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狂风中,余羡听到了女子的哭声。
“白尽泽,等等。”
余羡往前迈几步,还是晚了。
树人彻底与树干分离滚到地面,腰腹处已是血肉模糊。
她不再挣扎,更像解脱。双手几近攥着地面,努力仰着下巴,下一刻爆发出快意的大笑。
白尽泽蹙眉禁了她的声,问徒弟:“等什么?”
“她会死……”不过现在看来轻易死不了。余羡问:“她怎么了?”
云挽苏抹了把脸从地上爬起来,面颊白一块黑一块,脏得同在泥中滚了个来回。
他问:“咦?她怎么还小了一圈?”
别的不提,方才几倍长的手指现下变得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小些。只是那凸出来的双眼看久了还是瘆得慌。
断掉的舌也自己长回来了。
云挽苏想起什么,腹部翻腾不断,拍着胸口几欲想吐。
“她活不久了。”白尽泽只用肉眼望着地上半截身体,心中便有了大概。
余羡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此地唤印疆,地势复杂,人多数群居山谷,有守谷之说。守谷人则一般选女子,这是天赐的荣耀,女子在印疆地位之高,被誉为香火不熄的母神。于是,守谷人又称神女。”
真金白银毫不吝啬往身上戴,这便是守谷人上任最高规格的装扮。
女子服饰的花纹磨损得看不清了,银项圈上的纹理像是传说中的讙国人。长着鸟的喙和翅膀,脸还是人的模样。
传说讙国人的翅膀不能飞行,如同拐杖一般用来扶着走路。印疆是个少有说自己是讙国人后代的地方,傍水而居,几乎与世隔绝。
白尽泽话音落,树人停止狂笑,局促不安地望着四周,接着往白尽泽这边爬。
她大抵想说些什么,白尽泽为她解除声禁后,哽咽地咿呀声不断,一个有效字音都不曾捕捉。
她不知在此处待了多久,或许不哑,只是忘了如何说。
“若是神女,又为何沦落到此等境地?”余羡的视线自然轮到她身上,爬过之地,石板拖了一路血痕。
余羡脱下外袍盖在了女子截断之处。
“不能说话,那认不认字?”云挽苏蹲下身,问:“为什么会长在树里,能写下来吗?”
女子脱离了树才像一个人。她点头,停止呜咽,指腹沾了自己的血往地上画。
云挽苏歪着头,看她一笔一划笨拙地涂画。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他回头望身后的两人,赫然发现白大人席地而坐,已是闭眸不语。再望地上的女子,侧面贴着地,不知何时昏睡过去了。
附满青苔的石板只有大概两个字符。
他问余羡:“白大人这是在……问心?”
“不是。”余羡在白尽泽身侧坐下,答道:“在审。她若是守谷人,入口在这里无疑,但具体在哪只有她知道。”
“哦…”云挽苏拖了长长一声,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这些时日我险些忘了,你师父是个审判者。”
“从前不是?”是不是余羡怎会不知,他偏生要问。
余羡轻描淡写地问,致使云挽苏都未曾察觉有何不妥。
他点头道:“审判者同阴曹挂钩,悬棺也是阴府所出,他是神,这是在自降身份。”
“不是人皆畏之吗?”
“畏的是白大人,哪是审判者的身份。”云挽苏思量片刻,口无遮拦道:“这么和你说吧,若我是审判者,审判者便嫌少有人知晓了。”
余羡沉默良久,问:“白尽泽为何要当审判者,不当审判者前他是什么?”
“神,唯一的天神。至于为何要当审判者我尚不清楚。不过,有一人一定知道。”
“谁?”
“圭臧。他知道的...”
说话间,白尽泽缓缓睁眼,视线落在云挽苏绘声绘色的脸上,他没说话,胜过了千言。
云挽苏的话声戛然而止,猛然想起另一件事。
极之渊,白尽泽救他那次曾说过一句话。
“关于这一万年以及万年前的种种不许再提。”
他当时不知好歹问了句为什么,后果是有了人形的他又恢复了原形。
越想越是后怕,云挽苏想问前边那些话白尽泽到底听到了多少,不敢问……
他咳了咳,回环道:“圭臧能知道什么?他整日守着阴府那一亩三分地,无趣至极...”
言毕,他望着余羡笑,余光往白尽泽那瞟了又瞟。
“如何?”余羡先将云挽苏的怪异放一边,白尽泽这么快便审出结果,于理不合。
白尽泽摇头,起身道:“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
“不错。”
“竟连姓氏名谁都不记得了?”云挽苏微有些可惜,原以为这便是突破口了。迟迟等不到昏睡的女子醒来,便问:“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她寄生于树,离了本就撑不了多久。”
随着女子的死,盘踞边缘的黑雾彻底散尽,这地方的原貌方才在众人眼前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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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峡谷的大栈道之上,四面错落岩石对垒的巨大石像。神色各异望着同一处。
正是他们所在的栈台。
众多石头人,余羡只被藏在半腰的吸引。别的都有耳口眼鼻,唯他独一张嘴巴,头顶是一个个铜盆叠成的凹陷。不知是想将声传得更远,还是想将声汇聚到一处,抑或是一种装饰。
“如此看来,能不能进去这堆石头人才是关键。”说话间,云挽苏余光晃了一晃,隐约觉着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定睛一看又说不清在哪……
从余羡的反应来看,并不是幻觉。
再看白尽泽,已经追上去了。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飞出栈道,云挽苏废人一个,跺着脚焦急道:“我呢?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啊!”
没人回应,他便沿着栈道找出路,脚下也得小心,稍不留神便会落入水中。泛青黑的水潭,深不见底会吃人。
这边,余羡忽而想起云挽苏,折回来哪还有什么人。
黑雾渐起,余羡望着白尽泽消失的方向,耳边脆铃声响,比以往听到的更添一份蛊惑。
他脚下不稳,扑通跪在栈道之上。树人睁了眼,五指蜷缩捏的咔咔作响,撑起半身望着他。
“你没死。”余羡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耳里唯有那串银铃,震耳欲聋地在颅内回荡,同他的意志殊死搏斗。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的石头人张口的口。源源不断朝他袭来。
树人不说话,一点点爬向他。五指悄无声息变长,指甲发黑,枯枝一般在地面移动。
余羡抽出锁魂链缠住那双手,他封住听觉,什么都听不见了,连颅内尖锐的脆声一同噤声。
树人显然未曾料到,挣扎,滚动。
锁链缠绕,树人看似再无还手之力。余羡起身一脚踏在她的胸口,压制住了道:“你不是她。你是谁?灵梵?”
她并不知晓灵梵是谁,挣不脱便翻身往旁边滚,等余羡看出她的意图后,脚踝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一同坠入水中。
急速下沉之时,余羡腰上一紧,背后有白绫缠住了他。
水底下别有洞天,余羡抉择一番还是松了腰上的绫带,奋力向下游去。
第37章 别理我。
竟不是死水。
水面平静,无波无纹之下暗流涌动,不消多时,余羡便被一股不知方向的力道吸进湍急的水流漩涡。
方才看到的别有洞天瞬间明了。是被淹没的石头人,水面上所展现出的仅只是小部分。
淹没在地底下的才是中心地带,大片大片石头人屹立斜坡之上。万丈深渊里窜出的巨型石像似深渊的凝望,混着蔑视万物的淡漠。余羡只是石头间最渺小的那一个点。
这座怪诞的城池陨落至此,石与石之间的缝隙布满水草青苔,时日不可估量。
漩涡把余羡往下卷。他被池底的岩石撞得浑身都疼,换做普通人早已一命呜呼交待在水里。
余羡只是皱眉,放松身子似随风的叶,毫无章法描摹水流的形状,直至被卷入细窄的暗道。
眼看就要彻底坠入,余羡伸手抓住一切能碰到的东西。奈何太滑,根本抓不稳。指腹擦破了皮,深得见骨。
血红快速冲散了,唯留下散不尽的痛。
水泡的滚动声吞没了他的挣扎,电光石闪间,一只手横穿漩涡圈,抓住了他的胳膊,紧接着便用力抱住了。
余羡惊魂未定,透过翻滚的气泡看清来人,高悬的心终于得以落下。
白尽泽来了。
两人一道被卷入洪流中,余羡能觉察得出抱着他的人将他护得极好,除了耳边的水声便再没有任何磕碰。
暗道狭长,四下黑暗,具体不出他们到底被冲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直在往下。
局势不妙,若一直这般往下走,等待他们的或许是飞泻而下的瀑布,那便更加危险了。
水下待久了,余羡用光了气,脸色发青,白尽泽贴着他的唇度过去一些。
黑暗中黑一点光亮慢慢放大,暗道就快到头了。
这般撞上去的冲击力不容小觑,即便死不了也是重伤,水下不好施展,又谈何防患于未然。
余羡有意承下这道冲击,闭眸紧紧抱着白尽泽等待碎骨的痛楚降临。半晌过去,水流忽而缓和了,他们被冲到另一个栈道。
余羡那点担忧在白尽泽看来何等的微不足道。他知道这个人无比强大,下意识地保护仍旧不受控制。
他不提,当做无事发生。
爬出水面,余羡趴在地板上喘气,发青的面颊渐渐换作灰白,咳嗽不断,将灌进口鼻的地下水吐出不少。
白尽泽拍一拍他的背,别的什么都没说。
关切是真,不理也是。
这地方同极之渊有得一比,无风无雪,却冻得人止不住颤抖。湿透的衣衫片刻工夫结了一层薄冰,动一下便摩挲得皮肉生痛。
张口间白雾四散,余羡想说什么,哽在喉间,余光瞥见白尽泽的疏离,心脏发紧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落水是他任性为之,再冷也不能表现出来,兀自从木道上爬起来环顾四周。
他们在一个不大的岩洞中,人为陶铸的木道经水流长年累月的冲刷变得腐朽了。脚踩着软软绵绵,遂不敢踩得太用力。
再看身后。靠岩壁的地方有一堆枯骨,结满蛛网落了尘,有些年岁了。
“这里是入口?”余羡不确定,问:“是巫疆的入口?”
白尽泽不接他的话,垂头慢条斯理将手上滴水的白绫一点点往手腕上缠,末了将上边的褶皱也一一抚平。
“这是一条死路,我们是继续下水,还是原路返回?”
无人应答。
沉默良久,余羡便知白尽泽就是有意的不愿理会自己。他又等了片刻,白尽泽还当没他这个人,视线也不往这边落。
余羡心知肚明。
落水那一下,是他亲自将腰上的白绫松开的。他没有领白尽泽的情,将一番好心置之不理,是他有错。
余羡心中有愧却也不说,围着岩洞转一圈回来。跳水不能,继续待下去实在浪费时辰。
他先憋不住,抬手将白尽泽腕上的白绫拿下来缠在自己腰上,语调清凉,说得却是:“我不松了。”
白尽泽愣了片刻,点头不语。
余羡望着他的脸,从中没有找到一点怪罪,还没有到决绝黑脸的地步。
他迈步靠近,试探得握住白尽泽的手,待察觉对方不曾推开,握改成了抱。
他大抵是想讨好,却实在不会,面目表情僵硬,背部都绷直了。
用下巴轻轻贴着白尽泽的胸口,在他身上汲取到足够的温热。
他不明白,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只是情况危急才选择松开的白绫,如何能让百无禁忌的人这样在意……
白尽泽始终不将人推开,也不予任何回应。他能做到的决绝便是这般,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回忆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白尽泽,你理一理我。”余羡轻声道。
“做什么?”白尽泽问。
“我错了。”余羡没看他,“你这样,我便觉得我什么都错了。”
“罢了。”
“不能罢了。”余羡抱人的手臂不曾用一点力,只是默默掐紧了自己的手指,骨节泛白,指腹青乌。他憋了许久终于问出口。
“我是不是触犯到了你的禁忌?你若不同我说,就此作罢,下次我还会犯同样的错,你又打算不理我几回?”
“白尽泽,我不喜欢这样。”余羡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似一阵微弱的风,贴耳而过,过去就过去了。
“你既然不愿理,日后也不要理了。”余羡松了手,不知何时泛红了眼眶,倔强地别开面,“我知道,我定是死过的人,不怕再死一次。我如此无用,尽给你添烦,如此你无需再管我了…”
他预备离开。
不知是沉默还是愣神的白尽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不想你在我面前还要遇险。”
他不愿说出这句话,永远都不愿。这样的恐惧让他恍惚回到与悬棺周旋的时日。就连白尽泽也忘了具体是多久。
他不知失去以后又要等几个万年才能将人寻回来。更不知,寻回来的人到底还记不记得他。
溯方那次,余羡是在他怀里死去的。他什么都不怕,唯有关乎雪凰的事,不想马虎,亦开不得玩笑。
白尽泽在颤抖,这样的颤抖和冷无关。余羡有些害怕了,重新握住他的手,“白尽泽,你怎么了?”
“无事。”他还是不说。
这一边,云挽苏从栈道一路往下走,越走越深,心中微微发毛,便不再往前。
淡定没多久,转身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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