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问聚魂灯的来历,借由此拼凑一些自己的过往。
郑道年却是个人精,虽然不知道谢苏为何要问,怕也不肯什么都说的。
“那要让师尊失望了,我却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苏将郑道年对他说的话原样复述一遍,明无应笑了笑,说道:“倒也未必是假话。”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知道谢苏有话要说,等他自己开口,并不催促。
“我……”
晴崽ΤШ
话一出口,谢苏忽然有些茫然,他到底是谁呢?
聚魂灯从何而来,他的魂魄为何会缺失一缕,又为什么会在天清观,谢太医又是因何而死……
桩桩件件,繁杂不休,千头万绪揭开一角,后面是什么,他根本无从得知。
他是个没有来历的人,现在忽然出现一条追寻来历的路,就横在他脚下。
谢苏闭了闭眼,想起了自己曾看到过的白玉天阶,一霎那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心里,一出现就挥之不去了。
他听到自己低声道:“我也会是从白玉京来的吗?”
聚魂灯进入内景之时,他看到那长长的无尽玉阶,明无应在他的镜花水月境里也看到了。
谢苏想了想,又把自己这昏迷的三天之中看到的那些幻象一一道出。
自己也觉得像是混乱梦境,说完了又觉得荒唐。
明无应忽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谢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听从明无应的吩咐,早已习惯成自然。他伸出右手,觉得平摊掌心太傻了,手指虚虚地握着。
“你习惯右手使剑,换左手来。”
谢苏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伸出左手。
明无应伸手在他腕上一拂,悦耳的玎珰声中,那里凭空多了一串物事。
一串白玉铃铛系在他的手腕上,颗颗纯美无瑕,细腻如羊脂。
谢苏低头望着这串铃铛,眼角微微一动。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话,”明无应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来告诉你。”
谢苏好似有些失措般,伸手拢住腕上白玉。
“你是蓬莱山的谢苏。”
第118章 道阻且长(四)
明无应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字字却像是有万钧之力,敲在谢苏心上。
“我说过,我给出去的东西就不会收回。”
谢苏抬眸,见明无应也正看着自己。他眼中幽微生光,好像这句话里含义深重,气息热烈,远不止字面意思。
天下间能一句话令他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也一句话令他拨开障目浮云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人。
不论他是谁,他都是谢苏。
不论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世上都有一个地方,可以作他的归处。
谢苏静立片刻,展颜一笑。
明无应为他系上那串白玉铃铛,移开目光,向左近一处院落看了一眼。
那院落外有好大一棵桑树,一根细细的树枝断裂下来,掉到了小院一人多高的篱笆之后。
树枝落下的瞬间,篱笆后响起一个女子的轻呼声。
片刻之后,谢苏看到一个单薄身影从篱笆后面绕了出来,却是淳于笙。
她左手捂着额头,脸上一片通红,轻声道:“我……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说话的。”
谢苏不意在此处见到她,目光稍稍向下,见淳于笙右手上包着厚厚夹板,心知药泉峰的弟子必已为她用心治疗过。
谢苏救下的那些船工也住在据此不远的地方,淳于笙有些赧然,请他们走进院落,将靠在篱笆上的皮影人偶收起来,平摊在院内石桌之上。
此举倒好似是在解释,方才她确实是在篱笆后面有事要做,绝非有意偷听。
谢苏却知道淳于笙修习的法术与她父亲是一脉,最善于藏匿自身气息,否则在学宫地下那处灵气湖泊,淳于异的伪装也不会将他也骗过去了。
淳于笙将那皮影人偶摆好,样子有些局促。
谢苏一见那人偶,便问道:“你还没有将船主放出来吗?”
先前在木兰长船上,淳于异恳求谢苏救回他的亡妻,得知无望之后当即作出轻生之举,被淳于笙眼疾手快地用这人偶法器收了进去。
之后鬼面人袭击木兰长船,那些船工中了虫毒,淳于笙则是右手指骨都被人捏断,也被郑道年安置在药泉峰上医治。
听到谢苏的询问,淳于笙的脸上更是出现了一抹窘迫之色:“我怕……爹爹从人偶里面出来,要是再寻死该怎么办……”
话虽如此,可是将淳于异一直放在人偶之中,终究也不是办法。
被困在人偶里的滋味,谢苏也是知道的,虽然身体无法挪动分毫,但耳闻目见,却是丝毫不受影响。
但凡人存死志,都是这念头刚出现的时候最为坚定。
淳于异求死而不成,被禁锢在人偶里已经有段日子,又将木兰长船遇袭,昆仑山中大乱的事情相继收入眼中,或许死志已不如当初坚定。
淳于笙脸上的赧然之色更深,低着头,终于说道:“我也怕爹爹出来了要教训我……我把他关进了人偶里,也没护好船上的人……”
她一个韶龄少女,语气神色都藏不住心思,显然有极深的懊悔。
谢苏却是亲历船上的变故,知道以鬼面人的手段,换作其他人,也未见得就能比淳于笙应对得更好。
但他天生也不怎么会安慰人,倒是淳于笙摇了摇头,复又望向明无应,迟疑道:“这位是?”
自进入小院以来,明无应就没有开口说过话,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禁锢着淳于异的皮影人偶,似乎对这件法器有些兴趣。
听到淳于笙的问话,明无应笑微微地看向谢苏,像是在等着看他要如何介绍自己。
他这样的目光谢苏实在熟悉得很,清了清嗓子,只简单道:“这是我的师尊。”
谢苏是谁,淳于笙早已知晓。
那么他的师尊是谁,天下间哪有不知道的人?
一瞬的震惊之后,淳于笙对着明无应低下头,双膝便屈了下去。对她如此姿态,明无应淡淡地挑起了眉。
淳于笙跪到一半,便觉膝下像是有风承托着。
臂弯之间更是有一股温和力道将她身形稳住,令她怎么也跪不下去。
谢苏手指一动,便有流风将淳于笙扶正,他音色如常:“我师尊最不喜欢旁人见了他低头跪拜。”
淳于笙脸上更红了:“我只是想向蓬莱主道谢。”
当日在溟海之上,谈致远要放火烧船,底舱里那些不省人事的船工都是明无应救下来的,也一并暂时住在药泉峰上,早已将那日的事情告诉了淳于笙。
他们跑船走江湖的人最重信义,知恩图报,何况是如此搭救全船船工的大恩。
淳于笙这一跪是不假思索,听到谢苏说明无应不喜欢别人跪他,越发显得局促了。
明无应道:“心意领了,不用拘束。”
淳于笙讪讪地点点头,这才坐下。
只听明无应又道:“若要谢我,也不必那么麻烦……”
他起了这个话头,淳于笙自然认真听着,显然不论明无应索要什么答谢之物,或是要求何种回报,无有不遵从的。
可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富有蓬莱秘境,淳于笙心下惴惴,实在不知道他若开口,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明无应指了指那皮影人偶:“送一个给我就行了。”
“呃?”淳于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明无应要的是这人偶。
这法器与他们家相传的术法契合,要炼制一个极耗费功夫,但明无应既然开口,且远比她设想的要求要简单太多,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明无应却道:“也不用炼成法器,只人偶就可以。”
淳于笙心想,这倒不难,选好皮料,画出线稿,再镂刻敷彩,与凡间市面上做一个皮影人偶不差什么。
她问道:“那要什么角色呢?或是哪种珍奇异兽的皮偶?”
明无应一手支颐,笑了笑:“我形容此人相貌,你照着做一个出来,行不行呢?”
“也、也是行的。”淳于笙忙道。
谢苏先前并未开口,此刻听到明无应所说,向他看了过去。
这挟恩图报的事情明无应做起来极是自然,说话时竟然还显得十分正经。
“这个人穿白色衣衫,用织银发带,腰间佩剑,至于长相么……”
谢苏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角。
明无应好似看不到谢苏投向他的目光,又道:“他左眼眼尾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就在这儿……”
谢苏右手原本搁在石桌之上,闻言面无表情,移开手的时候,石桌边缘却赫然出现半个清晰掌印。
淳于笙听着明无应将所要人偶的相貌描摹一遍,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只担忧手边没有纸笔,生怕有哪一处错漏了,无意中往谢苏那里一看,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白衣佩剑,织银发带,左眼下一颗胭脂痣。
淳于笙一时愣住。
谢苏的神色冷若冰霜,明无应却好似对这古怪的氛围浑然不觉,又问道:“这人偶做好之后,是不是我要它如何动,它就如何?”
淳于笙用余光查探谢苏快结冰的脸色,一个“是”字抵在唇边就是说不出来,半晌才声如蚊蚋:“……嗯。”
明无应笑道:“嗯,我说完了,做得出来么?”
淳于笙窘迫得连脸都要低到胸口,只想伸手将桌上的皮影人偶抱起,先逃开此处再说。可是明无应问话,她不敢不答,低声道:“做得出来。”
片刻之后,她一半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现在说出来不可,一半是此时此刻简直如坐针毡,一定要寻出点说辞来,思索一瞬,便即开口。
“这几天住在山上,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在溟海上,那个黑袍人带了个鬼差来,从船上的人里选中了我们几个……”
谢苏心中原本有气,但听到淳于笙提到此事,也顾不得再跟明无应置气了,心念电转,问道:“你认得那是鬼差?”
淳于笙点了点头:“爹爹与逐花楼的春掌柜交好,春掌柜做过酆都的走无常,我娘病逝之后,爹爹悲伤得发了狂,请春掌柜来验看,一定要找到我娘的魂魄不可……”
她望着桌上的皮影人偶,神情黯然。
“春掌柜说人死不能复生,劝爹爹节哀,但是爹爹整日失魂落魄,春掌柜终究不忍,想着如能偷偷令我娘的魂魄再见他一面,兴许能让爹爹看开一些,就想办法找到了当时接引我娘生魂的鬼差。”
淳于笙说起的这些事情,乍一听上去与鬼差在船上挑人毫无关联,可谢苏与淳于笙短暂接触下来,已知此女心思颇为细腻,这样说必有原因,所以不曾打断她。
“可那位鬼差却一口咬定,根本没有见过我娘的生魂,又说她定是贪恋人间不愿离去,所以藏起来让他找不到。春掌柜将那鬼差送走之后,说此事有些蹊跷,必是那鬼差自己弄丢了我娘的魂魄,怕担上干系才这样说。”
淳于笙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皮影人偶,说道:“春掌柜说这数月间,仅他所知,就有不少鬼差手中都有魂魄丢失,只是世上的人这样多,一天之中不知要死去多少,所以一时之间酆都也查不出来。至于我娘的生魂究竟在何处,他会想办法去找一找……春掌柜写信告知爹爹,我心中担心,所以偷偷地看了那封信,才知道这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谢苏。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个鬼差为何要选中我们几个人。高矮胖瘦,修为高低,大家全没什么相同……”淳于笙认真道,“直到昨天有个船工说起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才忽然想通了。”
这个问题谢苏也思索过,问道:“是什么?”
淳于笙道:“鬼差选中的人,连同我在内,都是阴时出生的。”
明无应淡淡听着,指尖在石桌上叩了一下。
“船工们的年纪籍贯,生辰八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淳于笙正色道,“那几个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同在药泉峰上养伤,昨天我已经问过了他们。”
谢苏道:“他们也是阴时出生的?”
淳于笙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出生之时,离世之时,酆都的魂簿之上都有记载,绝不会有疏漏,随便哪个鬼差,都能一眼看出面前生人的出生时辰。
淳于笙缓缓道:“我娘也是阴时出生的,我在想,那些丢失的魂魄,会不会也是……”
谢苏蹙眉,淳于笙并非无端猜测,可鬼面人收集阴时出生的魂魄又是为了什么?
一道劲风越山而来,是昆仑的飞舟。
飞舟之中走出郑道年和方长吉二人,方长吉见到明无应,向他行了一礼,待到看向谢苏的时候,饶是他性情冲淡,修养过人,脸上仍不免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死而复生,确然令人无法相信。
郑道年轻咳一声,方长吉这才回神,又暗暗看了一眼明无应,收敛着自己的目光,不再直勾勾地盯着谢苏了。
谢苏有意将方才淳于笙所说的事情告知郑道年,但看郑道年和方长吉的样子,也像是有话要说。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又出什么事了?”
方长吉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无极宫上下数百人,均死于极北秘境之中,仅有一二十人逃了出来,乘的是沧浪海的船。”
清正司为及时收集报备各地的邪祟作乱之事,可说是耳目遍及世间各处,消息灵通得很。
沧浪海与无极宫有勾结,十年前谢苏就知道了。
叶沛之死后,无极宫是由叶天羽主事,实力大不如前,似乎稍有沦为沧浪海附庸之嫌。
但无极宫也是雄踞一方的仙门大宗,门中不乏修为精深之人,一夕之间,竟伤亡如此,几乎已是全盘覆灭。
100/127 首页 上一页 98 99 100 101 102 1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