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寂然用一会子的烤炙,冷不丁穆庭霜忽然道:“陛下九五之尊,自然不是不敢。陛下姿仪甚美,也并不是不相配。那便只有不愿意,敢问陛下,”他直视天子,“陛下不愿娶舍妹,是因为衷情罗美人么?”
“咳咳!不是!”李郁萧断然否定,险些叫呛着,衷什么情?!人家才十四五!
他这副样子,倒叫人疑心是心事叫说破,穆庭霜神情玄妙起来,建言道:“陛下,切不可耽于女色。”他心里面则想,不应当啊。宫里穆家眼线遍布,从没听说陛下召过家人子,哪里来的衷情?
李郁萧也很严肃:“穆卿说的是,可朕并不是衷情罗氏,只是她如今有孕在身,总是要多关照些的。”我真不衷情,没有什么独宠的说法,可别给人家安个祸水的罪名借机诟病谗害。
穆庭霜道:“既然如此,陛下何故不愿立舍妹为后?”
“因为朕!”很弯!不能祸害别人小姑娘,李郁萧瞪着他,灵机一动,抓着他的话道,“朕不是愿意娶穆娘子,而是不愿意立后。”
穆庭霜神情愈发高深莫测:“陛下为一名妃妾耽误娶妻立后?此乃为君者大忌。”
“也不是,”李郁萧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朕与穆卿说句知心的话,朕不是为一二妃妾,是朕心中有一人,情比金坚,因此不愿意亲近旁人,也不愿意立旁人为后。”
君臣两个隔着一桌子吃得七七八八的残羹冷炙对视,一个眼睛睁得溜圆,心里面想这个借口真是妙,既暂时推辞立后,也没有将罗美人给弄到风口浪尖,至于你问是谁?你看朕告诉你么。另一个眼睛微眯,心里面想,哦?小皇帝也没出过宫,心中有人,那左右是宫人,是哪个?
穆庭霜再次没来由地心头烦乱,手中木箸一撂:“既然陛下有意,只管纳进内廷便是,宫人身份虽然低微,但是只要陛下喜欢,一点一点抬上去即可。”
李郁萧瞅他:“谁告诉你是宫人了?”
“哦?”穆庭霜神色淡淡的,“那还有谁?”
李郁萧又不吭气,现编的他哪知道是谁。穆庭霜只当他不肯多言,得,护得还挺厉害,这小皇帝还是个情种。待罗笙也是,大抵也没什么情分,可即便如此还惦记着她的安危,肯来问自己一句。穆庭霜心里一叹,心软,重情,他瞧上的是哪名宫女?抑或是伶人?倒是好福气。上辈子自己也是,丝毫不过问这些,这辈子一切都按照记忆有条不紊,汝南王正是这一年中秋到洛邑觐见时中的自己老爹的圈套,自己都一一想好对策,独独这小皇帝,倒成了最大一个变数。
这变数……往穆庭霜面前酒樽里斟一满杯的绿缥,穆庭霜低头凝视片刻,一饮而尽,告诉李郁萧:“陛下只要知道分寸,罗美人只要安分守己,必定母子平安,安然无恙。”
必定安然无恙,这话在李荼出事那晚他就说过,如今又说,李郁萧选择相信,站起身一揖至地:“朕躬安危,在卿一身。”
穆庭霜泰然受这一礼,倾身抚一抚他的衣袖:“诺。”
……
这日晚些时候穆庭霜回府,心里琢磨着晚间的拜安,想着到时如何替小皇帝斡旋一番。其实不为着天子一言,他也是要暂时保罗笙的,她这孩子在宫中长大最保险。
行过小池塘,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这时节一遛的青荷却都打起蔫儿,半开不败的,倒有些凄凉。穆庭霜慢下脚步一一看了,心想花有盛衰,人有生死,这本是常情,只是亲生父亲选择叫他去死,实在是……他这亲子尚且如此,倘若叫自己那个好爹知道罗笙的孩子可还得了?眼瞧陛下也记得不清,先浑养在宫中罢。
冷不防前头廊庑底下转出一人,玄袍冠带,面蓄长须,面容枯瘦但精神矍铄,冲穆庭霜笑道:“今日陛下召你何事?”
穆庭霜顿一顿,退后半步,手背往额头一贴深深一拜:“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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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莲实、紫瓜、香蕈、胡蒜,即青稞粑粑藕片茄子香菇蒜,烧烤嘛总要有个烧烤的样子嗝
第12章 闻说公家生贵女·三
穆涵虚虚抬手免他的礼:“陛下召你,有何吩咐?”
“无甚大事,”穆庭霜面上作出一些得色,闲闲道,“陛下也知道祭月那日宴上怠慢雪娘,心里惴惴,今日叫儿子进去半是赔罪半是探口风,怕见罪于父亲,赐下许多物件,明面上说是佳节赏赐,实则是赔罪呢。”
他出来前提点一句,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小皇帝立刻着人安排下几件玉石,还有一座两面双绣金的翡翠座屏,也是聪明,既不说送给穆侯也不说送给穆娘子,只说送给穆侯夫人。穆庭霜一一报与穆涵。
穆涵听完,十分满意:“嗯,合该是他要赔礼道歉的”
穆庭霜应道:“可不么,雪娘何时受过这等冷落。”
穆涵颔首,父子俩在小池塘边上又站片刻,谈几句府中花草,穆涵挥退侍从,叹道:“要说还是罗氏有本事,哄得住人。原以为边关寡民,略齐整些的女子少见,没成想到得洛邑,到得宫中,她一样如鱼得水,竟然还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父亲,”穆庭霜装作满面无奈,“儿子早就想劝您这句,大兄不过略提一提,父亲若是不同意这亲事,只叫大兄省下这心思便是,大兄一向纯孝,断不会违抗父亲的命令,又何故一定要安排罗氏进宫?”
“为父便是要斩断他的念想,”穆涵言语中满是冷凝,“丈夫有志在四方,为父早早遣他去边境驻守,不是叫他去沉溺一些儿女情长的。他倒好,虽说成家立业也不算荒唐,可若是郡守、郎将之女便罢了,他偏偏中意军中一名方士之女!这等女子带回洛邑,即便是做妾,我穆家都会贻笑大方。”
穆庭霜暗叹,您做事还是这般不留余地。忽然他又想,给诸侯家做妾室您觉着不配,那您给送进宫给小皇帝当妾室?这不欺负人么。
想起这个穆庭霜又莫名地烦躁起来,他不得究竟,只得点检心思继续做戏,为难道:“罗氏有孕,这消息不一时便会传到北境,只怕大兄……会有些悒悒。”
“哼,便是要叫早日传过去,”穆涵语气十分不善,却忽然改换话锋,道,“传出消息……如此说来依你所见,这个孩子应当留一留?”
来了!穆庭霜心中一凛,作沉思状:“依儿子看,最好的是雪娘入宫,中宫嫡长子是我穆氏血脉,”他也话锋一转,“只是如今雪娘年纪还小,进宫怎么也要两三年之后,这当中……未知还会出什么变故。陛下早早有名庶长子,罗氏母家又不显,未见得不能为咱们所用。”
穆涵沉吟:“这也是为父一直的考量,罗氏算得什么,要紧的便是她腹中的孩子。若真是个皇子……陛下有名庶长子,到底是利是弊?”
穆庭霜语重心长:“父亲,原先咱们的打算,若是陛下一病不起,咱们就扶立汝南王。左右雪娘与汝南王岁数上也不过差着两岁,算不得什么。可冷眼瞧着,儿子说句犯上的话,汝南王未必有如今这位敬重父亲。”
想一想祭月宫宴上汝南王的出言不逊,穆涵深沉道:“汝南王顽劣,确实有些不服管教。”
“如此一来,”穆庭霜一步一步把他爹往坑里引,“倘若陛下再有个三长两短,可这时雪娘还没进宫,汝南王又不成大器,可如何是好?要儿子说,罗氏此时有孕,实实是帮咱们的忙。”
父子两个净说些天子殡天之类犯上的话,可谁面上也没有异色,穆涵更是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可以改立这名庶长子?倒不失为一条退路。”
穆庭霜不让自己显得过分急躁,徐徐道:“正是。且儿子冷眼瞧着,陛下待罗氏似乎也没有很上心,等闲见都不见一面,种种赏赐不过例行公事,越不过雪娘去的。若实在烦恼……”父子俩对视一眼,他继续轻描淡写一般道,“左右她的儿子到时要唤雪娘一声母后,还能翻出咱们的手心去么。”
穆涵深以为然:“如此说来,那罗氏的贱命且留她一留,孩子降生再定夺也不迟。”
穆庭霜通身的担子放下,心里松一口气。
其实说什么雪娘进宫,他是哄老爹的罢了,雪娘心中另有君子,上辈子迫不得已进宫,鸳鸯成怨央,后来积郁成疾红颜薄命,如今重来一次,穆庭霜不可能再许雪娘入宫。
且小皇帝不是有心上人么,罢了,圆一圆他的心愿罢。
忽然穆涵又问:“庭霜,当日汝南王进洛邑,你表弟为何正巧路过,真是凑巧?”
穆庭霜重新打点起精神,手上一束:“回父亲,此事赖儿子。庐江这批毛竹是月前就定下的,裴玄与儿子合计定下走水路,担心三江水匪,是以多领出去一些兵士,没成想返程途中恰恰偶遇驿馆袭击,裴玄这个呆子,以为真是匪患,因率侍卫反抗追击,险些坏父亲大事,是儿子的罪过。”
三江水匪是说沂水、泗水、邗沟之所汇,这地方在三郡交汇,无人管辖,又是水路要塞,常年有水匪为患,这是实情。穆庭霜选的押运毛竹的人选也再三思虑过,裴玄的爹是他爹的舅兄,裴玄的爷爷是他爹的老丈人,裴玄本人又是个混不吝,料他爹也不会亲自去问。最要紧的,运竹是上个月月初就定下的事,穆庭霜料定,他爹又不能猜到他能“未卜先知”。
果然穆涵并没有起疑:“罢了,世事自有天定,虽则损失二三人手,不过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前几日宴上竟然直接下令想要调遣三军?不成体统。呵呵,政令施行,”他笑呵呵一叹,“不易啊,恐怕届时剿匪也会寸步难行,陛下可得记住这个教训才是。”
穆庭霜不慌不忙地替陛下找补:“许是一时心急。汝南王殿下遇匪这事真正叫陛下阵脚大乱,似乎很是惊惶。”
穆涵“哦?”一声:“果真是受得惊吓?”
穆庭霜上道,立即替小皇帝示弱:“何止是惊吓,陛下当时吓得夜不能寐,病势也跟着反复起来。汝南王自从进宫,陛下也一直心有余悸,时时要跟着,连汝南王前往太学陛下都要陪伴左右。”
穆涵很满意,抚着须道:“甚好,便是要他记住这个例。庭霜,”他笑道,“你肯与陛下亲近是好的,也可时时探知他的动向,为父省心不少。”
穆庭霜微笑:“为父亲分忧,儿子应当的。”
穆涵又道:“不过陛下陪着汝南王也陪不久,祭月已过,汝南王该回了。”
穆庭霜心中一凝,小皇帝一定不情愿,这可如何是好?
……
这日李郁萧跟着李荼蹭课,原本以为这孩子是个喜欢舞刀弄棒的武行,读书大约不太行,没想到人家十分行,而且上进,知道自己开蒙晚,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使,没几日的功夫,已经学到先秦百家。
恰巧这日太学博士讲到夙沙氏煮海为盐,李郁萧灵机一动,转头悄摸塞给李荼一张丝帛,上头草草写有五步制盐法。
李荼问他:“皇兄,这是何意?”
李郁萧高深莫测:“你自小在豫郡长大,豫郡多食粟米,烹饪多使饴盐,民间便有制盐秘法,你恰听得博士讲史,因想起来,将秘法默出,呈给博士瞧一瞧。”
“这是扯谎,臣弟可不干,”李荼接来瞧一眼,又道,“皇兄的字实在不能入眼!”
“咳咳!”刚学会没几个字,能写明白就不错了!“那你重新写一张,朕瞧瞧你的字有多能入眼。”
李荼果然不服,抄起笔墨就誊一张,李郁萧满意地将原先他写的那张收起来,大手一挥:“行了,来人,这是汝南王默的豫地制盐法,朕看不懂,拿给太学博士瞧瞧,再问问太館令,看是否可行。”太学博士知智,太館令知行,应当一瞧就能识货,普及推广指日可待。
内侍领命出去,留下李荼在一旁干瞪眼,对自己这位皇兄的奸诈有了新的认识,正在这时他眼尖地瞧见他皇兄抽出一条白白香香的手巾拭手,遂大声道:“好哇皇兄,这是谁的手帕?”
李郁萧也瞪眼:“要你管?”
李荼哼一声哇哇大叫:“好哇,好哇好哇,罗娘娘替皇兄辛苦怀着小侄儿,皇兄却与旁人讨手帕来!”
恰逢这时穆庭霜叫内侍引着行到殿外,闻言脚步一顿,多番萦绕心头的烦躁再次袭来,千言万语穆庭霜最后找到一个原因:担忧你弟弟,担忧罗氏肚子里的孩子,那你上进啊,你和我爹争一争权啊?权柄都握在自己手中,所有的担忧不就迎刃而解么?偏偏还在这里沉溺一些儿女情长。
李郁萧瞧见穆庭霜进来,一时倒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指着他冲李荼道:“朕便是与他讨的手帕,如何?你要找他的麻烦?”
穆庭霜是天子近臣,和李荼自然经常打照面,李荼不怕太学讲经博士也不怕李郁萧,甚至不怕丞相穆涵,可就是对这位穆常侍心里犯怵。
他还记得来洛邑那天夜里,一双手将他从马上扶下,一路护送带进皇宫,而那双手比八月里的深夜还冷,甚至比匪寇的血也要冷。这时瞧见穆庭霜,还找麻烦呢,躲都躲不及,他朝李郁萧吐一吐舌头,飞快地跑了。
李郁萧在他屁股后头叮嘱:“过午别去太学了,跑跑马,不能一天到晚拘在屋里头,听见没有?”
“知道了!”李荼一溜烟跑远。
李郁萧收回目光,这才瞧见穆庭霜凉凉的神色,只觉得穆卿今日一张俊脸格外的冷,不知道又是怎了,因连忙询问:“穆卿何事?”
穆庭霜则以为自己的手巾又被拉出来挡箭,爱吃葡萄扯上自己就罢了,怎么这项上又扯自己?未免顺手,跟汝南王说的什么混话?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他生硬道:“陛下待汝南王殿下倒亲厚。”
他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李郁萧小心翼翼:“总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有何不妥么?”
“臣只是讶异,”穆庭霜仍旧不苟言笑,“汝南王从小不在陛下跟前长大,倒似毫无隔阂,亲近得很。”
他这般说,李郁萧会错意,神情也严肃起来:“可是丞相说什么了?那,那朕先冷着阿荼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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