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点没有?”章书闻问,“好了就吃饭。”
余愿活动了下十指,惊奇地点点头,“好了。”
章书闻打开河粉的包装袋,正想拆开筷子,手却忽然被余愿握住了,他嗯了声,“怎么?”
余愿掰开他的左手,凝视着他今日挑水泥时被刮破的掌心。他下意识地想把手合起来,余愿的指尖却先一步点到他的伤口上,然后低下头凑近了轻轻吹气。
余愿抬眼,“吹吹就不疼了。”
带着一点湿意的温热气息扑在他手心,明明是全无功效的动作,奇异的是章书闻竟也觉得吹走了那阵火辣辣的痛感。
两人挨着肩吃完晚餐后,章书闻在家里找了个铁盒将一百块放进去,又拿出记账本将开支都记录下来。
章书闻的家庭条件不允许他报书写班,但在练字这件事上他也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都说字如其人,但单单看章书闻那么温和的性子,其实很难想象他的笔锋是刃一般锐利——就如同波澜不惊的海面,底下蕴藏的是未可得知的惊涛骇浪。
他严格把每月的支出都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又拨出一百五十块钱作为意外资金。
章书闻再长长就一米八了,身形已经隐约有成人的轮廓,小他两岁的余愿却很纤瘦。余愿这个年纪还在长身体,肉蛋奶必不可少,因此,章书闻再分出一栏作为余愿每日的牛奶开销。
这么算下来,他在工地的工资再加上每天晚上的兼职减去开销,一个月能攒下一千出头。
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余愿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章书闻神情凝重地合上账本,暂时不去想这桩事。
他把风扇开到最大挡,又拿干毛巾把余愿淌水的脑袋擦了个七成干,嘱咐道:“别对着脸吹。”
余愿乖乖点头,章书闻塞了本书给他,拿毛巾去冲凉。
脱下衬衫后,章书闻才发现自己的两边肩膀都蹭掉了一层皮。他皱眉忍着痛将皮撕下来,倒吸一口凉气后站在水下,水流哗哗流过他的伤口,针扎一般的疼。
他用冷水洗去一身的污秽,脑子飞快转动着。工地是六点半下班,他可以跟便利店的老板娘协商每周末七点多赶过去兼职,这样又能再多一份收入。在此之前,他要先带余愿熟悉附近的环境,再确保余愿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
出租屋没有配备洗衣机,章书闻打算等到秋冬再去网上买台二手的。夏季的衣物轻薄,手洗起来并不碍事,但他的掌心受了伤,碰到廉价洗衣粉难免产生刺痛感,只好胡乱地揉搓几下把汗渍洗掉,拧干挂到小阳台。做完这一些,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身躯又开始燥热。
可是见到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看书的余愿,见到余愿恬静的表情,他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临睡前他特地翻了翻余愿的绘画本,色彩虽不如从前那么热烈,但总算没有令人窒息的黑色。
章书闻一上床余愿就挨了过来,他自然而然地搂住热腾腾的身体,将下颌搁在毛茸茸的脑袋上,低声说:“明天也还在家好吗?中午吃饼干和牛奶垫垫肚子,晚上等我回来,我们出去吃饭。”
余愿仰起头,气息吐在章书闻的颌角,“哥哥去哪里?”
他的语气隐含不安,似是怕章书闻一去不复返。
章书闻揉揉他的脸蛋,开了个玩笑,“去捕猎。”
余愿却对哥哥的话深信不疑,崇拜地哇了声,兴奋道:“我和哥哥一起去。”
“不用。”章书闻困倦地闭上眼睛,“你在家等我就好。”
余愿还兴冲冲地想再说话,察觉到章书闻的疲惫,只小小声地唤:“哥哥。”
“嗯?”
“晚安。”
章书闻勾了勾唇角,收紧双臂,“晚安。”
他们还会共同度过很多个夜晚,但黑夜总会过去。
-
有了昨天的经验后,章书闻再到工地时穿了长袖防晒伤,又在肩膀上垫了毛巾,找工友领了两副棉手套。
工友把沉重的铲子给他,“这堆沙石下午要用的,先分出来。”
章书闻说好,埋头铲沙。他这边还没有完事儿,又有工友指挥他去搬水泥。
“喂,你动作快点。”说话的比章书闻大几岁,大伙叫他阿成,跟明叔是远房亲戚,工地里出了名的刺头,“还有那么多没搬呢,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
工人一听这祖宗又发难,纷纷摇头。老人看不惯新人这种事在哪哪都可能发生,大部分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不会贸贸然为了个刚认识一天的章书闻出头。
章书闻抿抿唇,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青年,平静道:“知道了。”
青年哼了声,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狂笑不止。
章书闻只隐约听到了“小白脸”三个字,眉头蹙起又落下,沉默地接着干活。
好心的工友提醒他,“明叔挺疼这个远方侄子的,你自个儿悠着点。”
章书闻将沙石抛向过滤网,笑了下,“谢谢。”
“人出来打工哪有容易的,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工友一抹汗,“忍忍就过去了。”
章书闻麻利地将剩下的沙石过滤好,摘下手套,发觉被磨出几个血泡。
“你刚干这行,有血泡是正常的,回去之后拿针挑破,再抹点油,等以后练出茧子就不会再这样了。”
章书闻重新戴上手套,说好。
盒饭由附近的快餐店承包,说是两荤一素,肉类占比并不大,米饭上淋了酱汁,倒是很下饭,这样的价格在广城已经算十分实惠了。
章书闻跟工友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吃饭,午间的太阳毒辣,风也是热烘烘的,即使什么也不干单单坐着,亦是一身粘腻。
周围有粉尘,环境实在谈不上好。章书闻又热又累,没什么胃口,念着下午还要干体力活,近乎是强迫自己在进食,后果就是刚喝了两口水就一阵反胃,跑到角落将吃东西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干净净。
工友都吃完饭在木板上躺下来休息,章书闻的胃时不时抽搐一下,眼前眩晕,只得靠着墙面坐了下来,修长的颈部绷直,像拉满弓随时会断裂的弦。
忍忍就过去了,总会习惯的。
而除了忍耐,他也没有别的可选。
第33章
出租屋楼下是各种各样的店面和小摊,晚七八点住在附近的租户都下了班觅食,这个时间点最为热闹。
章书闻紧紧牵着余愿的手穿梭在人群里,时不时躲避一下横冲直撞的电动车。
他们两个还没有吃晚餐,但在大太阳底下的工作了一天的章书闻有点中暑,除了水什么都不想进肚。余愿看起来也是热坏了,食欲并不旺盛。
两人路过一家手抓饼摊,章书闻问:“拿着吃好吗?”
余愿点点头。
“加鸡柳和蛋,不要辣,不要番茄酱,也不要菠菜。”
老板麻溜地烙饼皮,惊讶,“菜也不要?”
余愿不吃任何生的东西,哪怕是汉堡里的生菜也得挑出来,章书闻把他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嗯,不要。”
七块钱就解决了余愿的晚餐。章书闻自个儿吃不下,只在余愿把热乎乎的手抓饼递到他唇边时象征性地咬了一口囫囵吞食。
章书闻绕开一个小水坑,刚走出几步手臂就传来被拉扯的力度。他会意地倒退两步,耐着性子等余愿直线跳过水洼,想笑,但只是很轻微地弯了嘴角。
路边有店面倒掉的油沫,上面攀附着几条咕涌的不知名软体虫子,章书闻下意识地皱眉,拉着余愿走远了点。
“以后我不在家,你就在这里吃饭。”章书闻指着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面馆,对余愿说。
他提前跟老板打过招呼了,只要见到余愿,就上一份汤粉或汤面,加肉片和肉丸子,钱等他回来的时候会给。
这会子正是饭点,老板娘见着两人,边收拾桌子边笑说:“这就是你弟啊,兄弟俩真会长,各有各有的俊。”
章书闻笑笑,推着余愿的肩膀往前站,让余愿跟他们打个照面。
认了人后,章书闻又带着余愿在附近兜圈。他们住的是哪一条街哪个门牌号,有什么标志性的招牌或店面,都一一让余愿记下来。
两人要回家时,章书闻想了想带余愿走进了一家手机店,挑了一台不到三百块的老人机。
这台手机除了拨打电话和接收短信几乎没有其它功能,店员卖力地介绍另一款,章书闻不为所动,“就要这个。”
他又买了条挂绳,把手机挂在余愿的脖子上,将自己的手机号码输进去,“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顿了顿,“我的号码要记住。”
余愿之前没有背诵过章书闻的手机号码,这也就直接导致他被余家带走后两人彻底失联。有了前车之鉴,章书闻觉得有必要让余愿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牢牢背诵。
余愿点着手机的屏幕,点亮了又摁灭,嘀咕着,“159.....”
“继续。”
“8983.....”
路边有大胆的老鼠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拖着长长的尾巴爬过垃圾桶,在这个充斥着市井气的地方,光明的那一处,月光像雪一样落下来,阴暗的那一面,狭窄的小巷将两道依偎的身影一口吞噬。
-
陈永乐的手搭在章书闻的肩膀上。
章书闻拧了下眉,拨开那只手,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他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脸色也微微泛着白,声音沙哑,“怎么了?”
陈永乐是特地过来找章书闻的,见到他的精神状态,一怔,连忙说:“没什么事,你要是困你就继续睡。”
刚刚上课章书闻一直在打瞌睡,老师不知道看了他多少次,要不是课后老师得去开会,想必就得把他叫到办公室去做思想教育了。
章书闻揉了揉眉心站起来,“出去透透气。”
二人一起走出教室,这一片向北,又有树荫遮挡,因此还算阴凉,有不少学生靠在栏杆上聊天。
陈永乐说:“愿仔也去学校了?”
“嗯。”
“这样也挺好。”陈永乐伸了个懒腰,“你姑姑那边没说什么?”
“没联系了。”章书闻手肘撑在栏杆上,支着下颌,补充,“也不会再联系了。”
陈永乐愤愤道:“就是可惜赔款没能拿回来。”
章书闻看着郁郁葱葱的树叶,“算了。”
他压根就不想和那家人还有半点儿干系,只要他们肯把余愿给他、不再给他添堵已经算是万幸。至于那些赔款,即使再去扯皮,也是无济于事了,权当买断他们的过往。
温热的夏风轻轻拂来,吹过章书闻的眼角。
他直起身子,遥望着湛蓝的天际,想到往后,想到未来,比起恐慌与彷徨,更多的是一种笃定。
人一旦有了目标与理想,那么所有的磨难对他而言都是可以迈过的绊脚石,就算是跋山涉水、攀山越岭,也总有抵达平地的那一日。
更何况,他不是自己一个人。
-
夏季在指缝里偷偷溜走。
十二月,广城的风染上寒意,街上的人们都换上了长衫,户外工作者也终于不必受烈日的反复烘烤。
章书闻这两个月晒黑了点,但他天生肤质白皙,平时为了防晒伤穿的长袖,因此肤色也就是比以前深了些,接近小麦的颜色,估计捂段时间就会恢复。
他已经习惯了工地的活计,如同工友所言,掌心磨出的一个又一个的泡终究会变成护体的茧子。他的肩头和脚后跟不再破损,偶有伤痕即使不去理会很快就能痊愈。
他也不再畏惧炎热,结束一上午的工作会热汗淋漓地和工友一起坐在阴凉处吃饭,快速扒完饭后靠在灰扑扑的墙角下午休,然后再接着上工。
一天二十四小时,真正属于章书闻的时间并不多。
除了周末固定到工地上班,他一周六天晚上有兼职,每次回到家都近十一点,还得挤时间完成当日的作业,躺下来起码得是凌晨。
这样的高消耗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章书闻无法再维持从前总是名列前茅的成绩。虽然他依旧是第一阶梯的优秀学生,但排名很不稳定,有两次常考甚至掉出了年级前十五。
班主任找他谈过话,苦口婆心地要他以学习为主。
章书闻不喜欢将伤痛拨开给别人看,并没有辩驳,只要他自己认为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值当的,那么他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小章,今天这么早回来?”
章书闻一走进面馆,老板娘就热络地跟他打招呼。
他笑笑,“接班的同事来早了,就让我先回来。”说着拿出手机要付款。
老板娘阻止道:“你弟弟今晚没过来吃饭,不用给了。”
章书闻动作一顿,“他没过来?”
老板娘摇头。
章书闻眉心蹙起,边走出去边给余愿打电话,好在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松了口气,“你在哪?”
手机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余愿没头没尾地说:“乌龟。”
章书闻重复地问了一遍,“你在哪?”
“在家。”
章书闻挂了电话赶回家里,直到见着猫在桌前的余愿一颗心才彻底放下。
“哥哥!”余愿的手掌合在一起,炫耀宝物似的慢慢摊开。
只见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只巴西龟,龟壳上涂满了颜料,正努力地扒拉着四条腿想从余愿的手上逃离。
章书闻放下双肩包,他很累,但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哪里来的?”
余愿歪了下脑袋,似乎是怕章书闻不让他养,又把掌心合起来了,小声说:“他们不要它.....”
章书闻猜测余愿口中的他们应当是学校里的同学。别人不要的随手丢掉的宠物,被余愿捡回家。
出租屋的空间太小,怎么收拾都乱糟糟的,章书闻迈腿避开遮挡物走到水槽处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才说:“你没有下楼吃饭?”
23/56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