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一时有些安静,丞相的谏言谁人敢说半个不是,却是李荼道:“丞相此言本王听不懂,匪寇肆虐,本王不遇上旁人也要遇上,与皇兄有何干系?难道本王不从那个驿馆经过,匪寇便不袭击那里吗?”
噫,李郁萧吸一口气,孩子你好像真相了,你不从那过,还真的可能没匪寇在那出现。可这话估计阖宫上下也就李荼敢这么问,李郁萧没吭气,等着看穆涵怎么答哟,嘻嘻。
这时穆庭霜笑眯眯地打岔:“汝南王殿下所言极是,殿下的皇兄须三思而行,洛邑的东郊须荡寇清野,此二者并不矛盾,或可并行。”
李荼眼睛一亮,霍地扭头看李郁萧:“皇兄,荡寇清野派哪名郎将前往?臣弟可去么?”
李郁萧气急败坏,冲穆庭霜直瞪眼,可这人微微一笑浑似没事儿人,李郁萧讨个没趣只好改瞪李荼。弟儿啊咋回事,刚刚你问穆相的话呢,继续揪着问啊,怎么旁人两句话的功夫你就忘了?他摇一摇头道:“不行,你还年幼,还是安心留在太学念书吧。”
太尉到上郡巡军,不在洛邑,因此今日没来,不过北军校尉扬颀打咸阳归来,他这时起身往殿中间儿一跪:“陛下,汝南王殿下遇险,末将却不在值守,实乃失职,愿往平乱,将功赎过。”
一边儿卫尉卿也跪下来:“司隶巡卫是末将职责,末将也愿前往。”
李郁萧看不懂他们这又是闹哪样,当天喊谁谁不去,现在又抢着去?他冷着脸道:“你也道京畿巡卫是你的职责,要说失职你是首当其冲。”
卫尉卿连忙叩首:“请陛下宽恕,请陛下宽恕啊!”
李郁萧眼睛一眯,随着卫尉卿搁那磕头,他旁边儿的那位扬校尉脸上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一转而逝的厌恶的表情。
有戏。
就怕你们铁板一块呢,互相看不上那赶情儿好,李郁萧光速改口:“你别忙跪,你也将功补过吧,北军校尉听命,卫尉卿听命——”
“咳咳。”穆涵忽然清一清嗓子。
天子正要下令,天子却不能如此下令,李郁萧明白,两倍光速改口:“你们都先起来。眼见要秋收,洛邑之侧有匪寇总是让朕心里不安定,打算剿匪,此事遣卫尉卿与北军校尉一同前往,共同平乱,丞相以为如何?”
你俩眼见是有点不对付,或者单方面不对付,无所谓,怎么让你们矛盾增加呢?让你俩共事。
李郁萧眼风扫过穆涵,怕他不同意,却不知怎的扫见他后头的穆庭霜。这人今日戴远游冠,璎珞从鬓角垂在身前两侧,裁得一张脸线条更加锋利,一时叫人挪不开眼。他眉眼冷凝,此刻面上也无甚表情,偏生一张笑唇似笑非笑,上半张脸冷如冰雪,下半张脸冰消雪融,人中两侧有些阴影,连着唇珠,宴上有酒,沾着酒的嘴唇亮晶晶,偏这一隅若明若暗,叫人看不清。
看不清也还怪好看,真是讨厌,李郁萧收回目光。此时穆涵终于给出肯定的答复,道:“陛下英明,卫尉善守,北军善战,一动一静,正合歼敌制胜。”
卫尉卿和扬校尉这才齐齐一抱拳:“末将领命。”
李郁萧腹诽,领命,领的谁的命,朕的命令还是丞相之命啊?狗。他拨一拨碗里,干巴巴的是鱼脯,湿乎乎的是汤饼,暗中希望这次剿匪能让他们俩互相咬起来,浑水才能摸鱼嘛,这么一想鱼干面条也好像没那么难以下咽。
过得一刻,礼乐声起,殿外一队伶人拖着袖子行进殿来,迤逦婀娜,开始起舞。不过鼓的是宫廷楚歌,庄重有余,欢快不足,挺闷的。一说起这些个歌舞,李郁萧脑子里蹭蹭的,原身八年玩乐积累起来的知识库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嗯,这首是先秦雅乐,那首是摩诃兜勒曲,这段儿是楚舞,那段儿是胡舞。
忽而锦瑟裂弦一响,潺潺的弦音紧随其后,一名银朱深衣的女子翩然迈进殿中,她蒙着脸儿,捧着一张琴在殿中央坐定,手臂轻轻抬起,在琴上弹奏起来。
《庭中有奇树》,李郁萧辨认出她奏的曲子,果然不一时女子开唱:“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之遗所思……”
听得出小姑娘年纪不大,嗓音稚嫩,但是唱得清新欢快,婉丽动人,太乐令能让她单独作歌,看来确实唱得好,李郁萧一颔首。
一曲终了,小姑娘行至阶前盈盈下拜,起来之后大大方方仰着脸,立着不说话。
?李郁萧又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是干啥?要领赏?忽然他看见穆涵捻须而笑,冲穆庭霜打一个眼色,穆庭霜便站起身:“陛下,这位是家中小妹,小字上庈下雪。陛下,这曲子可还入耳么?”
啊?你家小妹啊?李郁萧一个激灵,立刻垂下眼睛,只道:“穆娘子冰雪聪慧。”
穆庭霜称谢,也没纠缠,坐下了。不过眼见有人是不肯轻易揭过,穆涵道:“陛下,小女献曲,陛下总赏她些什么罢?”
今日赏她,明日她进宫谢恩,你来我往的,别了别了。李郁萧道:“宫中赏赐不若金石,恐污了穆娘子清雅之志,或者待朕差人寻得些歌谱古曲,再赠与穆娘子不迟。”
“陛下英明,”穆涵道,“金石之赐确实生分。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陛下的凤皇殿桂芷繁茂,不若赏一枝秋桂予小女罢?”
一枝秋桂?
这有什么赏的,桂花在这边儿虽然名贵,但是满宫里都开着,丞相家闺女折个一两枝,谁还敢不让么……!随即李郁萧心头棒喝!不行!刚刚这小姑娘唱的什么,攀条折其荣,将之遗所思!今日他这一枝秋桂一旦送出去,那么明天全天下都会知道,穆娘子就是天子的“所思”!
这个话柄绝不能留出去,李郁萧手心冷汗涔涔,下意识捏住袖中一截手巾。他想起来,这是穆庭霜的手巾,他眼睛不自觉瞟向手巾的主人,一个莫名的念头恣意横生:怎么,这么想我娶你妹妹?
许是察觉他的目光,穆庭霜也向他看过来,还微微一笑。不是其实没笑看起来像是笑,而是真真切切在笑。李郁萧心想,再笑,再笑朕真的送桂花枝子。他也不知道他这暗地里较的什么劲,殿中所有人都等着看着,可他就是独独在意那一人的目光。
那人揶揄地看着他,而后似乎是叹一口气,摇一摇头,目光下移,从他的身上离开,移到阶下,移到殿中一角,那边坐的是宫中的家人子,穆庭霜看的是……
“陛下,罗氏这是怎了?”穆庭霜忽然惊呼出声。
嗯?罗笙怎了,李郁萧去瞧罗笙。
小姑娘脸色奇白,痛苦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按着喉咙,胳膊撑在案上,好像是要呕吐?内侍们疾奔过来,李郁萧愣愣地看着他们将人抬去内殿,又听见有人传医官,满殿纷乱嘈杂,倒是没人再追问要不要赏穆娘子,可是,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中毒??李郁萧喝道:“肃静!”
殿中安静下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郁萧立即传羽林卫护驾,又传太館令携食监丞查验饮食。
正在这时,太医令颤颤巍巍从内殿奔出来,居然满脸喜色,他拜道:“恭喜陛下,恭喜陛下!饮食无碍,贵人无碍!贵人是兰兆!”
兰兆?
“罗氏有身孕?”穆涵急问,太医令答是。
殿中重新活泛起来,有人领头跪下三呼万岁,接着满殿都跟着跪下,一同恭喜李郁萧。他却腰背缓缓塌下去,倚到御座后头屏风上。身孕?罗笙?他心头苦笑着跟自己这身体念叨,兄弟,皇帝替你当,弟弟替你看,书替你念,如今……孩子也要替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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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之遗所思……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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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闻说公家生贵女·二
李郁萧上辈子学的京剧,在京剧团干了一辈子,从事的职业与医学无关,常识以外的医科知识基本没有,但他知道,女孩子年纪太小的时候生育是一不小心就会出人命的,这也是为什么古代产妇死亡率那么高的原因,即便侥幸平安生产,往后也很有可能留下病根。
因此罗笙有孕,在起初的惊愕之后,李郁萧简直跟护眼珠子一样小心翼翼,命少府派人贴身照顾,医女、宫人李郁萧也亲自筛选一遍,选出一些面貌老实的宫人,每日的饮食吩咐太医令亲自过目,需要什么药材也立刻着人送去漪兰殿。太医令也尽心,冷眼瞧着是真心实意在照拂,李郁萧还记得他刚穿来时这老头的虚应故事,如今倒是大不相同,有意思,回头或可拉拢,便有意放权施恩,将罗笙全权交给太医令照拂。
只是千万种照顾,李郁萧可以通过少府和赏赐给予她,唯独作为爱人的关心和爱护他给不了。
不过罗笙也没有借着身孕非要他去陪着,之前倒是去陪着吃过一次饭,结果席间李郁萧完全的独角戏,罗笙很快推说身体不适恭送陛下,打发他走人。庆幸之余,李郁萧待她愈发地优容。
原本想给直接抬成夫人,但是,李郁萧转念一想警醒起来,穆涵的闺女还没进宫,他这头先有家人子有孕,本来就扎眼,再给过高的位份,这不照着穆相的肺管子戳么?那罗笙能落着什么好,虽说按推测她应当是听命于穆家,可再亲也没亲闺女亲啊,别到头来给人小姑娘招来什么灾祸,因此只在爵秩之下封一个美人,赐居漪兰殿。
说到这项上……李郁萧这日陪李荼从太学出来,吩咐内侍去请穆常侍进宫。
他须探一探口风,跟穆涵对上他总是没底,另外就是怕一不小心没忍住上去给个大逼兜子,不如问问穆庭霜。穆庭霜脸中看,看在这份上总是扇不下去的。
……
这日穆庭霜叫内侍引着却没往凤皇殿去,而是行到他夜间留宿内廷时住的东面殿宇。还没进殿先闻到一股独特的异香,那是肥瘦相间的熟肉撒上香料,滋啦啦一个火舌卷过,油脂尽情焚烤,肉上留下一道焦香的炭火痕迹,穆庭霜一省,烤炙?
果然,进得殿来,四方的天井里置有一座桑炭行灶,上头正架着一扇豕肉,陛下呢,正低着头杵在一旁案上,仿佛手上在碾什么东西。
“臣拜见陛下。”穆庭霜跪了,李郁萧招呼他起来近前,却见案上几碟子青稞、莲实、紫瓜、香蕈、胡蒜等码好的吃食,此外还铺着一小块棉麻布,麻布上堆着一捧椒实,中间儿是一只籝子,陛下正亲手研磨。
穆庭霜目光瞟过那指头尖儿,落了雪也似,叫他平白无故想起自己院中的白梅,他嘴上道:“这等琐事何须陛下亲自动手。”
说着就要着人来接手,李郁萧拦他:“哎,是朕要自己动手的,穆卿,坐,”他又吩咐内侍,“将蒸饼端来几甑,穆卿喜爱缥玉,呈来几壶温上,旁的便没了,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依言搁下东西出去,穆庭霜打趣道:“旁的便没了?臣最喜爱的葡萄瓜果呢?”
李郁萧笑一笑:“今日要吃烤炙,天儿也渐凉,瓜果寒凉,与烤炙一冷一热不相宜,穆卿也不怕生病。”
这倒奇了,那是谁不顾太医令劝阻,一顿只吃一盘子龙眼的?穆庭霜叹道:“陛下知道念着饮食上的相克相忌,臣心甚慰。”
李郁萧跟着叹气:“朕贪食那些生冷之物,若是因此生病,那朕也是求仁得仁,只是不愿瞧着穆卿生病罢了,原是一片好心,穆卿倒来取笑朕。”
说着他手上不停,一直攥着籝子磨花椒粉,他有意张致,叫器具硌得手指发红,穆庭霜叫他先前那话一噎,这时又瞧见他手上的红痕,怪可怜见儿的,便伸出手去:“臣来研罢。”
李郁萧手里握着一把椒实没动,穆庭霜便问:“陛下缘何一定要亲力亲为?”
“朕……”李郁萧垂着眼睛微微叹息,“只是喜欢椒实,气味辛香,也……多子。”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穆庭霜心中不知为何思绪翻滚,老半天才捡起一句臣子该说的话:“陛下还年轻,何须在这项上忧虑,将来必定多子多福,子孙绕膝。”
话是好话,语气也是亲切关怀,可是……李郁萧忍不住腹诽,得了吧,还多子多福呢,别人哪朝哪代没有十好几个皇子,搁他们老李家这一辈就俩,一个挂了被他鸠占鹊巢,另一个也差点搭进去,就你爹的德性,送你家妹子进宫是什么打算?还不是想让她诞下嫡子?旁的嫔妃多一个皇子就是对你家妹子多一分威胁,你爹能高兴?多子多福,福个屁。李郁萧不是儿子迷,他不是怕没子嗣,他借着椒实问一嘴,是怕穆涵一个狠心冲无辜的罗美人下手。
他情真意切地跟穆庭霜絮叨:“倒也不是忧虑,只是怜惜稚子。朕幼时就没有手足,后来得一个,却也没能瞧着他长大。万物新生,总是令人欣喜的,如今罗美人有身孕,穆卿,你说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吗?”
一瞬间穆庭霜的目光有些奇异,暗含打量又隐怀怜悯,很深,深到李郁萧看不懂。不过这一位他一直也没看懂过,因此也不很怵,又缠着追问:“穆卿,罗美人能看着她的孩子长大成人么?能么?”
“陛下,”穆庭霜语气很平,李郁萧抻长脖子,却听他道,“豕肉要焦了。”
李郁萧有些泄气,不过也没说什么,亲自起身过去片下来烤肉,又把青稞串子挂上去烤着。他立在灶旁,回首冲案前坐着的穆庭霜粲然一笑:“穆卿不谙烧烤的乐趣,便是要火候稍稍过一些才香。”
说到吃食,他仿佛又变回那个只知玩乐的少年,这一笑稚气横生,笑得两颊都丰润不少,似乎是“烧烤”两个字活生生叫他面颊红润神采飞扬,哪里还有方才为着子嗣满怀忧郁的模样。但穆庭霜似乎看穿他的伪装,一针见血地问:“陛下是不是不愿意娶舍妹?”
这会子李郁萧倒不再慌张,因为他的馋不是装的,他是真的,民以食为天,什么事大得过吃?一句准话既问不出来,那这桌子烧烤就更不能浪费好吧。他布好箸匕,兴致勃勃调好调料,嘴上漫不经心道:“穆娘子高门贵女,蕙质兰心,天下间的男子只有不相配或不敢娶,哪有不愿娶的呢。”
穆庭霜接过皇帝给他递来的食碟,尝两口。嗯小皇帝手艺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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