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静立,是阿盲首先打破沉默:“对不起,擅自做主,为他立了碑文。”
杜敬弛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不觉得他死了,认为他还有可能活着,还会回来找我们。”阿盲将白酒拧开瓶盖,“我也希望如此。”
杜敬弛没有否认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命再硬也挺不过来吧?”他笑了笑,“这样挺好的,要是他真下去了还有个地方能回,不然继续当个孤魂野鬼多可怜。”
转身同两人告别,说,“先走了,爸妈催。”
车子引擎声很小,他看着前窗不断收窄的路口,突然就放下了自己一直保护的东西。
回到家,汪晖楠一下一下拍着麦哥,在沙发上打盹。杜敬弛拿了条毯子给他妈披上,然后摸了摸麦哥白绒绒的毛发,转头提醒正在厨房收拾的阿姨,等会煮点养胃的糖水帮他爹解解酒。
他自己慢悠悠走回房间,进衣帽间拿换洗睡衣,指尖却灌了铅似的,沉到衣柜底部,碰到了那片粗糙、陌生又熟悉的布料。
他整个人像是失重,半跪在地板上,掏出孟醇的外套,抻开,理智就抽离了身体,扭曲地倒下,蜷缩着撕咬衣料,无声怒号起来。
他昏白的双眼不断紧闭,睁开,脸是抽搐的,鼻涕与泪水的咸腥都淌进颤抖的嘴唇里,痛意从胃部反上胸口,喉咙收缩着想吐。他手脚发麻地爬起来,跌进浴室,抱着马桶不断干呕,扭曲到面目全非,发不出半点声音。
杜敬弛用仅剩的力气捶打胸口,可直到胸膛泛青,心还是疼得厉害,像被生生扎穿了,握着刀柄在血窟窿里旋,剖下他的肉脏。
他本来就没吃什么,越吐胃越烧,嘴巴全是酸水的苦味,肋骨快撑破他使劲收缩的皮肤。
有个瘦弱的小身体拱进他怀里,焦急地汪汪直叫。
一瞬间杜敬弛错觉自己碎了满地,这辈子都拼不回来了。
第69章
木箱落在地上扬起一阵黄沙,李响青挥手赶了赶,从尘雾里挡着眼睛看向雇佣兵:“今天就回来了?”
孟醇把盖子拿开,里面装着些珍稀药品:“没什么要干的。”
李响青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开口对着他递过去:“来一根?”
孟醇摇摇头,用她曾经臊过自己的话挡回去:“一根烟1.5毫克尼古丁啊,李医生。”
李响青笑了笑,为自己点上烟:“你真有毅力。”
孟醇站在她身边:“我今天跟沙卡勒邀功,让他给我一个能短暂入境的合法身份。”
李响青许久没说话,末了,好奇:“他就这么放你走?”
“他知道有你跟猴子在我会回来。”孟醇合上盖子。
李响青抱着膝盖,看着他:“打算回去做什么?”
“看看我妈。”
“你母亲还活着?”李响青有些意外。
孟醇摇摇头:“死了。”老家没亲人,顶天替他将骨灰保存起来,他得回去看看,买一块墓地,竖一块碑,让他妈在底下知道还有人记着她。
李响青吐出烟雾,看着没有边际的沙漠:“...走吧,别回来了。”
沙卡勒占领了北方营,改造成了自己的根据地,孟醇三人在这已经呆满一年半,尤其是养伤就养了八个月的雇佣兵,因为能力斐然,一跃成为他身边的得力助手,平常专门负责安保以及器械检查,因为他不算参与政派斗争的人,沙卡勒予他更为宽待。
他也知道手里有医生,孟醇不会如何,因此愿意借机加固一番自己的明君形象,通过政府关系要来一份外籍身份证明,和一本入关签证,笑里藏刀地警告孟醇:“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桌面上明晃晃躺着孟醇的卖身契。
“安拉保佑你,我的孩子。”
猴子站在门外,一见孟醇出来就迎上去:“醇哥,你今天就要走啊?”
“对。”
他嘟囔:“这么急...”他有点舍不得相依为命了这么久的兄弟,摸摸自己剃短了只剩黑发茬的脑门,说,“醇哥,你还会回来吗?”
孟醇推了把他的脑袋:“我在你心里这么孬?”
“哎哟,我不是那意思,”拿惯了枪的猴子面对他,总还带着点洗不脱的小辈样子,“醇哥,你别回来了,你走吧,去找大虹和少爷他们。”
他是看着孟醇在鬼门关挺过一遭的,知道这一年半载对孟醇有多难,更希望他过得比谁都好。哪怕要自己这条命去换他醇哥后半辈子幸福,也值,心服口服。
孟醇往他脑袋一扇:“这两个月乖乖呆着!”
猴子委屈得点了点头。
孟醇啧了一声:“还是黄毛顺眼。”
孟醇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兜现金,先飞到摩洛哥开好账户,把钱存进去,再转机飞到沙特,最后乘坐民航抵达仁川机场,中途逗留十二小时重新登记入关信息后,才抵达中国境内。
他感到一阵无所适从。
这七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回过家,而家已经变化巨大了,不再是那个满大街单车摩托的地方。他一身轻,什么也没拿地站在航站楼门口,看着流水似的车辆,拦下一辆出租,司机一见他铜墙铁壁人高马大的,笑容都有点停滞,坚持着热情的声音问:“哥们,去哪?”
“哑巴村。”
胖司机纳闷,他怎么老遇上去这个地方的人?
孟醇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司机胖脸一僵,被那股气势压得喉咙发抖,说:“哥们儿,系下安全带哈。”
行驶途中实在是憋不住了,司机便找话聊道:“之前也有个帅哥天天往这跑,是...是怎么的?那边要开发成旅游区啦?”
孟醇抱着手臂闭目养神。
司机得不到回应,如坐针毡。
车子在村口停下的时候,夜已经很黑了,孟醇给了司机几张机场取的钞票,拍拍车顶:“谢了师傅。”
整辆车都跟着抖三抖,司机吓得收好钱,忙踩油门溜了。
太久没回家,孟醇从围墙跳进去,扒着楼体的砖头,三下五除二翻进楼梯间,用随手捡的树枝撬锁,啪嗒打开脱了漆的老木门。
屋内家具陈设还与他记忆中无差,他看见书架上的军衔晋升照,眼睛有点干涩。
这些年应该都有人在打扫,地上没什么灰尘。
他走进自己的老房间,竟然这么逼仄,甚至伸不开胳膊。
按下开关,灯就亮了,昏黄昏黄的,颜色特别暖。
刘姐被小孩生拉硬拽地拖到广场,正准备开口教训他不好好读书净闹大人呢,抬头往孩子稚嫩的指尖望去,呆在原地,大夏天的遍体生寒。
她抱起孩子就塞进屋里,慌里慌张地找手机。
人越怕,越出乱子,寻了半天,还是小孩不知道从哪把手机捧给她,满脸兴奋,又望望窗外。
刘姐心想,这一村老小估计都打不过那一个偷贼,先报警!
报完警,立刻拨给房子现在的主人。
杜敬弛西装款款,在宴会上漫不经心地交际,面对眼前夸夸其谈的公子哥,他实在没什么兴趣接话,漫不经心地嗯着。
突如其来的铃声将他暂时捞出名利场,接通了,对面一阵着急忙慌地说:“小杜,见鬼了呀!”
第70章
“遭贼了?”杜敬弛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贼抓住了吗?”
刘姐心焦地说:“不是贼,是鬼!”
杜敬弛消化半天,挂掉电话,在香槟台旁边站了一会,不顾公子哥想要继续侃天侃地的呼唤,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醇躺在少时的床上休息,半条腿耷拉在地上,盯着天花板,也不记得以前是怎么在这块窄硬的木板上睡得那样香,想着想着,伸手啪地关了电灯,枕起胳膊,听着窗外蝉鸣昏昏欲睡。
杜敬弛只觉得光怪陆离,好像在梦里,四肢又麻又凉,忍不住在飞机上打寒颤。
他很少编排他爹的私人飞机,半年前后也很少再走的这么急。
空乘倒了一杯酒,他等下飞机才一饮而尽,端着一腔滚烫的冲动走出停机坪。
胖司机凌晨接到杜敬弛的单,早早等在那,久违地说:“帅哥,好久不见你啊!都两三个月没来了。”
杜敬弛拉过安全带:“嗯。”
司机忍不住问:“诶,你们这个地方是不是要搞开发呀?”
“为什么这么说?”杜敬弛古怪地看他一眼。
司机说:“今天下午也有个哥们要去那儿,嚯,那块头...”
杜敬弛听着,心跳越来越快:“他长什么样?脸上是不是有疤?”
“嘶——没细看。”司机不愿让乘客觉得自己怕了,好一阵回想,“对对,左边眉毛好像有个疤!”
打给刘姐,警局远,又晚,到现在也没人过去,杜敬弛干脆就叫她把警撤了。
杜敬弛倒回座里。
每经过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他的心口就承受一次挤压,距离哑巴村越近,神经越紧绷,脑海像是信号错乱的电视屏幕雪花闪烁。
“帅哥,到啰。”
杜敬弛下了车,拿着扫帚的刘姐赶忙跑过来,抓住他的手,带到那扇被打开的小窗下面,低声说:“我跟你一块上去。”
杜敬弛拦住她,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表情,摇了摇头:“你...你在下面等我。”
刘姐担忧地说:“不会是真见鬼了吧?”
杜敬弛摸黑踏上台阶,楼道里安静得只剩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不会是真见鬼了吧?
杜敬弛觉得口渴,捏着钥匙的指腹不断来回摩擦。
他站在门前,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那道锁孔,强迫注意力集中起来,停下忍不住晃动的身体,快速地呼了几口气。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调成静音,塞回兜里,下意识扯了扯衣摆。
知了一声声仿佛催倒这栋楼地喊,叫得杜敬弛心悸,抬手这几十秒漫长如世纪,生怕发出一丁点噪音。
杜敬弛放下手,去听屋内的动静。
什么也没有,只有类似内心杂音的蝉鸣,巨大而排山倒海。
机械相互契合转动的瞬间,一滴汗从额头坠下,被睫毛长密的弧度滑向半空,砸在手背,又很快被温度蒸发干净。杜敬弛口干舌燥地旋完一圈,接着再旋一圈,咔哒,锁声轻缓地响起,却像鞭子打在他紧绷的身体上,让他半天不敢动弹。拧下把手,木门嘎吱的声音比知了叫还刺耳,两片生锈的合页在人心里划拉。
门正对着两个房间的走廊,不需要完全打开就望到了尽头。
是不是在做梦?杜敬弛恍惚想,他看见孟醇无法舒展的肢体和挡在门框后的半张脸,月白的光从窗户透进来,许多细节模糊不清。
就睡在那。
杜敬弛怕他醒更怕自己醒,要拧胳膊肉的手迟迟没有动作,双眼痴痴看着床上雕塑般静谧的人,小心翼翼盯了一会,突然恐惧起此刻距离咫尺,如果下一秒失去这一切怎么办?他缩回门后,思索究竟该不该上前、怎么上前。
光是孟醇还需不需要他这个问题就足够使他促狭了。
杜敬弛将目光重新移出去,一看,床铺居然空了!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响彻整栋楼层,杜敬弛来不及细想,身体罔顾真见鬼的可能性自己动起来,直直冲进屋内,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孟醇?”
他站在小房间环视,几乎掉出去地探向窗外,可是广场上只有刘姐在焦急地回望他:“小杜!你别掉下来了!”
杜敬弛被一股巧劲拽住手腕,往回拉,僵硬的身体撞上一堵肉墙。
对方不懂疼似的,任他拧自己手臂,也不动半分。
楼道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女人气喘吁吁地喊道:“小杜?”
杜敬弛面对窗口,浑身颤抖地说:“刘姐我没事,您走吧。”
刘姐只能看见个山一样的背影挡在孟醇房间门口,左脚已经踏进了客厅:“小杜你——”不要吓我这四个字没来得及脱口,就听那阵声拔高了音调。
“您出去!”
杜敬弛挣扎着扭头,终于窥得黎明微光里这张脸,照片里左眉间还没有的疤,再次亲眼见到了,轻轻松松划烂他的保护壳,露出底下疯狂跳动的真心,瞬间摒弃所有疑虑,紧紧拥上这具温热的躯体,耳朵贴在胸膛,听底下鲜活勃发的生命力。
孟醇想开口的。
但是杜敬弛抱得这么用力,就将下巴轻轻搁在柔软的发顶,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第71章
杜敬弛寻求答案似的在他背上摸索。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脑筋被这些问题砸得又疼又晕,转不过来了。
孟醇原本不该见他,现在却无法自持地拿眼睛吃人,从他染黑的头发,汗湿的西装领,到长直健康的双腿,一个没见过的杜敬弛正在怀里,却熟悉得仿佛未曾间隔三百六十五又一百八十天。
杜敬弛闷头扒他衣服。
孟醇摸着他的脸让他把眼睛抬起来。
他不肯,躲开孟醇的手,继续松那条皮带。
孟醇捉住他的指尖放在下巴磨蹭,杜敬弛就停了动作,直愣愣盯着孟醇胸前的布料,好像要数清楚这上边起了几颗球似的专注。
孟醇亲他头发。
然后用鼻尖点点他的脑门儿。
最后寻到两瓣嘴唇,蜻蜓点水般印下去,吻得很轻,很静,但也撬开了杜敬弛,去含他软绵绵的舌头,尝到一点不明显的酒味。
杜敬弛自愿醉了,舌尖追到孟醇,一次次分开湿濡的唇瓣,一次次相贴,不隐藏任何柔软。
他知道做不出这种美梦,所以即刻应该是真实的。
如果是假的呢?如果是假的怎么办?杜敬弛头疼。
——不管了,都他妈不管了,随便,都随便。醒了就醒了,醒了就算了,又不止一个能做白日梦的晚上,多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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