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记着玉虚君那句“物归原主”,虽则这么多年过去,他对自己的出身来历早就不再执着,但既然有了聚魂灯,说不定将来会寻到更多线索。
只是郑道年在此,他是昆仑掌门,谢苏似乎也不好将他请出去,自己留下来向阵灵问东问西。
因此只是不痛不痒,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谢苏却发觉这个阵灵所知并不像玉虚君那么多。
他更像是玉虚君留在天地之间的一个虚影,与玉虚君之间有一丝感知,却终究不是玉虚君。
又或许是阵灵也如玉虚君一样,说话云山雾罩,不愿或不能与他再说太多。
谢苏颔首,反而释然。
走出紫霄殿时,夕阳西下,金红的落日光芒与山巅紫光交相辉映,照着昆仑巍峨群山,壮美绚丽。
郑道年要去药泉峰等姜红萼解蛊的成效,又像是有些担忧此间事了,明无应会带着谢苏就这么离开昆仑,将谢苏拉到殿外的日晷旁边,嘀嘀咕咕地同他说话。
“谢小友,这个……聚魂灯虽然已在你内景之中,但如何指示出缺失的魂魄在何处,你还不知道用法,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老朽明日再教你?”
谢苏如何不知道这只是个幌子,仍应道:“好。”
昆仑遭此巨变,元气大伤,郑道年对明无应的交好拉拢之心,只会比从前更甚。
不过谢苏今夜,原本也不打算离开昆仑。
他看了一眼玉阶之上明无应高大的背影,低头对郑道年压低了声音。
“听说药泉峰上有数道温泉,可作疗伤之用,就算不是修仙之人,浸过此泉中水,也能延年益寿,活到上百寿数?”
郑道年不疑有他:“正是,山间温泉不下百处,所以才取名药泉峰。”
他见谢苏衣摆之上有暗沉血迹,料想他身上也受了些伤,是想去温泉中疗伤。
但药泉峰是鬼面人的蛊术最先爆发之地,山中也毁了个七七八八,此刻那些在战中受伤的弟子也全在峰上疗伤,倒是不便让谢苏此刻过去。
郑道年心思一转,已知谢苏性格,便直言道出,又道:“小友昨夜所住之云浮峰,也有温泉,同样有疗伤之效,便在你所住院落之后,只有一条小道,一路往山里走,见到数棵栽在一起的梨花就是了。”
谢苏缓缓道:“多谢。”
郑道年召来飞舟,又将明无应和谢苏送上去,这才赶往药泉峰寻姜红萼,查看她是否已经解蛊。
飞舟之上,谢苏倚窗而坐,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的暮色。
明无应看了看他们二人之间足足还能坐下三四个人的空当,觉得谢苏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问道:“受伤了?昆仑的药泉,确实很有名气。”
明无应这么问,谢苏就知道方才他已经听到自己和郑道年的对话,他们站的地方与玉阶相隔不远,以明无应的耳力,听见也是自然。
“嗯,”谢苏连看都没看他,语气更是清淡至极,“师尊也要一起去泡一泡吗?”
明无应挑着眉看了一眼竹帘外操纵飞舟的童子,又望向谢苏,心中罕见地有了一丝疑惑。
若是旁人,就是呼朋引伴一起去泡温泉,也再自然不过。
可他们两个人之间……
以谢苏薄成那样的脸皮,这种话,当着别人的面,他是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口的?
明无应的目光扫过谢苏衣摆上的血迹,只一眼就知道那是别人的血,染在他身上而已,他是折损了些心力,却没有什么皮肉伤。
见他不答,谢苏转脸过来,平静地追问了一句:“师尊不愿意吗?”
明无应笑了一下,故意道:“你是说,你要跟我一起?”
夕阳金光自窗口漫入飞舟,照得谢苏半张脸金绒绒的,容光流转,十分灿然。
可他开口之前,轻轻地抿了抿唇,说出来的话无端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作话: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出自《庄子》
第112章 春雨惊春(二)
昆仑群峰连绵,山势极高,要比山下清寒一些。
云起镇外梨花将落,而云浮峰上的梨花却是初开。
婉约暮色中,谢苏走到那处别院之后,就看到远处山上梨花如雪,极清润的一抹白,从漫山绿意之中漾了出来。
他沿着小道拾级而上。
此峰水汽湿漉,石道上遍生柔嫩青苔,两边山势由缓渐峭,移步换景,随处可见参天古树,林间还有各种珍稀灵草。
这云浮峰中有许多别院,原本是用作昆仑有庆典及举办清谈会的时候,各仙门往来,在此客宿。
然而前些日子昆仑封闭山门,无人来访,又逢大变,连峰中洒扫的弟子都已分散到各峰去帮着救治伤者。
这偌大一处云浮峰,今夜空空荡荡,只有谢苏和明无应两个人。
谢苏沿着石阶一路向上,中途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明无应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初下飞舟的时候有心跟他说点什么,见了谢苏这么个冷若冰霜的样子,只得作罢。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也不知道那聚魂灯里添的什么玩意儿,倒是让谢苏的脾气见风就长。
以谢苏的性子,我行我素是藏在里面的,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
看着清俊温润,聪明颖悟,让人很是省心,但是横起来的时候谁也摁不住。
也就是在他面前,脸色说变就变,比小孩子还要小孩子。
明无应琢磨了片刻,嘴角一勾。
谢苏这一路沿石阶而上,去寻那道温泉,不看他身上血迹尘土,倒像是哪个世家公子出来踏春,在山间寻花。
走在山道之上,当真可以入画。
可谢苏心里却没有什么赏玩景致的闲适,一张脸冷得不能再冷,覆霜挂雪一般。
转过一处凸起的山岩,谢苏先闻到那股温泉水的独有味道,这才看到几棵秀挺的梨树栽在一处,山风中花影摇曳。
金乌西沉,只有一点黯淡的暮色穿过树影,也早已剩不下什么,倒让这藏在山中的梨花白得更加清丽。
不过此处的温泉,着实要比谢苏以为的大上许多。
不是一方水池,说是水潭还差不多。
近处清澈见底,远处在暮色之下看不真切,似乎是数个水潭相连,泉水又流向了别的地方。
岸边青石错落有致,粗粗开凿出几道台阶,不甚平整,倒有野趣。
青石之间摆放着少许银萤石一类的东西,白天被日光照耀,晚上便透出柔和光芒,如星落泉边,映得温泉波光荡漾。
那温泉暖暖的水汽几乎扑到谢苏脸上,身后传来明无应的脚步声。
他倒是旁若无人,宽下外裳便走入水中,靠在一处岸边青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苏。
那意思倒像是在说,是你要来泡温泉,怎么到了地方却不动了?
这温泉水并不深,明无应靠在岸边,水波只漾动在他腰上一点。
他身上薄薄一件衣衫沾水即湿,水痕自腰间向上蔓延极快,且一湿水就紧紧贴在身躯之上,勾勒出宽肩窄腰,胸腹间精悍流畅的肌理隐约可见。
明无应向后悠然地靠过去,右臂轻舒,架在青石之上。
他这样坦然自若,谢苏压抑到此时的怒气不见消散,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思。
他都分辨不清究竟是恼怒还是怨气,看着明无应此刻此笑非笑的一张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温泉走了过去。
明无应见他蹬掉鞋子,目光很是意味深长地在他衣上几处血迹点了点。
谢苏低头,他衣摆上一个血手印,是刚进入漻清峰时,被草丛中那个垂死的昆仑弟子抓的。
肩上更是有不少血迹,是在石室之中弄上去的,连他颊边都有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隔着温泉之上袅袅雾气,明无应神情散漫,却一直看着他。
谢苏自觉从来猜不着明无应的心思,唯有一种时刻除外。
就是明无应等着他作茧自缚,自投罗网,因而怡然自得的时刻。
好比现在。
他逼着明无应来到这里,这人在他面前宽衣解带面不改色,片刻不耽搁地走进水里,反过来悠哉地等着看他有没有这么豁得出去。
好像笃定自己下一刻就会错开目光,离开这里一样。
明无应越漫不经心,谢苏心里就越是怒不可遏。
他放下承影剑,伸手按向了自己的腰带,余光里看到明无应眉毛一扬。
谢苏心中因此生出一点微小的痛快,脱衣服的手差不多跟他握剑的时候一样稳。
他带着身上一层薄薄的内衫,从另一侧入水,虽然没有什么疗伤的心思,却也在一瞬间感觉到昆仑山上温泉的独到之处。
在此处疗伤养神,应当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他今天半是逼迫地将明无应拉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这个。
温泉暖热,水面上的雾似轻纱一般,谢苏望向明无应的方向,却不是看他的脸,是看他半浸在水中的左臂。
仅凭借着岸边几处银萤石的光芒,明无应的身形在水雾之中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谢苏想也没想,就往明无应那边走。
涉水行走本就艰难,他这一侧温泉水要深些,差不多到了胸口的位置。
那薄薄的衣衫自然是早就湿透了,溅起的水声之间,谢苏神色冷淡,心中实则怒意滔天,唯余一点羞赧难堪,被他全数扔在脑后,刻意不去想。
“慢点儿。”
明无应声音里有一丝笑意,听得谢苏更是恼火。
终于走到明无应近前的时候,他发尾湿了一半,身上衣衫全湿,黏在身上,肩颈透出几分冷白,双颊却是被温热水雾蒸熨,透出微粉的血色。
双眸冷淡,怒意暗里蒸腾,水雾之中,却也灿然若星。
虽然知道谢苏是来势汹汹,今晚绝难善了,明无应却难免有些失神。
一瞬的心猿意马之后,明无应勾起嘴角笑了笑。
“刚才在飞舟上我就想说了,我到底怎么把你给惹着了,”明无应靠在青石上的右手垂下,百无聊赖地撩动了一下水波,“对着郑道年那老头儿都彬彬有礼的,对着自己的师尊就咬牙切齿。”
谢苏启唇:“师尊难道不是明知故问吗?”
明无应笑了一下:“我有么?”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谢苏冷淡着一张脸,手上的动作却是很快,直接按向他的左肩。
此处水浅,谢苏一步便跨到了他身前,看那手法迅疾,是连擒拿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触到他肩膀时,谢苏的手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明无应心中一叹,他还想兜兜圈子,谢苏倒是破釜沉舟,计谋已久,不跟他迂回,直接动上了手。
明无应垂眼望着谢苏神色,没有说话。
脱身的法子当然有很多,可是谢苏今夜如此举动,大半是被他逼出来的。
本来就是朝夕相处,避得过一次,还能躲得多少次?
所以谢苏近身过来的时候,明无应一动也没有动,语气略浑,声音却轻,说道:“反了你了。”
谢苏此刻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做了就要做到底,闻言还反驳了一句:“嗯。”
明无应几乎给他气笑了,见谢苏手指伸向自己衣襟,拦不住也不想拦了,却是瞧着谢苏的脸,知道片刻之后必定不好收场,有意要打岔一句。
他漫不经心说道:“好啊,我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没想到这欺师灭祖的事情,做起来如此顺手……”
谢苏抬眸,冷然道:“我哪里欺师灭祖了?”
明无应笑了笑:“你脱我的衣服,怎么不算欺师?脱了衣服之后,还想做什么?”
谢苏没作声,在水中捉到了明无应的左手。
在这暖热泉水中,他的左手摸上去却十分冰冷。
谢苏心里已经猜到答案,却不死心一般,扯住了明无应的衣襟。
衣衫轻薄,衣带也早已在水中泡散,谢苏并未使力,又或是不敢使力,却也将那湿透了的薄衫褪下一半,露出明无应线条精悍的胸膛和手臂。
谢苏的脸一瞬间就白了。
他握着明无应的手拉到水面,那修长结实的手臂上,六根朱砂骨钉自上而下,楔入肌骨。
谢苏只觉眼眶一瞬灼热,喉头哽咽,几次张口,没能说出话来,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一般。
他怎么会这么后知后觉。
这是烛九阴的骨头所制,密文篆刻,填以朱砂,什么样的魑魅魍魉镇压不住,钉在他身上的那些日子,稍微动用灵力就如坠冰窟,浑身经脉剧痛,那滋味到现在他都记得起来。
明无应将他的魂魄放回自己的肉身,他怎么就被这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糊弄了过去。
这朱砂骨钉上面存着禁术,束缚了一条性命才成就的禁术。
如此代价,如此强烈到逆天而为的心念,他是怎么失心疯了,明无应说不用管,自己就真的没再想起来问一问这件事。
这世上做任何的事都要付出代价,他既然不再受朱砂骨钉的束缚,那必有人替代了他受这个束缚。
他心里风起云涌,良久才哑声道:“疼吗?”
明无应也问了同样的一句话:“疼吗?”
谢苏心绪震荡,眼前似有水雾模糊着,偏过脸不肯被明无应看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重复自己的话,只低声道:“……什么意思?”
明无应抬手在谢苏眼角蹭了一下,指尖似有若无碰到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随即撩起清水,一点一点把他颊边溅上的干涸血迹拭去。
他的力道有点重,指尖碰过的地方都被他揉红了。
明无应收回手,垂眸望向谢苏。
“为我闯了天门阵,那个时候,疼吗?”
第113章 春雨惊春(三)
他声音微沙,两个人又距离极近,这一声听在谢苏耳中,霎时间像是心上被粗粝地磨了一把。
谢苏没想过明无应会这样问,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答这句话。
天门阵中凶戾煞气,远胜过世间锋锐兵器,无形无质,顷刻间便会在身上留下无数伤口,一身修为灵力即刻随鲜血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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