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帝国千千万万的子民,他没空伤感,更不配懦弱,独自向前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叫他回头。
孤苦无依的幼童长成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扛起飘零国度的命运,一步一个脚印长成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大人。
埃里希·西奥多要走在所有人前面,没有人能与他并肩,从六岁到二十九岁,他总是孤独的。
林不闻想起不久前的大典上,尽管千万子民欢呼雀跃,尽管受到全帝国的爱戴与敬仰,孑然立于游车上的王却显得那么孤独。
他从少年时代便辅佐于王,十几年来见证过王许多至高至孤寂的时刻。
然而没有哪一刻,比得上眼下。
王靠近玻璃罐,张开手掌,轻轻贴上去,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金色的眼瞳中流露出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失落。
几乎是同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埃里希耳垂上的极光珍珠亮了亮。
——那是绝无仅有的共振。
茫茫宇宙,四大象限,生活的族群数不胜数,不同种族之间的差异化更如鸿沟。
暂且不提外貌上的千差万别,有一个非常标志性的不同,就是有的种族有精神感应能力,而有的没有。
根据星际联盟的规定,各种族的精神控制能力按照程度不同,划分为L(low)、M(medium)、H(high)三个大类,每个大类从低到高还细分出1-4四个等级。
人类是最弱的L-2,而人鱼族的个体差异有所不同,大多数在M-1到M-4之间,也有个别能够到达H级以上。
身为皇家最纯正的血脉,埃里希·西奥多自然是人鱼族的极限,最高等级H-2。
他能够达到H-2,除了自身足够强大、以及是皇室血统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助力,便是极光珍珠。
对于其他种族,尤其是没有精神感应力的种族、比如人类来说,这种乍一看不过普通白色的珍珠只是一个华美的装饰品,最多是黑※市流通、价格令人兴奋的竞品。
但对于人鱼来说,它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能量源泉。
埃里希通过它来强化能力,同时,也用自身予以补给。
换句话说,若是王没有珍珠,力量会有所削减;而当极光珍珠离开皇室正支,落到旁支、乃至不相干的人手中,也发挥不出最好的效力。
与其说赫特皇家与极光珍珠之间是一荣俱荣、相辅相成的关系,不如说是一损俱损的相依存。
这种珍珠极为稀少,哪怕在全赫特星域也所剩无几了。皇家最后、也是最宝贵的「一颗」被盗,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相当严重的事件。
由于种种不便公开的原因,最后一颗珍珠的存在于公众而言仍是绝密,知道这个皇家最高机密的人极少,就算丢失,也无法大张旗鼓地寻找。
距离「极光珍珠」失踪,已经几个月了。他仍然没能找回「它」。
梦幻的浅色光晕从腮边蔓延至周围的同时,埃里希的心脏一颤,好似得到某种微妙的共鸣。
他维持着手掌贴上玻璃外壳的姿势不变,阖上眼。
……潋滟光环中,浮现出一些暧昧而混沌的片段。
破旧小屋满地的羚羊尸体。
泳池中的惊涛骇浪。
雪山。
僻静小镇。
他能从共振中“看见”,弃星上许许多多地点,都留下了珍珠存在过的光痕和印记。
不久前,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凯瑟琳和林不闻带着仪器去了趟CC-09,分割三十个区域提取样本,竟然都没扫描出珍珠的信息。
埃里希非常确定,“极光珍珠”就在CC-09上,只是基于部分现在未知的缘由,他无法捕捉到「它」准确的地点,追踪有很大延迟。
好似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存在,隐去了「它」的踪迹。
王蹙起眉。
极光珍珠之间带来的共振是有时限的,最后片段中他瞥见很模糊的一抹蓝。
明亮,清澈,又很温柔。
是看上去让人不自觉想要触碰、涌出陌生又熟悉眷恋感的、轻烟一样的蓝。
几乎珍珠所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有蓝的存在。
那是……什么?
共振结束,光潮水般退去。
埃里希·西奥多睁开眼,眸色沉了沉。
除了「珍珠」,又有新的目标可以锁定了。
“走吧。”他对守在门口的林不闻道。
上校垂首,等待着王先离开房间。
在他、他们身后,巨型的玻璃罐仍旧在海水中缓缓漂浮,仿佛拥有生命的律动。
它的形状既像茧,也像一个……摇篮。
*
北极星,胡苏姆镇,秦家。
昆特被遍布房间所有角落的琉璃丝线困得动弹不得,保持着那个仰头看向小麦和小小麦的姿势久了,后颈酸疼,连抬起手揉一揉都困难。
他是屋子里唯一清醒理智的成年人,做不了别的,唯有观察每个人。
昏过去无知无觉的镇长反而是最幸福的,不需要亲眼目睹超出认知的一切,也不用经历被明明看起来大差不差、却分明更高等级的同类支配的恐惧;
阿嬷和阿木都处在非常平稳的沉眠中,根据昆特的推测,他们应当是共同进入了精神空间的某个地方。
以前还在森林时,乌弩的部落也招揽过一些进化出精神力的高阶丧尸,只不过昆特自己没有,好奇心也有限,没去了解过他们的具体成因与表现。
后来认识了麦汀汀,小美人的疗愈力应当也算精神力的一种,只不过那些仅局限于他本人的感知,是不能把其他人也拉进构建出的独立空间的。
很明显,阿嬷或者阿木可以。
丧尸青年呆呆地空气中流动的荆棘。
如果他没猜错,小美人应当是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那……
他的视线转移到屋主身上,第一次来看还躁动不安的秦加此刻面容竟然很是舒展,像是终年噩梦缠身,总算做了一次好梦。
一直醒不过来的秦加,究竟是梦魇,还是中毒,还是……人为的囚禁?
他们说的话,哪一句是真,又有哪一个人可信?
昆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过去的十年中过着沈砚心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的单线生活,尽职尽责跑腿办事就行了,根本不用主动考量什么。
此刻只是稍微分析一下复杂的情况,他头都大了。
晶莹泡泡里的小幼崽不再趴在麦汀汀身上,而是依偎在他怀里。
“么……”
幼崽的小尾巴缠着少年的胳膊,小手摸摸他的脸颊,脑袋蹭脑袋。
他做了许多平日里叫两脚兽起床的办法,可这一次再怎么用力推搡,还是获得不了任何回应。
妈妈,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理崽崽?
是谁带走了妈妈,还是妈妈要抛弃崽崽?
不能,不能离开妈妈——
恐惧吞没了幼小的孩子,他把自己蜷成逗号,紧紧闭上眼。
忽然,有什么掉落在他脸上。
小人鱼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一朵花。
麦汀汀原本穿着的那件粉色兔耳朵斗篷,早就在被强行召唤出来的荆棘的撕扯中坏得彻底,之所以如今没有完全赤着,全拜漫山遍野的小蓝花所赐。
它们簇拥着主人,乖巧依偎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后那道美丽、无用且不堪一击的屏障。
崽崽的难过被转移了注意力,想爬起来看看。
没想到一动,小花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鼻尖上。
花瓣触感痒酥酥的。
崽崽皱了皱小鼻头,啊——啊——啊嚏!
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奶嘴飘到一旁,崽崽用两颗新生的小牙牙好奇地咬住花瓣。
嚼一嚼,软软的,还有一点甜,像棉棉糖。
很好吃,崽崽的眼睛亮了亮,吃下了一整朵小蓝花。
虽然崽崽还没怎么长牙,但人鱼幼崽的身体构造毕竟不同于人类幼崽,麦汀汀的小花和普通土壤里生长的植物也不同,吃下去也不会消化不了。
正在崽崽捧起又一朵飘落的小蓝花、小口小口咬了一下时,两种相似又不同的清甜味道一起闯入他的味觉记忆。
第一种是淡紫色。
长在海底险峻但清澈的溪流中,形状像一朵云,只不过质地要坚硬得多。
在小人鱼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一直是他最爱的食物。
小溪云珊瑚和大溪云珊瑚一样,都是已经基本灭绝的生物,也就麦小么这样的身份才能有人搜罗来一些。好在婴儿进食需求有限,还供得起。
可惜麦小么也没能吃太久,就莫名其妙从千疼万宠的母星,转移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弃星上来了。
第二种是粉红色。
本来是红色的果果,崽崽不太知道远离,反正在杯子里嗡嗡嗡,它就从红果果变成了粉粉甜甜的奶昔。
它有一个可爱的、专属于崽崽的名字:宝宝奶昔。
那个名字……
是妈妈取的。
棘棘果的生长条件仅限于温暖湿润的森林,离开那儿,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到那个味道。
这种剔透漂亮的果子是他和两脚兽最初相遇的记号,也意味着少年对他一点一滴的好。
崽崽虽然年幼,但崽崽全都记得。
妈妈……
被小蓝花分走的注意力又回来了。
小幼崽动作一滞,残存一半的小花朵从他口中掉下,融化进泡泡的边界。
崽崽的手太小太小了,堪堪够握住少年因持续的折磨而轻微痉挛的手指。
妈妈,睁开眼吧。
睁开眼睛,再看看崽崽呀——
人鱼的眼泪是不会化作液体的。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像一粒粒玲珑的翡翠。
小小孩是那么伤心,连哭泣都没有声音,眼前的世界一片朦胧。
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的眼泪顺着滴落进淡蓝的花蕊中,幽微地亮了亮。
然后,以那朵花为圆心,光波极轻微且快速地向周围辐射扩散开来,流光攀爬过每一丛荆棘。
*
与此同时,精神空间里。
阿嬷再讲完那句模棱两可的宣言后,随着沧桑声音的远去,雪一样坠落的记忆碎片,拧作人脸的藤条,杀人叶刃,碧色的地锦幕墙,横七竖八移动的迷宫,脚下涌动的流水,包括秦加……都不见了。
转瞬间画面彻底清除切换,寂寂天地之间,只剩下少年一个人。
小美人不安地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
难道又是什么新的挑战吗?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阿嬷说,‘如果你能自己想起来是什么。’
麦汀汀很确定,那不是“什么”,而是“谁”。
阿嬷想拿走的,他试图找回的,是关乎一个人的记忆。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起来才行。
——有谁,有一个人,正在等他回去。
有了这份重逢的信念后,少年心底生出一点勇气来,不再坐以待毙。
尽管眼前的茫茫虚空根本没有方向可言,他略一思忖,向前迈步。
或许是有棘棘果和花儿们的强化作用,麦汀汀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的,自己走路也好、做别的事情也好,动作都不再那么僵硬,连讲话都流畅了许多;肌肤不再是发青的、灰败的苍白,看起来更为细腻。
他越来越像人类——真正的、鲜活的那种。或许将来有一天,心跳与呼吸重启了也说不定。
他想,到那时候,活死人和活人之间,还剩什么差别呢?
不管答案是怎样的,只有离开灰空间的牢笼,才能找到。
抱着这样的笃定,麦汀汀的脚步越来越快,耳畔有了风声。
随着他的奔跑,两边不再是空无一物的白,开始有了景色。
他看不清。
那些景物与他有着相反的方向和行迹,以他赶不上的速度飞速向后退去,视野中只留下斑斓的残影。
但它……它们,看起来不太像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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