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们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之间连着一道道近乎透明的丝线,泛着幽幽的光。
青年视线跟着下移,发现了勇敢的小斗士们的出发地:竟然是麦汀汀腿上的伤口!
秦加:“咦……?”
那里为什么会开出花来?
秦加没有在现实世界中见过麦汀汀,也就不知道丧尸少年本来的模样,不知道这些荆棘和花,原本就是他的一体共生。
那些小花朵的花瓣如此纤薄,甚至没有纸张的厚度,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枯萎破碎。
可它却能抵挡住刀山火海和千军万马。
就像……就像麦汀汀一样。
貌似柔弱,却又有着惊人的坚韧和勇气,如同一株躲在角落里不易被察觉、努力生长的植物。
少年眼神沉静,看出了秦加的不可思议,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在发出声音之前,变故再次发生了。
延展到无穷的迷宫墙陡然被削掉大半,空气中无形的巨刃将藤条割出整齐划一的光洁切口。它们在短暂的瑟缩后重新挣扎生长,却并非朝着瑟瑟发抖的丧尸们,而是不断向上、再向上。
半空中无数地锦的藤条拧在一块儿,一开始杂乱无章,仅是互相攀附,紧接着开始调整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的位置,越来越具象化,固定出图纹来,像张巨大无比的……人脸?
麦汀汀和秦加互相看了看,看见对方眼中相似的疑惑。
这张脸怎么有点像阿嬷?
这就是……阿木口中的,阿嬷的「考验」吗?
手掌般的叶片在没有风的空间里簌簌抖动,协奏出悠远的交响曲。藤条拧成的人脸从半空慢慢倾斜,直到向他们俯瞰过来。
不仅是初来乍到的麦汀汀,连在胡苏姆镇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秦加,也还是头一回听见阿嬷开口。
并不如想象中的老巫婆那样嘶哑可怖,反倒是非常温和的、老人家慈爱的声线,吐字清晰流畅,和活人无异。
阿嬷问,你愿意用最宝贵的记忆来交换吗?
他们不知道她问的是谁。
在麦汀汀出声之前,秦加挡在了他前面,着急道:“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不要为难小汀!”
阿嬷那张藤蔓织成的脸缓缓转向他,千万片叶子拼在一块儿,神情竟有些悲悯:“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没有放弃你的那些记忆。如今,它没有那么高的价值了。”
秦加一怔。
不够珍贵……吗。
事实上他已经不太记得当初坚决不肯用来交易的「记忆」究竟是什么了。
灰色空间里待越久,有关现实的思维褪色得越快。
他紧握不放的那些记忆,如同沙漏里的流沙,指尖并拢得再如何紧密,终究是要消逝不见的。
如此看来,阿嬷的提议是对麦汀汀的邀请。
看起来透明纯白的少年,又有什么珍稀到可以打碎围城的回忆呢?
那张地锦人脸竟能显现出颇有耐心的表情。阿嬷再一次问:“你要交出你的记忆吗?”
记忆……
麦汀汀惶惶看向自己垂落的细白指尖。
他最宝贵的记忆,是什么呢?
——美丽的贵妇人温柔地帮他系好领结,叮嘱着“路上小心”,外面的飞行车早就等着了;
——个子高高的男人拍了拍他的头顶,笑道,你要好好喝牛奶长高,才能赶上我啊,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
——面容和蔼但充满贵气的老人挽着他,参加皇室举办的舞会,他不会跳舞,在下面安静陪着老人家,像只小仓鼠一样乖乖吃点心。
——和啪叽的妈妈、雪怪萨米尔在草场上打打闹闹,占地面积辽阔的庄园全是他家的产业;
——壮观的巨型星舰,明净舷窗外盛着一整个神秘的宇宙,一窗之隔则是十八岁少年对太空无尽的向往;
这些……是什么?
是他的回忆吗?
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没见过?
大多碎片中的背景都是同一颗富丽堂皇的星球,那就是他生长的地方吗?
麦汀汀以为是掠过大脑的思绪片段,仅自己一人可见,然而身旁的秦加仰着脑袋张着嘴,已经看呆了。
灰色空间不知何时洒下漫天晶莹的碎片,雪一样无声地坠落到他们身周,掩盖了爬山虎叶子和藤枝那灼目的绿。
——他的记忆,在精神空间中被实体化了。
它们如同时光机,载着丢失了前半生记忆的麦汀汀呼啸着闯进前十八年的过往。
没有被接住的那些,也就和真正的雪一样,轻巧地融化,他再也记不起。
“这是……啥?”旁观者呆了呆。
秦加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片掉落的雪花,从闪着光的晶莹中看见了几岁大的小麦汀汀,脸颊柔嫩,浅发如雪,穿着奶黄色小鸡T恤和淡蓝牛仔背带裤,在父母怀中略带羞涩看着镜头,咬着手指,纯真的圆圆眼穿透岁月与生死,遥遥望着彼端的他。
好可爱哦。秦加想。
虽然想得不太是时候。
少年的手肘攀缠着自己的藤蔓,一朵蓝色的小花开在手背上,某个碎片正好掉进花苞里。
麦汀汀抬起手,注视着里面的自己。
和其他回忆中锦衣华服、披金戴银不同,这一幕里的他全身只有一件尺码过大、显得空荡荡的白T恤,连双脚都是□□的。
少年身上那种被富养和宠溺的娇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周遭互相排斥的寂静的疏离感。
背景也不再是富饶强大的文明星球,而是纷乱的森林。
地上好几颗果子,红得鲜艳欲滴,隔着回忆好像也能闻见那股诱人的清香。
……他记得这里。
是他第一次见到棘棘果的地方。
回忆中不仅有他真正的家园,也有来到北极星之后。
尽管寥寥无几,但在贫瘠残酷的废土中,在他身上也不是全然没有发生过好事情。
麦汀汀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碎片,心里有些朦胧的影子,徒劳地试图想起更多。
直到它无声滑落。
“我在这孩子的大脑深处找到了这些画面。”阿嬷缓声道,“你对阿木很好,他很喜欢你。所以,作为感谢,我可以让你自己挑选将哪部分记忆交给我。”
少年灰烟蓝的瞳孔一动。
越来越多的雪坠下来,几乎将他淹没。
周遭时空凝滞,少年慢慢跪下来,跪在潮湿的水流中,背后是层叠堆砌的翠绿,眼前雪原空茫无声,开出一朵一朵冰蓝的花儿。
不对。
他在大雪中翻找着。
……不对。
还有什么……
有什么,是他至今没想起来,却是潜意识告诫绝对不能交出去的宝藏,是他如今赖以生存的、如同希望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
浅金色,淡绿色。
小小的,柔软的,会目不转睛望着他,笑得很甜很甜。
贴着他的肋骨,绝无仅有的心脏律动。
那是他在苍凉末日中能够捉住的,唯一的温暖。
“不要……”
少年双手捂住眼睛,手指止不住地颤栗,将自己埋进大雪里,身体弓成脆弱的、却是在自我保护的防御姿态,好似竭力抓住什么。
他双眸失焦喃喃道:“不要带走……”
不要带走那段记忆——
唯独臂弯里那一丁点微小但蓬勃的温度与心跳,是他决不能交付的代价。
“你还是觉得那个比较好吗。”尽管是个问句,老人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她苍老的声音像一双真正的眼睛那样看着慌乱无措的少年,“我在提取你的记忆时,你的确将这一份抓得最紧,我查看过了,也的确是最有价值的记忆,非常适合用来入药,所以我先扣留了。我以为你不会发现的。”
秦加慌里慌张地左右看看,但无能为力。
原本是对他的洗劫,如今成了另外两个人的较量。
而少年对此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花儿爬上他的颈侧。
半空的藤条开始撤退,阿嬷的声音也好似离远了。
“我答应了阿木,会对你宽仁一点。这样吧,你试着说服我——如果你能自己想起来是什么的话,我就把它……把他还给你。”
第41章
赫特主星, 圣卡拉海域,海底皇宫原址。
林不闻前额上的金色水滴饰链随着他的游动小幅度晃动了一下,时隔数月再回海底,身为人鱼, 他竟然产生了一丝荒谬的不适。
在岸上生活太久, 习惯了用肺呼吸空气, 刚刚进入水底的刹那他差点忘了怎么用鳃。
好在呼吸是本能,而非学习能力, 几秒钟的慌乱后他找回了节奏。
就这么一打顿,已经被陛下甩开几十米了。
林不闻奋力摆动自己深棕色的鱼尾, 赶紧跟上去。
圣卡拉曾经是这颗星球上最繁华的地方,作为赫特星域的主宰, 人鱼族以皇家为主导,以海底皇宫为圆心, 向外辐射居住, 直到接近暗流涌动的危险海沟。
他们曾经也是茫茫太空中安居乐业的种族, 直到星历120年的飞来横祸, 另一个种族的贪欲摧毁了原本宁静的一切。
林不闻跟在王后面, 游过满目苍凉, 昔日热闹非凡的海域如今空无一人。
一方面是因为被改造后,人鱼拥有了水陆两栖的能力, 大多去往陆地上生活, 以便更适应宇宙间更大众的生活模式;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赫特的民众不愿面对家园被毁灭的苦痛记忆, 就算有一些没有搬去岸上的, 也离开了圣卡拉。
随着时间迁移和越来越多人的默认, 圣卡拉成了赫特不成文的“禁区”。
数十年前的软红十丈,空余凄凄惨惨戚戚。
林不闻每次陪同王来这里时都倍感凄楚, 他抬眼看向海浪中一抹亮眼的金,恐怕经历了至亲灭门惨案和子民流离失所的王,只会比自己更加心痛百倍。
王在大多数时候,和大多数改造后的子民们一样,会穿人类样式的轻巧便装——人类在带给他们灾难的同时,也将另一部分抹不掉的东西从此镌刻在生活里。
只有在重大节日,比如前不久的母星大典时,他才换上黑底金纹的传统赫特长袍。
当处在海洋中,会用珍贵的极光岩混合钻石砂打磨出的珠链,从颈部一直缠绕到尾部,以示庄重。
至于头顶璀璨如烟霞的大溪云珊瑚王冠,和耳垂上璃晶水草缀着的极光珍珠,则是王不离身的身份象征。
王穿过城邦的废墟,在皇宫中央的石雕守卫者那里认证身份后,进入一扇拱门。
拱门上雕刻着精美的壁画,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细微之处都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大师的手笔。
尽管这儿呈现出的早就是失落帝国的颓唐,从一扇门也依稀看得见往昔岁月的昌盛。
林不闻当然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埃里希·西奥多陛下已逝的母亲,赫特帝国曾经的王后居住的寝宫。
海水二十余年不间断的冲撞与侵蚀已将寝宫里大多装饰磨损得面目全非,不过年轻的王并没有让人修缮和复原,反倒在遗址上增加了许多……仪器。
密密麻麻的试管、药品、引线、培养皿、反应堆被海藻和水草固定住,俨然一个私人实验室。
只不过早就停止了一切运转动力,无人问津。
林不闻不敢僭越先后,停在门口一声不吭,看着王来到最中央呈茧状的巨型玻璃罐面前。
里面空无一物。
没有海水,没有药物,没有空气。
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如同此刻仅回响着海水呜咽的房间。
王在六岁那年失去了疼爱他的父母,失去了本该顺理成章接下的王位和易如反掌治理的昌盛国度,从鲜花铺满的高台急转直下,从此以往踏上刀尖悬崖,人生只余抗争与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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