时,你是要担起这份责任,成为豪侠之首的人。”
江湖门派共同推举的盟主,就像在剑门人要被带走时,解无生挺胸而出那般,是要连结四方游侠,周转平衡势力。
“你觉得如今的你,可以吗?”
嵇宜安愣住。
其实每次师父师叔如此说,他都怕自己实在是难担大任,怕自己只有在剑道上的追求,承担不起这样的重责。
“你学剑是为了什么,是只求在剑道上有所精益吗?”叶归德叹口气,难得几分温柔,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只知道当年你父亲学剑,是为了护住身边之人。”
“我爹……?”
“便当是师叔今日多说了几句,当年你父亲上山学剑之前,也是出身世家,他的父亲,你的爷爷是那时镇守边关的宣威将军。”叶归德回忆道,“若非嵇家全族战死,你父亲本来立志从文,是不会走上这条道路的。”
“我爷爷是将军?”嵇宜安多少有些惊讶,这些事嵇仁从未向他提起过。
他长这么大只见过一个将军,就是隔壁邻居家的瞎眼老宋,只知道老宋十年前辞官不做,近几年却又去了边关抗御外敌。
“你爹学剑,起初是为了护住身边人,到后来他和你师父下山,是为了护住因为战乱流离的百姓。”叶归德一顿,解下自己背上的剑端详。“一把剑,杀人是用剑,行侠仗义也是用剑,师叔知道你想成为像你爹那样的剑圣……可当你从闭门造车的剑客,成为像你爹当初那样的布衣游侠,或许你就会明白更多吧。”
“我们并不是要你走父辈的老路,只是盼望你能明白,你真正追寻的道路是什么。”
屋檐上笛声清冷,花师兄的影子垂映下来,几分孤寂,嵇宜安有些怔愣出神。
另一边,阮少游早使了轻功飞上檐顶侧卧,手枕着头听他们俩谈话。
其实他大概能明白万仞师门的长辈对于安安的栽培之意,只是嵇宜安经受的事太少了,没有瞧见过战火纷飞下的民生流离,身边人又平安康健,或许做个闭门造车的剑客,也并无不好。
然而嵇宜安在想的却是 他既不想成为盖世大侠,也没有为国为民的抱负,但如果必须要选择一样的话,嵇宜安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向客栈处,那就让他用剑护住身边之人吧。
“有些事我与你师父担着,但是你必须要清楚——如今朝堂风云变幻,搅乱江湖局势,粉饰太平之下是看不见的波诡云谲。”叶归德擦了擦他的剑,“哪怕是你师父都没有办法独善其身,师门之中,更有朝廷安排的棋子。”
“……是贾皓吗?”嵇宜安想起花有道之前说的话,他是铸剑世家贾家的嫡次子,师父收他为徒,亦非出自本心。
叶归德叹口气,“华亭已然起了风云,你且仔细看周遭一切人事变化,再回来与我说你的心得感想吧。”
叶归德抬起头,朝屋顶上吹笛的花有道微微颔首,笛声一停,花有道又不见了身影。似乎他吹的不是笛子,只是借吹笛观察四周,好让师叔侄能安心地谈话。
嵇宜安终于意识到叶归德所说的粉饰太平是何意思了。
在他忽视与看不见的地方,早有势力暗流涌动着,如果他只是一名剑客,这一切与他无关,但是师叔说得对,他的肩头担着责任。
嵇宜安回去之后,一夜未眠,盘膝陷入沉思。
阮少游半夜出来小解的时候看他屋里仍然点着灯火,犹豫一会儿,还是从他窗边经过而未惊动。
得赖于县尉闹的那一出,有关于太子的谣言竟然就在华亭城中悄悄流传了起来。随着论剑盛会的举行,四方游侠们的流动,这些事更快就会被传到更远更多的地方。
到如今,谣言已经成了太子德行有失,天降异象于华亭,雷击古壁地动四方,而星象中太微垣残缺,也宣告太子即将陨落。
嵇宜安想了一夜,总觉得这些事情的发生不像是空穴来风。
先前到处传言华亭古壁有精妙剑招,吸引四海游侠前来,这样大量人口的流动,几年也难有。如今论剑盛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显然是幕后之人借游侠之力散播谣言。
师叔让他查,他又该如何查。
嵇宜安想了想,还是从床上下来,连夜磨墨修书一封,将这里的事情详细交待了一遍,传信于陆三。
曾经的暗哨,如今的陆元温陆大人,他身在漩涡中心,当知晓局势变化。
天明了,鸡叫三声,嵇宜安终于打开门,看见打着哈欠的阮少游站在他门前,抬起手上的粥来。“饿了吧,快吃。”
第41章 庙堂上
宁京里,陆三把玩着核桃,面无表情。底下人来报,漕帮帮主武山河在宁京城离奇失踪了。
武山河的漕船搭乘着嵇宜安他们北上来到宁京,在嵇宜安赶往华亭之后,他就在宁京失去了踪迹。陆三知道他是要暗中谈一笔生意,所以起初不以为意,直到漕帮里边开始生乱,他的人把消息递了上来。
陆三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底下人行了礼。“现在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王旗主在代管帮中事务,按理来说帮主失踪,还有副帮管理帮中事务,可是——”
可是曾经的副帮已然背叛了漕帮,改换身份成了宁京的高位者,这就成为了漕帮的空虚之处。
陆三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指敲着桌面,核桃在桌边咕噜噜滚了圈,“宁旗主不是武山河的人吗,他人呢?”
“和帮主一同失踪了……”手下人犹豫道,“大人,漕帮帮主那边……”
“找,”陆三站起身来,“传令下去,哪怕把宁京都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到。”
“是。”
底下人退下之后,陆三备一匹快马,趁夜来到常远侯府。
他敲开后门,仆役开门,他就戴着斗笠走了进去。常远侯府里,丫鬟挑灯点着廊庑下的灯笼,看见他之后冲冲行了个礼,陆三径直穿过庭院,走到书房外俯身作揖。
“侯爷,陆元温陆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三转过身,看宁荣正在练字,淡淡墨香味弥漫在书房里,他绝不信宁荣会闲到这个地步。
他站在原处等了会儿,看宁荣仍一笔一划头也不抬,练得十分认真。
“侯爷今个儿倒是好兴致,”陆三笑了下,终是在书桌边甩袍落座,撑手向宁荣时瞬间收住笑容,“敢问侯爷,武山河在何处?”
“嗯?”宁荣偏了偏头,狼毫尖上蘸了墨,“漕帮帮主……他不在漕帮?”
“这天下有何事能瞒得过侯爷。”
“那本侯爷记得没错的话,你离开漕帮的那天,武帮主可是要活活烧了你。”宁荣写了个永字,仿佛终得空一般抬起头看了陆三一眼,“如今急哄哄地找上门来,怎么,这是对旧主子心有愧疚?”
陆三摩挲着指腹,没核桃在手,心中没来得一股不耐烦。
当初他在淮南的时候身份暴露,按帮规,当执火刑。
他心知肚明,那天如果不是武山河掐着点等同仁镖局的人过来救他,帮规森严,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他们俩相识近乎十年,虽比不上嵇宜安于武山河的救命之恩与兄弟之情,但这十年也算是风雨同舟,只稍一个眼神或是动作,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和要做的事。
其实,陆三有时候想,武山河或许并不是完全不知他是朝廷中人。只不过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说出口。
“有些地方你很像我,”宁荣转了转手中毛笔,“说说看,武山河失踪的原因。”
“是我错了,以为他们的目的只是借漕运,偷运私盐,”陆三身子微微后仰道,“可贩卖运送私盐固然能牟取暴利。但还有一着后手,就是在我离开之后,趁漕帮内中虚空对他下手,借机掌控漕帮,控制水运。”
这些事原本就起于朝廷党争与皇嗣之争,他们心知肚明。
西平党人站的是北平王赵麟的队,缺钱,就钻盐政的漏洞;需要水运,就盯上了漕帮的势力。
所以他们借私盐的事让陆三这位副帮主离开漕帮,使得武山河作为帮主,短暂地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又在暗中算计,要的就是现在漕帮的群龙无首。
“不错。”
“控制住漕帮的帮主等同于控制住整个漕帮,我不信那些人现在就急不可耐地杀了他。”陆三倾身看向宁荣,“侯爷有法子救他吧。”
“本侯之前就和说过这局棋太大,你下不来。”宁荣提起袖子,又接着练字。“法子倒是有,回来接着做我手底下的鹰犬,区区一个武山河,倒也不是难事。”
“这必不可能。”
“那没得谈。”宁荣吸了吸鼻子。
“如果侯爷救他,他必定心存感激,漕帮的势力也能归属太子。”
“此人天生反骨,做不了奴仆。”
“那侯爷觉得陆某就做得了吗?”
宁荣无动于衷。“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继续做下去吧。”
霎那,刀光闪过,陆三一手撑桌,利刃抵住了宁荣的脖子。
墨色一滴落在宣纸上,刹那晕染开来,伴随着宁荣脖子上的血痕蜿蜒着,从刀刃下划落。宁荣停住了笔,抬起头看陆三。
“你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侯爷知道,我做这下棋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常远侯是棋手,也是圣人的手,只要能达到最后的目的,谁都能是被牺牲的棋子。
这几个月来,先是一州刺史送上京的镖箱里夹了私盐,再到兵部侍郎把手伸到了漕河上的通天峡,景州太守勾结成陵富商……那幕后人又掷下黄金,命南宁影阁一路追杀赶往华亭的嵇宜安,无疑也是为了那个联结江湖世家门派与游侠的盟主之位。
这一切掌管九州暗哨的常远侯岂会不知。
可是苦于盐政法令的百姓还在苦苦挣扎,武山河现在生死难说,成陵县少年人的尸首被悬挂在城门上,这位掌管九州暗哨的常远侯却无动于衷。
与其说是他无动于衷,不如说是他的背后之人,狠历果决。
陆三可以猜出宁荣的打算。
漕帮中也有宁荣的人,所以只要等着西平党的暗线与武山河的旧部鹬蚌相争,再来一出渔翁得利,就能拿下漕帮。而漕帮帮主生死如何并不在算计范围之内。
而今之际,陆三为保下武山河,只能做出这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之事。
“你做陆副帮主的时候,和如今的样子,真真是两副面孔。”宁荣笑笑,外圆内方,好一个陆元温。
长夜寂静,晃动烛火里,宁荣又低低说了些什么。
“好。”陆三最终握紧刀柄,“陆某会付出该有的代价,还请常远侯护住漕帮帮主,即便他不承你的情,那位少盟主知晓此事,也会承你的恩。”
话音未落,陆三抬手将刀扎进肩头闷哼一声,算作赔罪,咣当一声,短刀就带着血掉在地上。
他单薄的身子晃了晃,拱手行礼后离开。
许久之后,宁荣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刀痕,轻嘶了一声。他又低头看着指腹上的血,陷入深思。
几日后,听闻朝中新晋的那位陆元温陆大人,于圣人面前力陈盐政时弊,列出改革盐政二十三条,字字珠玑。
一时朝堂哗然,听闻左相在府中大怒。
时过不久,那位陆大人被贬为殷州刺史,盐政改革一事,就此开了先河,却也归于岑寂。
灞桥外,陆元温留恋地看了宁京城最后一眼,策马而去。
第42章 过生辰
而在华亭,嵇宜安收到陆三回信的时候,还有些难以置信。
“你家大人真的被贬殷州了?”
“是的,临行之前,他托我把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
袁种从窗子外头利落跳了进来,落在地上时,嵇宜安的剑正好架在他的脖子上,认出是袁种后,他才收剑入鞘。
嵇宜安接过火漆封着的信,匆匆打开,袁种拿起桌上茶壶就咕咕往下喝。这件事谁办陆三也不放心,于是让他亲自来了华亭,为防生变日夜兼程,他没少风餐露宿。
正喝水间,阮少游推门进来时候瞧见他,四目相对时一愣。
“……看着眼熟,想不起来了。”阮少游啧了一声,“嵇宜安,你背着我金屋藏娇。”
嵇宜安挥挥手让他关上门。
“我啊袁种,”袁种指了指自己,“淮南那会儿我们见过的,那会儿陆大人落到漕帮手里,还是我找到分镖局求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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