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韶光点了点头。
步榭便道:“现在是大荒纪年三千零二十一年了。”
慕韶光猛地抬头,道:“你说什么?”
步榭坚定有力地将他的手握紧:“你的师尊问旻和魔神鸢婴都已经去世了,现在穹明宗的掌门是你的师弟问千朝,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还有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他叫解君心,是魔神的弟子……”
慕韶光听见步榭第一句话的时候,只觉得震惊无比,但随着步榭往后说下去,这些名字一一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脸上的诧异之色也逐渐褪去,隐约感到,从醒来之后的诸多疑惑迷茫之处都被补齐了,缺失的世界被严丝合缝地扣上了一块碎片。
步榭说到做到,徐徐道来,从当初他和慕韶光计划离开穹明宗说起,讲述了自己如何去佛门寻求帮助,想办法给慕韶光疗伤,也讲述了他不在的时候,解君心为什么会来到慕韶光身边,并被他错认。
之后就是两人的出逃、分别,步榭的消失,慕韶光的重入山门……
他也提到了解君心再一次冒充他跟慕韶光在一起,以及问千朝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和他在背后所用的手段。
步榭将自己的神识化为饮真隐藏在剑里,虽不能说把这些年来慕韶光的经历一件不漏地看在眼里,但关于一些重要的事情基本上也都没什么遗漏了,此时他按照自己之前的承诺,全都说给了慕韶光听。
只是有些事情,步榭自己也不能去深想,。
他担心这些不愉快的往事让慕韶光感到痛苦,但实际上在讲述的过程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刀子,每一刀也都捅在他自己心里,责怪着他的疏忽与无能。
好几次,看着慕韶光脸上的茫然与错愕,他都要说不下去了,只想停下来大哭一场,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于是步榭只能压着情绪说下去。
他说完的时候,雨都已经停了,月光洒在窗前,疏疏如残雪。
慕韶光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撑住头。
他感到步榭搂住了他,放在他肩头上的手微微却发着抖。
慕韶光知道步榭要告诉他这些,想来心里也时很难过的,其实慕韶光完全可以把情绪掩饰的滴水不漏,他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雨,任何苦难也都习惯去承担了。
但就因为面前的人是步榭,所以他不用那样做,也没有必要,他想什么步榭都知道。
听他讲了那么多,慕韶光隐约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但是七零八落的,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前后顺序也不太清楚。
比如解君心和他相处很多事他都忘了,可是他记得解君心曾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他不要离开,也记得两人第一次缠绵于床榻的时候,对方落下的那滴眼泪。
而终究,一切凌乱的场景都变为了雨夜中远去的那道背影。
步榭仿佛也出了神,直到慕韶光抬起手来用力地掐了掐眉心,他才如梦方醒,渡了些灵力过去,问道:“头疼了吗?”
慕韶光摇了摇头,他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些都已经是发生过的事了,现在想的应该是接下来怎么走,而不是沉湎于过去。
每一次遇到什么难关,他都是这样忍一忍,撑一撑,然后继续往前走的。
可是那时前路分明,爱也淋漓,恨也彻底,此时此刻,他这样想着,心中却有种空落落的茫然。
步榭又道:“韶光,对不起。”
比起往日的温润,他的声音中带着沙沙的嘶哑:“我这段日子看着你,心里一直很愧疚。其实解君心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当初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说要陪着你,护着你,不论怎样的原因,是我没做到。”
慕韶光道:“师兄,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你也只是一个人,怎么能做得了那么多的事?是我不好,我连你都没认出来,我真是……”
步榭道:“你那时候生病了,更何况我们两个气息相近,他后来又是有心模仿我。我刚才见到他的时候,恨不得……杀了他。韶光,我这辈子恨过两个人,一个是问旻,一个是他。”
慕韶光想说,其实解君心一开始也没有冒充的意思,是他先认错人的,可是话至嘴边,他忽地悚然一惊,发现自己竟想对着步榭为解君心辩解。
他以为自己应该永远是偏向步榭的,更何况在这件事里面,步榭又从头到尾都什么也没有做错。
慕韶光有点迷乱地抬起眼睛,步榭正望着他,目光中尽是包容与温柔:“但我也仔细想过了,这只是我私心的嫉妒,我怕他把你抢走。”
“实际上……”他吸了口气,“孤独的时候有个人在你身边陪你,总比你一个人去承受那些要好吧。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先离开你那么久,又怎么能要求你永远等我?”
慕韶光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师兄。”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想说什么,又有点无措。
长大后的慕韶光很少有这样的神情了,步榭想起他小的时候做了什么后悔不好意思的事,又或者受了什么委屈,都是这个样子,自己每回都会赶忙弯下身,将他抱起来。
心中陡然涌起一片温软,眼中酸酸的又仿佛要流泪,身为佛子几千年如一的戒条,他在慕韶光这里破的干净。
“那些过去,你知道了,然后……就让我们放下吧。”
步榭道:“韶光,其实什么也没有影响,你还爱我的,是不是?”
慕韶光说不出话来,可他无法对这样一个人说“不”,他和步榭打小相识,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辜负过彼此,他们一直是相爱的,他怎么可能不爱步榭了呢?
恍惚间,在步榭的注视下,慕韶光感到自己是点了点头,然后步榭一把抱住了他。
师兄的眼里隐隐含着泪光,怀抱中有熟悉的气息,还多了一点淡淡的檀香味。
心底有道伤口仿佛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他的人生曾经被一个执拗的人不顾一切地搅乱过,可慕韶光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就这样让一切回到正轨,所有的错误划归原位,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步榭收紧了手臂,把慕韶光抱在自己怀里,仿佛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当慕韶光和解君心见面时,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自己的恐惧,恐惧着这个人将永远不再属于他。
就这样下去吧,那些过往他不在乎,终有一天,别人留下的痕迹会在慕韶光心里被抹去的,他们两个会一直相守,再也不分开。
慕韶光静静的任由步榭搂着,可是以往熟悉的拥抱此刻也不能让他觉得安稳,心中好像有把钝刀在慢慢地锉着,疼痛之外,只是百转千回,凌乱不堪。
从师兄的讲述中,慕韶光不仅自己感到了震惊难过,也没有忽视步榭隐藏的不安,他这样安静地待在步榭怀里,只是希望能够分担对方的情绪。
过了一会之后,慕韶光觉得他实在受不了了,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说道:“师兄,我想静一静。”
步榭低头看他,慕韶光轻声道:“我出去走一走。”
步榭松开他,摸了摸慕韶光的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别出去了,就在这里待着吧,我去隔壁。”
慕韶光怔了怔,步榭冲他一笑:“我订了两间上房,旁边还有一间,有事你随时叫我。”
他向来体贴,哪怕在这种时候,仍是温柔不减,慕韶光点点头,步榭转身便走了。
推开门,他忽然又回身道:“韶光,不要把什么事都归责在自己身上,也不要想着什么事情你都要去承担。有些事情阴差阳错,不是一个人的做法就能改变的。咱们一起努力。”
慕韶光道:“我明白。”
步榭便轻轻关上门,去了隔壁。
他走时带起的风吹熄了房中的烛火,慕韶光没有重新点燃的意思,叹了口气,在桌边慢慢坐了下来。
外面的风雨之声已经熄了,梢头瓦上却还有些积水,不时响起雨滴之声,更显万籁俱寂,清冷萧瑟。
慕韶光一手托腮,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只看着房间里的浓黑逐渐转淡,又开始发白,月影西移,房中各色摆设的轮廓逐渐清晰,晨光熹微,天竟已经亮了。
不管快乐还是悲伤,不管浑浑噩噩还是一往无前,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这个时候还早,不少客人们都没起身,只有店小二忙前忙后地在庭院里跑着,准备迎客。
外面的巷子里有货郎的叫卖声,食物逐渐散发出了热腾腾的香气,庭院的角落里,有镖客正光着膀子打坐熬气。
慕韶光看了他们一会,低声对自己说:“慕韶光,君子以自强不息,凡事不可遇难便心生畏惧丧气。”
他拿起精神,也拿了剑,去庭院里练了一会。
方才那名打坐的壮汉已经站起身来,开始用头撞墙,大概是在练习铁头功,此时见慕韶光下楼,便停下来看他,眼中有好奇,似是觉得这个公子哥一般的年轻人拿了柄剑有些违和。
慕韶光开始练剑,半晌,那名壮汉渐渐张大了嘴巴。
楼上,步榭也是枯坐了整整一夜,听到外面的声响,走去窗偷文见过头七前,才看见慕韶光已经去了外面。
只见薄薄的晨光中,白衣的青年身姿舒展,腾挪纵跃,鸾姿凤态,洋洋落落,劲风吹起素袖青丝,长剑轻灵写意,剑光缭绕在他的身畔,便如生轻烟淡霞,如梦如仙,剑下风华不觉使人神迷。
外面的人虽然不多,但是任谁经过都不禁驻足,待慕韶光一套剑法将将练完,四下已有不少人推窗叫好。
不知道是哪扇窗户中扔下来了一只荷包,却稍有些偏了,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慕韶光并未转头,手中的剑锋一挑,将荷包接住又反抛了回去,同时,他的长剑也已经顺势归鞘,冲着扔来荷包的方向抱剑拱了拱手,既是感谢,也是拒绝。
步榭微微一笑,一直积郁在心头的窒闷也仿佛减淡了一些,他亦抚掌随众叫了声“好”,下楼去了庭院中。
慕韶光转头看见是步榭,便说:“好什么,你取笑我么?许久没练剑了,我可觉得都有些生疏了。”
步榭给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含笑道:“没有,我觉得很好。尤其是看见你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心里更是高兴。”
慕韶光听他这样说,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事情已经是如此了,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吧,也比纠缠那些过往来的有用。”
步榭低声道:“你说的是。”
这也是他在当初第一眼就会被慕韶光吸引的原因,因为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韧性,他从这韧性中感到一股力量,不知不觉地便走了过去。
慕韶光对步榭道:“师兄,我想回一趟穹明宗,看看那个……唐郁是吗?看看他的尸体。”
慕韶光的记性一向很好,纵使眼下他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步榭给他讲的那些事听了一遍也能记得差不多,并且很快从中分辨出事情的关键。
步榭道:“你想试着把他体内的力量取出来?”
两人并肩走回了客栈,慕韶光点点头说道:“不错。师兄,我昨晚又回想了一下,隐约能想起一些过去的场景。你也知道,鸢婴的神识虽然被我暂时封住了,但是并没有消失。现在是我魂魄上的力量克制着他,但万一有朝一日被他完全吞噬,接下来的事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他说到这里,转头见步榭脸上的笑意微沉,便道:“我都不忌讳,你这么当回事做什么,提与不提都是事实。咱们这不是知道了,就可以商量着怎么阻止吗?”
步榭摇了摇头,叹气道:“没心肝的小子……你继续说。”
步榭很少这样说话,慕韶光冷不防挨了骂,觉得师兄当真是今非昔比,居然都敢说他没心肝了。
步榭语气轻松,若是过去,慕韶光说不定会踢他一脚,或者反唇相讥,但此刻,他顿了顿,却是忍了,摸摸鼻子继续说下去:
“……如果鸢婴真有办法借助唐郁的身体复生,现在唐郁又在穹明宗,那他要做点什么,岂不是连破阵进山的力气都省了。”
步榭微微垂眸,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我们就回去看看吧。”
他握了下慕韶光的手:“但是那样的话……有可能就要面对问千朝,你可以吗?”
慕韶光的脸上毫无波澜,淡淡地道:“我不想见他。”
他又说:“咱们也不用惊动其他人,从小路打开护山法阵回去就可以了。”
步榭便也不再提,冲着慕韶光笑了笑,说道:“穹明宗现在的法阵我可都不熟悉了,那就有劳芷忧君带我回去了。”
*
说来也是奇怪,连步榭都不了解穹明宗如今的法阵,解君心却好像无论何时都能轻易地破解进入。
此时,他正站在存放唐郁尸体的冰室之中,细细地打量着唐郁的尸身。
对于这张脸,解君心是十分熟悉的,他曾经无数次在这幅面容上看到过慕韶光的神情,隔着对方的面容凝视自己深爱的灵魂。
但如今相对,解君心的心底却没有半分波澜,也不会产生半分混淆,他只是像打量一截枯木、一块石头那样,冰冷地注视着面前的尸体。
蓦地,解君心伸出手,冲着唐郁的尸身做了一个虚抓的动作。
一股无形的气劲下,唐郁的尸体猛地向上一抬,悬在了半空中,身上的衣服都鼓荡起来,脸和全身似乎也在强劲的气流冲击之下扭曲变形。
片刻之后,解君心将手放开,往下一挥,唐郁的尸体就重重砸回到了病床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却毫无损伤。
解君心收回手,面露沉吟之色。
果然像曾经慕韶光说的那样,唐郁身上的力量碎片无法取出,唐郁的尸体也难以毁掉。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平日里魔神弟子中最好对付的人,如今却成了他们仅剩下的难题。
这个废灵根的唐郁身上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他又为什么会成为魔神的徒弟呢?
毕竟,鸢婴每一次选择的弟子,都是有一定特殊之处的啊。
解君心的手扶在冰棺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刻着的穹明宗标志,又想起了当初他拜师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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