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家三口”从外面带着寒气回来,客厅里响起交谈的声音,过了会儿有人放轻脚步走到房间门口,不太连贯地敲门,李傲然说了声“请进”,一脸畏首畏尾的刘清在门口,糯糯地说,“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得到允许进入豁免的刘清龇着小虎牙羞涩地笑了,手脚并用爬上床,乖乖躺在跟小老虎床单配套的小老虎被子里,趴好了翘着双腿,汇报演讲似的跟李傲然说,“妈妈刚才给清清洗过澡了”,又钻出被子,手扯过脚丫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小脚丫也香香,妈妈说洗了小脚丫才能睡觉。”
李傲然被这小脚丫的展示逗笑了,帮刘清盖好被子,对他说,“妈妈教的对。”
李傲然怕吵到刘清睡觉,关了房间灯,戴起耳机看了一会儿电视剧,就看到刘清卷着被子睡着了,梦里还砸吧砸吧嘴,看起来是个天真懂事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八点,刘清还在睡,李傲然起床正好碰上陈苏华往饭桌上摆早饭,油条豆浆、煎蛋火腿样式颇多,看到他出来了,陈苏华招呼他洗手吃早饭。
“不了陈姨,我妈让我去找她,我想着今天赶紧过去,有可能在她那住,晚饭也不吃了。”他看着满桌的早饭,不知怎的没了胃口,只想赶快逃出生天。
跟李时和陈苏华一一道别,在李时“别跟你妈哪儿都走”的神色严肃的警告中踏出家门,又在外面吃了早饭,跟家里准备的差不多,算准了九点半林纾应该醒了,给林纾拨去了电话。
响了几声电话才被接通,入耳的是林纾有些疲惫的声音,“儿子,打电话干啥?”全然忘了昨天的约定。
李傲然一瞬间鼻头泛酸,无处散发的起床气找到了归宿,“你是不是打麻将打了一夜,不是你让我今天找你的吗?”
“你来找我,咱俩一起回家。”在牌桌奋战了一整晚,林纾早就忘了和儿子的约定。
“好,我带早饭给你。”说着就挂了电话,打包了林纾爱吃的小笼包和玉米粥去和林纾会合。
李傲然老远就看到林纾站在「前进棋牌室」的门口,穿着个黑色的羽绒服,两只手揣在一起抱在胸前,散乱的头发在北风里吹得偏向一边,见到他来,林纾踮着脚冲他打招呼,“李傲然,儿子,这儿!”
棋牌室就在林纾的房子楼下,两人快步上了楼,进门的情况又把李傲然撞懵了。
钥匙打开门的瞬间,就从屋里蹿出了一条狗,对着他不停吠叫,小蹄子乱蹬。这时很久没见的姥姥和姥爷从其中一个房间里出来,大声呵斥小狗,在吵得人心乱如麻的混乱中把小狗关进屋子。
“傲然,进来”,姥姥招呼李傲然,“吃饭了吗?”
“姥姥姥爷来了啊”,李傲然看了一眼林纾,林纾正忙着拿出小笼包和玉米粥大快朵颐,“什么时候来的啊?”
“他们以后住这儿了,我之前没跟你说”,林纾脚蹬在凳子上,边吃边抖着腿,毫不在意地又给了李傲然一记重拳,“你三舅和你小弟也住这儿。”
李傲然脑子轰鸣了。林纾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短时间内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出这五个人是怎么在两室一厅中排列组合。
“晚上你跟你弟住客厅,我跟你姥住一间,你姥爷和你舅住一间。”林纾一眼洞穿他的疑惑,“你弟再有半年就上高中了,到时候让他去住校。”
李傲然语塞,不知作何回应,又或者这种安排根本不用他回应,毕竟林纾和李时离婚都没跟他打招呼,像这样孝敬父母、体恤胞弟的完全符合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行为,就应该是顺水推舟且不能产生任何异议的。
林纾还没吃完饭,就跟李傲然说一起在客厅看会儿电视,他知道这大概是有私密的“体己话”要说,于是进房间跟姥姥姥爷说自己一会儿再进来跟他们说话,就坐在没有打开的电视机前面等着林纾。
“儿子,你别怪妈妈”,林纾第一句就是求得谅解,高调儿起得李傲然无从下嘴责怪,“你姥姥姥爷年纪大了,在农村没办法种地了,只能接来。”
李傲然回忆起小时候总跟爸妈一起去过暑假的姥姥农村的家,在小城镇的深处,用现今的话来讲,依山傍水的农家乐。
“姥姥姥爷来,我能理解,你要尽孝”,李傲然把想说的话重新在脑中捋了一下,用更温和的字眼说出来,“那舅舅呢,舅舅现在有工作了吗?”
“还没有”,林纾明显也是跟着愁,但也无计可施,“天天喝酒,养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养。”
“那谁给养?”李傲然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没等林纾回答,姥姥从房间里走出来,满脸皱纹堆着笑,手抚摸这李傲然的脸说,“傲然呐,姥姥从小就喜欢你,觉得你有出息。”说完顿了顿,坐在李傲然旁边,眼睛眯缝着不知目定何处,握住他的手继续说,“你和你妈在城里吃肉,让我们喝口汤不行吗?”
说完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了姥姥拍李傲然手碰撞出有节奏的声音。李傲然睨了一眼林纾,林纾眼神飘忽显出一丝慌乱,赶紧拿出遥控器调到著名节目《全城热恋》,哈哈大笑着问李傲然,“儿子我以后也去参加这个,找个小老头气死你爸。”
李傲然想说我爸根本不在乎了,又想说你以后还这么打麻将的话根本找不到小老头,但他思度过后,什么也没有说。
《全城热恋》播放到第二位自信男嘉宾故事的时候,李傲然突然张口问林纾,“妈,我小时候脚骨折过吗?”
林纾嗑着瓜子,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像是多入神,头也不偏地说,“没有吧,没印象了。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妈我先回去了,我爸说中午要请我好吃的。”李傲然松掉姥姥苍白的带着粗糙爱抚的手,站起身,在林纾“你就喜欢你爸”的责备声中关上了房门。
B城的冬天是冷的,加之前几天刚下了雪,花白一片把他眼睛刺得眼泪直流。
“雪盲症,是叫雪盲症吧”,李傲然自言自语,拿起手机给黄冠发了条微信,“黄哥,我没有家了。”
第26章 26 今宵
挂断电话,约好和黄冠高中门口的咖啡店见面。李傲然沿着路一步一挪,影子越拉越长,孑然一身的滋味儿也盘亘周身。
冬天还是太冷了,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灵魂都跟着打颤。李傲然不承认自己是落荒而逃的,连迎着太阳呼出的水蒸气都是团圆的圈,他怎么可能没有容身之所呢。
换个理由陈述,也得是两个都是家,只不过需要遭遇一些获取亲情时必要的“失”,才能心安理得享受上天已定好的属于个人福分的“得”。
只不过可笑的是,即便李傲然尽可能不对“安全感”趋之若鹜,甚至执着于一种“欲擒故纵”,获取安全感的过程仍然是否定之否定,兼备前进性和曲折性,每个特性都在离他越来越远,提醒他不要求、不能求、得不到。
李傲然到达咖啡店的时候,黄冠已经喝光了两杯美式,无声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开口解释那句“我没有家了”是什么意思。
李傲然点了一个六寸的动物芒果千层蛋糕,切开四块,分给黄冠一块,剩下的拘在怀里,一只手护食似的搂着,另一只手拿了双在咖啡店荒诞出现的一次性竹筷。
分享沉默和溺毙在甜食里,是李傲然解决问题的一贯手法,只有甜食能把他从心口漫上来密密匝匝的苦涩中和。
“我爸新找了个阿姨,带个儿子,我才知道”,李傲然悠悠地开口,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妈把我姥姥姥爷三舅和我弟全接过来了,说长住。”
“那你住哪儿?”黄冠早知道李傲然爸妈那些陈年旧事,听到这比从前升级的斗法,脑袋跟跳闸了似的崩起火星。
从初中起黄冠就听李傲然讲过李时和林纾的感情破裂故事,李傲然从刚开始慷慨激昂地控诉,到现神色平静像拉个路人随便讲几句话一样稀松平常,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我也想知道我住哪儿”,李傲然从羽绒服兜里掏出一根烟,夹在洁净的手指上细细嗅。
黄冠一把将烟夺下来,脸上阴一块雨一块,怒气横生,“你小孩子家家的抽个屁烟。”一把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卸下一把往桌上一扔,“你去我那儿住,江北空的那个房子。”
李傲然没接钥匙,筷子戳着蛋糕,一个个圆洞醒目刺眼,比起他千疮百孔还依然顽强跳动的心脏有过之无不及,他若无其事地抬头,“黄牛逼哥,真打算照顾我一辈子呢?”话是笑着说的,声音是古井无波的,他惯了向黄冠展示脆弱,今天的坚强让黄冠措手不及。
又无声地吃了会儿蛋糕,李傲然要了杯冰美式,特意叮嘱多多加冰,一饮而尽后袖口抹嘴喝了烈酒的模样撂下“走了”两个字,黄冠没多说话,褶着眉头跟着出了门,分道回家。
B城的大雪歇了一阵,又开始孜孜不倦地下,不把目之所及都染白了不罢休。出了咖啡馆的门,李傲然的鞋湿了些,让他想起高中沉迷的《甄嬛传》小说里情节,倚梅园湿了鞋袜,甄嬛许的愿是“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可时至今日有关于“自在快乐”的所有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打车回家的路上刷朋友圈打发时间,点开红色小圆点就看到江林阳发表的动态,一桌好饭好菜,一张家庭合照,看样子应该是父母和爷爷奶奶,还有穿着红色毛衣喜气洋洋的江林阳,笑眼弯曲的弧度都写着团圆。
至少“多分给江林阳快乐片段”的愿望是实现了的。
回到李时的房子是按的门禁,李时和刘清在客厅玩积木,陈苏华开的门,温柔地迎接下浸满寒气的大衣,又递给他一杯热水,不是他的杯子,是跟水壶配套水杯中拆出的一个。
李傲然不再多想,任务完成喝完杯水,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反复看江林阳发的那一桌接风洗尘的餐点,转手发给他,问了句,“你们家那边的锅包肉怎么也是放番茄酱的啊?”
很合理,因文化差异而产生的话题,充分而不生硬。不多时收到了江林阳的回复,“我妈是辽宁的,她爱吃番茄酱的,你家也吃吗?”
“我家这边老式锅包肉很少,都是番茄酱做法。”B市隶属辽宁省,理所应当是辽宁吃法。
“我特别喜欢吃番茄的,但是饭店都是老式的,我说能放番茄酱吗,厨师差点出来把我打成异端。”李傲然看着江林阳夸大其词地文字,想着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下午吃蛋糕都不能化开的冰美式的苦就这么散了,咂摸咂摸问自己,“还苦吗?”
不苦了。李傲然确认了一下周身泛上来的温润潮湿的感觉,是心满意足的回暖。
“你过年怎么过?”江林阳紧接着又发过来一句。
“应该是去爷爷奶奶家,你呢?”
“今年我也陪爷爷,爷爷之前生病了,妈妈说今年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春节了,好好陪陪他。”
李傲然觉得鼻酸眼涩,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嫌弃自己嘴笨的毛病,除了发几个拥抱的表情,其他的精斟细酌也觉得不对,删了又打,打了又删。
“不用安慰我,我想得开着呢。”江林阳发了一句语音过来,在冬日里都生机盎然的声音,“我们也有那一天。”有人不用安慰就可以自得自洽,他们的快乐好像轻而易举,有人残局尽历却还是妄想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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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还未过半,李时就已经计划带着陈苏华和李傲然择日启程,去省内另一座城市的爷爷奶奶家过年,刘清被送到他爸那儿,不参与也没有理由参与李家一年一度盛大的年节聚会。
李傲然感觉自己像三窟皆塌被守株待的兔,每年都同样的行程、每年都同样的人,跳来跳去挣脱不了固定程式,与见证成人的长辈寒暄。
“今年春节联欢晚会没有赵本山”,江林阳给李傲然发来微信,“我妈说放鞭炮的时间点都乱了,以往到赵本山的节目没有一个放炮的。”附带一张年夜饭的图片,10个菜寓意“十全十美”。
李傲然晚饭时候在长辈的起哄下喝了点小酒,红晕蔓延到胸口,语气不忿地给江林阳回复,“我们家没人看春晚,刚刚我把大家都惹急了,现在在客厅大眼瞪小眼。”
江林阳一个电话拨过来,信号不太通畅,李傲然套着大衣敞着衣襟出门,在鞭炮声中深呼吸,做完心理准备接起电话,听到江林阳在那边“喂、喂?李傲然吗?”
李傲然酒意醺醺,眼泪珠串儿在黑夜里散着热气儿,“我是李傲然,我是。”
江林阳听他嘴张不开似的,问他,“你在外面吗?我听到鞭炮声,是不是冷啊?”
“不冷”,是冷的,扯着衣襟东躲西藏也避不掉一直钻进胸膛的雪花,却因为江林阳的来电而满心雀跃,“只有一点冷。”
“你说说你怎么惹家里人生气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今年姐姐没回来过年”,李傲然抬起头,被酒精麻痹的四肢已经绵软无力,但还是想说,“因为她的小孩得了白血病在医院。”
他眼前重现今晚的场景,姑姑和奶奶说着相同的话题,左不出个“钱”字,“治好要多少钱”、“药多少钱”、“婆家出多少钱”。
“所以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一句,‘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没钱还不治了吗?’一直到我出来,就没跟我讲过话。”李傲然叹了口气,感觉手机震动了一下,五花八门的拜年信息占据了短信还不够,微信里也配上各种表情,“怕三十的鞭炮太响”提前发送了祝福。
李傲然边说边按了免提,又点开微信看到李时发给他,“小然,你刚才真的不该说那种话。”
“我不该说吗?”李傲然问江林阳,远处放起了为阖家欢乐增光添彩的礼花,照得他只得背过身去,企图隐匿在角落里,单方面错过这场庆祝。
江林阳那边沉静了几秒,像是一种欲言又止,在李傲然怀疑是信号问题的时候才开口,”不算不该说,但如果是我我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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