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也露出点笑意,手上太脏,打字不方便,给余愿回了条语音。
完全暗下来的天际像是舞台的幕布,将光亮都遮住,黑色从工地蔓延到小小的出租屋。余愿坐在书桌上,顶光泄下来,他点开语音,章书闻清冷的声线填满了屋子,“困就早点睡,不用等我。”
明明知道哥哥听不见,余愿还是小声嘀咕着,“要等。”
他的左手边是满满当当塞满落叶的圆桶玻璃瓶,里头有些叶子已经泛黄,右手边是乌龟缸,元元缩着壳在睡觉。
余愿没有再打扰章书闻,全神贯注地写自己的作业,遇到不会的题目就空着,等章书闻回来给他讲解。但章书闻辅导他功课的次数其实不多,余愿一看到哥哥疲倦的眉心,他宁愿空白着题到学校挨批,也舍不得剥夺哥哥本就稀少的睡眠时间。
余愿的作息很规律,具体到他一定会在六点半到面馆吃饭,八点半下楼倒垃圾。
章书闻是不怎么让他碰家务活的,但余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主动分担,即使只是倒垃圾、擦桌子这种小事。
钥匙挂在房门旁边,底下贴着“记得带钥匙”的黄色醒目便利贴——章书闻写的,以防余愿再次把自己锁在门外。
余愿提着两袋垃圾下楼,楼道的声控灯不太灵敏,忽闪忽闪地照不亮路。他摸着黑走,推开厚重的铁门,绕进小巷子里,尽头有两台深灰色的垃圾桶,填满了脏物,是蟑螂和老鼠最爱光临的“餐馆”。
外头是商业街,人声鼎沸,巷子里是居民区,平时没什么人。
余愿丢了垃圾往回走,用门禁卡开了铁门,正想关上,一只手横插了进来。
租客忘记带门禁卡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男人捂得严严实实,又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实在可疑。
哪怕是余愿,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他快步地走上楼梯,用钥匙打开家门,可就在他转身锁门之时,有些眼熟的沾了泥土的球鞋卡进门缝里。
是那只走错家门的老鼠。
“可算逮着你了。”男人抬起阴鸷的眼睛注视着余愿,声音又低又沙哑。
余愿瞪大眼睛,被用力地推搡进房间。
咔哒一声,门关了。
男人一进来就往余愿的身上扑,余愿张了张唇,只发出一下短促的惊叫声就被捂住了嘴巴。
“别叫别叫,我们见过面的。”
汗臭味往余愿鼻子里钻,他像是被捕兽夹擒住的兽类疯狂挣扎着,一口咬在了男人的虎口上。
男人痛叫撒手,扯下口罩,遮挡物下是和余愿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刘成。
谁都不知道他在这里潜伏了多久,但他摸清了余愿生活的规律,又趁着章书闻不在,终于在今天露出獠牙,将余愿逼到了本该安全的巢穴里。
余愿惊恐地看着刘成。
刘成甩着手,“不认得我了?你哥真是有种,他欠我的帐今天老子就全算你头上。”
出租屋空间狭小,几步路就能走完,门口被堵,余愿逃无可逃,惶恐地转着眼珠子。
“你可比老街那些娘们嫩多了,我第一天见你就很纳闷,你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啊,我给你检查检查。”
刘成边说着边步步紧逼。
两人在不大的屋里缠斗起来,余愿从喉咙里发出尖叫,刘成从后面抱住他,一手捂住他的嘴,“叫什么啊,别把人招来了。”
挣扎期间,摆在桌面上的乌龟缸被打碎,缸体砰的炸开,水和玻璃渣子一并溅起,元元啪嗒一声摔了下来,逃命一般四处乱窜。
余愿反抗得太厉害,刘成一时无法得逞,粗蛮地动起手来,气恼地揪住他的头发往桌上磕碰。咚的一下,余愿眼冒金星,手往上扑腾,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愿愿,这个叫电击棍,如果有坏人欺负你的话,就长按这个按钮,记住了吗?”
章书闻教他的时候,余愿的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兴趣也缺缺,但在这件事上章书闻极其有耐心,一遍没让余愿记住,就说五遍,说十遍,说百遍,直到余愿明白这件自保武器的重要性。
现在,章书闻不在余愿的身边,却也通过某种方式让余愿免于遭难。
余愿的手握住电击棍的棍身,在刘成压下来的时候猛地往后挥了出去,冒着蓝光的强烈电流滋滋地灼烤着刘成的手臂。
刘成惨叫着躲开,蚂蚱一般在原地蹦跶了好几下才捂着手停下来。
余愿牢牢抓着电击棍,脸色煞白地靠着墙,而刘成畏惧电棍,再也不能靠近他。
刘成恶狠狠地盯着余愿,嘴里尽是些不干不净的话,竟色胆包天到还不肯离开,而是打开手机播放着不可描述的视频,欣赏余愿的惊恐与无助。
他看起来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恶犬,将视频的画面对准着余愿,亢奋得眼球充血,手摸进了解开皮带的裤子里。
“你妈的,你妈的.....”
滋滋的电流声里夹杂了太多的东西。
这是余愿第一次面对人性的丑态与鄙陋,是视频里白花花纠缠的肉体,是刘成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和动作,是盘绕在耳边故作高昂的叫声......他像是一瞬间从光明跌堕到黑暗里,太过于锐利的、不堪的东西以一种难以预料的方式通通呈现在他眼前。
几分钟后,刘成一个挺身,把黏糊糊的手拿出来,牛一般吭哧吭哧喘着。他指指余愿,“你跟章书闻都小心点。”
沾了污秽团成团的纸巾丢在地面,刘成把桌底下的元元一脚踹开,戴上口罩和帽子离去。
余愿懵懵地一动不动,却始终不敢松开掌心的电击棍,他的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血色,脸颊也有在跟刘成周旋时被不小心扇出来的红印。
他像一台当机的电脑,被丢弃在了狼藉里,无法运转,也无法思考。
章书闻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元元缩着龟壳躺在地上。
余愿牙根发颤,按下通话键,听见了驱赶开雾霭的清亮音色,“想不想吃宵夜,给你买椰汁芋圆好吗?”
余愿没说话,只看着动弹不得的元元,乌龟坚硬的小小的鼻尖有红色的液体流出来。
章书闻即刻感觉到不对劲,“愿愿?”
“死掉了.....”余愿喃喃着。
“什么?”
因为惊恐而被关闭的声带如泄洪一般冲了出来,余愿的声音讷讷的,他说:“哥哥,元元,死掉了.....”
哥哥,救救元元,也救救我。
第39章
章书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
家门没关,他猛地推开,见到了被洗劫过似的屋子。桌面的东西全砸了地下,晶莹的玻璃渣混杂着水在灯光里闪烁着,被余愿精心养护的元元翻了壳,肉乎乎的爪子张着,却不再扑棱。
而余愿坐在废墟里,拿在手上的电棍不断冒着电流。他满面仓惶,头发乱糟糟的,脸颊上有指印,两只通透的眼睛死气沉沉,苍白的唇紧抿着,听见动静后,惊慌地抬起头来。
眼前的画面让章书闻眦目欲裂,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朝余愿靠近。
“愿愿,是哥哥。”章书闻的语气放得很轻柔,哄小孩一般,他踩过锋利的碎片,在愿愿跟前蹲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是哥哥。”
余愿乌蒙蒙的眼瞳在看清来人时,如有一只手抹开雾霾,缓慢地恢复素日的明亮。
章书闻一手握住他的五指,一手将他紧攥着的电击棍拿走。
余愿吓着似的不肯松开,章书闻怕电流伤着他,哄了两声无效,干脆地夺过电击棍丢到一旁,继而将余愿拉进自己怀里,抱紧了,一下一下抚着发抖的躯体,“你看清楚我是谁,愿愿,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在章书闻的安抚下,呆滞的余愿逐渐回神。他的双臂寻求保护地缠住了章书闻的背脊,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到安全的领地里去,莫大的恐慌像水一般浸过他的口耳鼻,而章书闻就是他在水中唯一的氧气来源。
两人在一片狼藉里相拥,就如同末日世界里寻不到栖息地的幸存者,只能依靠彼此的体温获取一点点温暖。
余愿的精神状态很不好,章书闻没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牵着他坐到床上,刚转过身,手就被余愿握住了。
余愿无措的神情如蜜蜂的尾针扎进章书闻的心底,在这种情况下,章书闻哪怕怒火燎原也要保持平静。他想摸摸余愿的脸,颊肉上新鲜的指印让他的手转了个弯,放到了余愿的脑袋上,“我去关门。”
余愿这才不舍地放开他。
章书闻走过一地杂物,在路过团成团的纸巾处顿了下,上面沾染着白色的体液,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瞳孔一缩,自然蜷缩的十指骤然握住,手背上青筋浮动。
他无从去想象在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单单只是猜测着任何一种可能性,就足以让他丧失所有的理智。
章书闻闭了闭眼压下冲上心头的戾气,快速把门关了又折返。
巴掌大的元元因为受到过重击鼻口都出了血,龟壳也有深深的裂痕,已经无力回天。
章书闻没能回应余愿想他救元元的期望,让余愿跟元元做最后的道别,用纸盒子安顿好元元,又把余愿带到卫生间。
余愿的反应还是不大灵敏,章书闻搬了只小凳子让他坐好。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柔软的发丝,余愿很乖地垂着脑袋闭着眼睛让哥哥帮他洗头。章书闻小心地避开耳朵,指腹细致地揉搓着发根。
泡沫被冲进下水道,余愿的头发淅淅沥沥往下淌水。
章书闻拿掌心扶起余愿的脸,用打湿的毛巾轻拭余愿的皮肤,一寸寸擦得很仔细,动作却又很轻柔。擦到指印时,他的唇峰抿紧,深吸一口气后才能继续。
“我就在外面。”章书闻望着捏在他衣角上的手,低声说。
余愿却只是看着他,润泽的眼睛湿漉漉的,有委屈,也有慌乱,好像只要章书闻离开这里他就会害怕得把自己缩起来。
狭小的卫生间里,水流哗哗流淌,章书闻穿戴整齐地替余愿冲澡。
余愿已经快十六岁了,身量纤瘦,五官灵巧,这是章书闻第一次脱离兄长的身份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余愿的样貌。
水汽氤氲里,余愿眉眼清秀,鼻子小巧挺翘,一张任何人瞧了都不可以否认好样貌的脸蛋——而在这个世道上,没有自保能力的漂亮未必是好事一桩。
章书闻咬了咬牙,快速替余愿擦干身体穿衣。
他自己身上全湿透了,可余愿又离不开人,只好让余愿站在门口等他。
楼下是嘈杂的人声,屋子里却没有人开口说话。余愿望着水幕里章书闻的背脊,那是一种近乎于虔诚的眼神,与此同时,他本不该接触到的画面也在他脑海里翻滚着,纠缠的身躯、时高时低的叫声......
那个余愿排斥的、恐惧的陌生领域,如果当对象转换为章书闻,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不算美好的夜晚里悄悄萌芽,是蜗牛探索未知世界的柔软触角,是少年懵懵懂懂还未成型的欲望,是毫不避讳的靠近,是本能反应的追逐,是千千万万的拥抱,是在往后很多年回想起来,才会发现原来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窗外秋风萧瑟,这一年的冬天似乎会来得早一些。
屋子里还是凌乱不堪,章书闻只将一地的玻璃碎屑扫起就拥着余愿入睡。
两人的四肢如同海底世界的水草密不可分地紧缠着,连呼吸都是同频。
余愿的脸颊蹭在章书闻的颈窝,他像小狗一样嗅着从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沐浴露的味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哥哥的下颌角。
章书闻闭着眼,却也感觉到了余愿过分专注的目光,他轻拍余愿的背,清冷的音色在黑暗里散发开来。
“睡吧,梦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元元被章书闻埋在了附近的一颗大树底下。
这只巴西龟在上一个夏日得到了余愿的垂怜,却没能迎来凛冽的冬天。
下过一场雨后,气温骤降,雨雾太大,工地被迫提早收工。
章书闻这几天时不时和刘成碰过面,刘成做贼心虚,没有像之前那样三番两次上前挑衅,就连工友都很是纳闷。
“阿成以前见了你恨不得冲上来和你干架,最近是怎么了,转性了?”
章书闻听过后笑笑没说什么,穿上烟灰色的冲锋衣,打伞走进凉丝丝的雨里。
老街出来营业的多数都是苦命人,有的是年轻那会遇人不淑被迫,有的是被纸醉金迷糊了眼行差踏错,有的是上了年纪在夜场混不下去只得接些便宜活.....
这是章书闻第二次踏足这里。
老街是灰色地带,这些年扫黄力度加大了,生意一年比一年差,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儿始终没有被关闭,一直以来也没有道路摄像头。
雨越下越大,连伞都遮不住了,章书闻走进老街时裤脚已经被打湿。
他独自一人很快就引起街边女人的注意,女人巧笑着招呼他,“小哥自个儿过来玩啊,全套两百做不做?”
女人二十来岁,这么冷的天还穿着粉色的紧身裙,只在外套裹了件外套。
章书闻将伞抬高了点,露出自己清俊的脸。他没回答女人的话,绕进小巷子里,女人在后头殷勤道:“你有相好了呀,别走啊,一百五,一百五来不来.....”
远方有幽微的光,章书闻收了伞,靠在屋檐,微仰着脸看雨丝像是细线在光里飘飘落下。
今晚有雨,“营业和觅食”的人屈指可数,整条巷子空荡荡的,只有雨声和雷声作伴。
刘成狎亵地往女人的胸脯揉去,“骚到没边了你。”
女人谄媚笑着,“成哥,下回还来。”
“再说吧。”刘成提着裤沿和女人分开,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小娘们,真带劲.....”
光被雨浇灭,长长的老街暗了下来,刘成骂骂咧咧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见到了雨夜里高挑的身影,吓了一跳,“我操,兄弟你谁啊?”
章书闻站直了,将冲锋衣的帽子拉下来。
“是你?”刘成呵笑,“好啊,你小子果然被我说中了,来这儿吃独食了吧,平时装得挺不错啊.....”
章书闻沉沉看着男人。
刘成竟有些打怵,搔搔鼻子大声壮胆,“看什么看,再看我让我叔让你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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