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羡:“树有问题,其根本就出在了村子里。说不定和狍鸮有关。而狍鸮见着白尽泽就跑,想来是识得他的身份。小公主的骸骨不见了,村里人或许知道一二,无论从哪方面,这个村子就是最大的问题。”
“不错。”白尽泽看眼天色,飘雨的缘故暗得快,他说:“就现在,去会一会村长。”
师徒二人走在前头,云挽苏觉得自己好像个多余的,小跑追上,“等等我,我怕这棵树,不吉利啊……”
林家。
远山生着青烟,雾绕朦胧,藏在林间的两层吊脚木屋时隐时现,细雨“啪啪”砸着轩榥。踏入此地白尽泽便察觉有异样,示意他二人先噤声。
遮住身体的同时,不远处跑来一位少年。
十六七岁模样,肤呈麦色,偏瘦。眼睛溜溜大,炯炯有神。他踩着雨,跨石阶直上,麻黄布衫隆起,漏出一角鲜红。
穿过森绿参天竹林到木屋,急急跺了两脚水,推门进去。
“师傅,香烛买来了。先生手头有点事儿,忙完了就来。”
木桌前的老者约莫五十来,左手摸着根木拐杖。两鬓斑白,银发掺杂几缕墨黑,整整齐齐用黑绳绑在脑后。
他眯着眼睛不知打瞌睡还是在看手里的书,闻言抬头,眶中满是岁月赋予的混沌。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忙?”林四兀自嘟囔一句,才想起问少年买来的香蜡包红没有,才说完“包”,红字未出口就被截了话。
“记着包红的师傅,”少年将红纸包裹的香烛小心放木桌上,抬手擦了面上的雨渍。
“先前出门不知要下雨,没拿把伞,回来落了不小的雨,衣裳湿透了也没让那红纸淋到,牢牢记着规矩呢。”
白尽泽挥手间,易容他二人,说:“缺个先生,咱们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余羡知道这是必要的牺牲,可就是浑身别扭,他不喜欢自己这身红色衣衫,分明是女子穿的衣裙。
云挽苏倒觉得新鲜,他和余羡皆是女子。余羡看着模样清秀些,明明一张甜脸蛋却总要冷着脸。
云挽苏迫不及待低头望着水淌里的自己。
怎么比余羡的皮囊丑那么多,眉心一颗大痣,女生男相...
他指着自己,“白大人,这副皮囊和我原本的模样相差甚远!”
再看白尽泽,足足年长了二十岁,胡子眉毛皆又长又白,穿着长袍像个江湖神棍。
他看出余羡不开心,点着他的眉心提醒:“这位姑娘在村里天性烂漫,爱笑,一会儿进了林家,不要被看出来。 ”
云挽苏啧了一声,“你让余羡笑?”
余羡是那种无论看几眼都冷淡的人。但能为审判者者就该是余羡这模样,透着冷贵的格格不入,不食人间的清冷彻骨。
白尽泽又道:“云挽苏,你是哑女,须得禁言。”
云挽苏:“……”
原本请的先生被白尽泽设法睡在来时的路上,三人这才名正言顺往村长家里去。
林家承业“捡金骨”,靠此营生世代传承至今近六百余年。
林四是这一脉第十五代传人,在他之后村里就没有愿意学此行的后代了。
十年前机缘巧合收了个极笨却肯吃苦的小徒弟,如今他迈入花甲之年,总算有了个稍微像样的传人。
“捡金骨”是个繁琐活,和阴间打交道的行当,传人有讲究,耐心胆大是其次,懂规矩耐得寂寞是紧要。
江童七岁跟林四,如今十七岁,勤勤恳恳学了十年,总觉得没将这行当摸索透彻,理论倒是背了一堆。
林四拄着拐杖探窗望去,纷纷细雨笼罩了整座山,淅沥不见停势。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林四跨门出去取素酒,没见回头听他吩咐道:“小童,把蜡烛和香点了。”
今年清明特殊得很,听他师傅念念叨叨三天余,明白其中要紧,没敢偷懒怠慢,他取了香蜡去醒。
在这之前,他还没听说过点蜡烛前需要醒蜡,又叫“醒红”,师傅说是罪孽剔身之意。
寻常清明请祖倒是不用,但今年逢二十年,家里供奉的仙人莅临。
林四同他说过,这位仙人曾请林家帮他“捡金骨,一来二去林家就成他通往阴阳两界的媒介。
江童瞅着灵牌上这个五岁小童,面目不清。
还没拆开红纸,又见自家师傅折身回来,不等他再嘱咐,忙道:“戴红燃烛,背阳点香,三拜自祭其身,九叩顶礼恭敬。”
林四显然一愣,这小鬼头,学会抢答了!转转眼珠子想到别的事,道:“牌后边的瓷罐小心取出来,为师取了酒就来洗骨。”
规矩点香燃蜡后江童带了红手套去取瓷罐,这里边装的正是仙人的凡骸。二十年归一次,是个大日子,每逢归来必先洗骨接迎,此谓净身,喻永世冰清不染,身正廉洁。
林四没少教江童“捡金骨”的规矩,却一次没教过他如何给这仙人洗骨。二十年一次难得机会,他恨不得长三个脑袋六只眼睛好好学。
香燃过半,先前请的先生适时推门进来预备占时做法,时辰定在戌时四刻。
云挽苏跟在白尽泽身后和余羡并列,他现在是小哑巴,说不得话,眼神总瞟余羡,提醒他要笑。
余羡干巴巴扯出一点笑容,抬眼间那位江小徒弟过来差点牵到余羡的手,村长在看着才收敛了。
江童憨笑着说:“灵兰,你来了...”说完挠挠脑袋,害羞爬了满脸。
白尽泽回过身正巧看到,他在余羡身前站定,“一路来渴了,去倒茶。”
余羡嗯了一声,躲开小徒弟往外走,云挽苏努力憋笑,实在没办法忍就跑出来找余羡。
屋里剩三人。
林四眼虽浑浊,做起事来半点没影响。江童心在灵兰身上,却乖乖站在师傅身后,眼神不住那团乱白骨上瞟。
理论知识他明白,戴红取骨,朝阴整骨,三点四拭,阖眼点四香,屏息待祖归。
只见他师傅整装完毕,一寸一寸擦净摆骨,银帛上摆正的人形,画像上是四五岁的小童,骨头却不是,大了许多。
他看林四就着香烛燃了红手套,又拜了三拜,才问道:“师傅,这便可以下葬了?”
林四:“待先生算好日子。”
小公主的骸骨被刨出来洗了,难怪土质松软。
白尽泽点头,按他说的算日子。
“你好生学,为师老了,好些事都力不从心。这“洗骨”今日带你一回,下回就自己来。”
林四拍拍他的脑袋兀自围骨而坐,江童心中暗暗记下这些规矩,算出时辰便要带着骸骨去村口的神树底下拜几拜。
与此同时,余羡摸到了林家屋后,就是这股怪异木香,和村口那棵古树类似,这会儿夹着寒意扑鼻而来。
余羡问:“闻到没?”
“啊?”云挽苏揉鼻子,使劲儿嗅奈何嗅觉失灵了,“闻到什么?”
第9章 无需担心
是毒瘴。
与十里荷镜外遇到的瘴气如出一辙。如此一来,他们追的方向便没错。
‘神树’周遭散发的瘴气过于稀薄,且与土壤的青烟混为一体,余羡一时疏忽了,白尽泽怕早有察觉才有现在的准备。
同一人散播,两次的目的都是他。余羡想彻底摸清楚缘由,索性将计就计假意吸入一些,倒地后失去意识。
被蒙在鼓里的云挽苏见状神色大变,才要喊白尽泽,出口一个微弱的‘白’字。
哐当——
真被毒晕了。
片时,脚步声在余羡背后响起,如同踩在黄沙上,每一脚皆有顿挫的颗粒感。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对方的脚步声微乎其微,不是刻意的放轻,是本身没多少重量。
辨不出男女。
但余羡心中有数,静待其站定后迅速抓住对方的脚踝,接着用力一掀,借助这股力道站起来。
他看见了人。
是女子。
红衣,长发遮住半边面,动作间看到她有意遮住的另半边面让火烧得狰狞不堪。
竟是江童口中的‘灵兰’。
也是余羡此刻易容假扮的女子,样貌穿着无二的两人面面相觑。
灵兰险些被他掀翻,踉跄站稳后,咬牙道:“你诈我?”
“不,是引你。”余羡的样貌顷刻间恢复,双目望着灵兰不夹带任何情绪,他道:“拖我入棺却迟迟不现身,肆意屠杀溯方百姓,无论如何你也算半个罪大恶极。你说是吧,小公主?”
灵兰仿若听了个笑话,“杀人便是罪大恶极?可如果他们有错在先呢?这是因果报应,若分不清,世间还要狗屁的审判者。”
“你说得对。”余羡赞同她的话,“如此,你拉我进来做什么?”
灵兰高深莫测,冷哼一声淡淡道:“你自会明白。”
余羡点头,却道:“可我没这个耐心。”
“有没有耐心,现在是我说了算!”
“有点道理。”余羡慢慢朝她靠近。
“我也并不想同你讲道理。”灵兰无半点惧怕之意,撕下小片衣袂,捏在手中晃了晃,“在你们这,自古没有道理可言!”
“灵姑娘,那就不废话了。”余羡召来锁魂链,预备收棺,陈列罪状。
灵兰看似不卑不亢,扔了手中把玩的纱布,让绵绵细雨沾湿后一缕白烟在半空萦绕。
“我等你太久了,”灵兰勾唇,笑道:“你逃不了。”
白烟有古怪,余羡心中有个念头赫然升起,他罕见没防御,吸入白烟顿觉浑身刺痛,一刻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锁魂链尤为护主,见状化作一面坚不可摧的铁网挡在余羡面前。
这只是暂时的,倘若余羡撑不住,它仍会随主人失去生气。它本体是余羡右腕的玉髓手镯,通体灵透,绕了红绳。
锁魂链便依附着红绳,无事之时待在余羡腕上养精蓄锐。
余羡发不出声,取下玉髓抛了出去。白尽泽说,至少让他知道在哪里...
此时,屋里的村长像被抽走了魂魄,定住了,小徒儿江童暂无大碍,抬手在林四面前挥了挥,“师傅?我师傅他怎么了?”
“今日可有见过什么人?”
白尽泽无声无息恢复原貌,挥手撤下桌上的几节人骨,视线从林四移到江童的身上,“你师傅只是暂时失神,无大碍。”
江童虽学的是些乱七八糟的本事,但真没见过光天化日大变活人,被换脸的白尽泽吓结巴了。
“没没没,没见过。今日和师傅谁也没见。不是,我我我我我我,我去街上,去街上买蜡烛,见了好多人……”
“具体。”
江童闭着眼睛,一股脑往外倒:“阿行,砍叔,老五,周二哥,瘸子,喜妹,娇九娘...”
白尽泽适时打断,“都是村里人?”
江童:“都是!全都是!”
“这骨头呢?从哪里来的?”
“我第一次见,不知道。师傅说是一个贵人的骨头,今日洗了骨便要埋回山上,重新立碑...”
“扶你师傅去榻上,歇息片刻就能转醒。”白尽泽带走了骨头,起身往外。
心里有了个大概,对方对他们知根知底,前前后后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可费尽心机引他们到此处,却迟迟不露面,他当审判者数百载,见过申冤讨债赎罪求轮回的,公然挑衅还是第一个。
极之渊待久了,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才要踏出房门,余羡腕上的玉髓忽从房梁坠下,白尽泽接入手中,红绳如纤细的蛇一圈圈裹紧玉髓。一路过来累坏了。
白尽泽蹙眉,“怎么回事?”
玉髓色泽渐见浑浊,失了原有的透彻。它连着余羡,这般表现是余羡有了危险。
—
潺潺的水声环绕,距离之近,似在耳中流淌一般,凉意从上至下传遍满身。
余羡醒来发觉自己变了位置,这处遍地冰冻,滴答水声不时便会响起,像个大溶洞。
靠近入口的一角燃着烛火,但洞中大半光亮来自斜上方凿开的缺口。
他的手和脚皆被铁链束缚,紧得无法活动。
洞中除了水声再无别的动静,这样的隐秘怕是在地底深处……
云挽苏醒了有一会儿,无人说话排解,见余羡睁眼,忙道:“余羡,没事吧?”
“没事。”余羡继续观察这个洞穴,布局有序,并非全然浑然天成。
“她的目标分明是你,却连我也绑,不可理喻。”云挽苏如同泥鳅一般往余羡这边挪,虽被捆住了手脚,心情看着倒还不错,说:“我刚才观察过了,这是个类似冰窖的溶洞。”
“冰窖?”
确实像个冰窖,温度极低,但四处有明显活动过的痕迹。
灵兰生活在此处?
他们正前方有一处冒寒气的水潭,穿过水潭能看到一道门,石门紧闭着。
云挽苏顺着他的视线,压低声音道:“对对对,就是那,我装昏的时候那女人进进出出,神秘兮兮的。”
“你能动吗?”余羡攒够了劲儿,试图崩开手腕上的铁链。
“动是能动,我刚试过了,这铁链不知什么材质,用蛮力弄不开。”云挽苏和余羡使眼色,瞥了石门一眼,刻意提高音量,“余羡,还是攒点力气等你师父来吧。”
“没报信,他怎知我在哪里?”余羡伸直了腿,让血液流通,麻木感总算褪去一些。他忽然道:“云挽苏,若在这地方死了,你怪我不怪?”
“不怪才怪!”云挽苏清了清嗓子,大声嚷嚷道:“看样貌就知我年纪尚轻,还没活够呢!和你们同行后平白无故丢了性命,搁谁都觉得冤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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