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二月份所有乱七八糟的事过去三个月,正值仲夏,晚上吹的风都在发烫,杜敬弛酒气不减反浓。
他心烦气躁地想着明天什么行程,后天又该去做哪些安排,将空洞填补得满满当当,就没法再想别的东西了。
别墅区大门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读书的身影,听见脚步声,脑袋立马转向坡口,将意欲偷跑的杜敬弛逮了个正着。
杜敬弛更烦了。
他这三个月都没好好着家,不是在车上就是在飞机上,偶尔看一眼转账消息,才记起自己公寓里还养着个大活人。
瑞挪跑上前,张口就质问他:“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杜敬弛盯着对方肩侧的柏油马路,强迫自己别去回想那天争吵的场景:“我让你等了?”
瑞挪头发长长了,皮肤也返白些,有点奶油小生的影子,却像头横行霸道的小蛮牛,直往杜敬弛面门冲撞:“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消息!”
杜敬弛轻飘飘甩下一个忙字。
留学生一开始还讲中文,后来干脆操着口连环炮似的英语把委屈一箩筐砸出来,说到最后他又什么都讲不出来了,脑袋里全是杜敬弛流眼泪的样子,心底泛酸。
“...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瑞挪换成普通话,“之前那次你喝醉了,我不是故意想要吵架的,我只是——I just don't want to see you trapped in the past anymore!”
眼看他越说越激动,杜敬弛被烟呛了一下。
“行了行了,知道了,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你的道歉呢?”瑞挪碧蓝色的眼睛不放过他,“每天晚上我都在这里等你,中国冬天的时候很冷,夏天又很热,你看,我手臂上都是mosquito的bites,It's driving me crazy!”说罢抬起两条手臂证明给他看。
杜敬弛把眼睛从他伤痕累累的上肢移开,偏离主题地夸了句:“普通话讲得不错啊现在。”
“That's for sure...我是所有老外里成绩最好的。”荷兰人语气得瑟,把教材塞进书包,鼻头动了动,“杜,你知道你闻起来很醉吗。”
“很浓吗?”
瑞挪点点头:“我站在路灯那都可以闻到。”
“刚从一个局回来,喝得有点多。”这么回家免不了被汪晖楠教训。
杜敬弛转身,又朝刚爬上来的路走下去,侧头招呼道,“你去哪?我送你,顺道散散味儿。”
瑞挪贴到他身边,一股热气扑向杜敬弛:“杜,这算不算你在邀请我一起散步?”
他光顾着追问杜敬弛,没注意脚下的石柱,一下被崴了个趔趄,差点摔到马路中间去,幸好杜敬弛眼疾手快抓住了,这才避免小老外摔个大马趴:“你能不能看路?”
瑞挪傻呵呵地靠住他,搂过肩:“You saved me.”
“哥们,热。”杜敬弛嫌弃地躲他脑袋上飞旋的小虫。
杜敬弛路过便利店买了两瓶水,扔给台阶上热气腾腾的金毛。
看着瑞挪背着小书包,短袖短裤一副好好学生的样,杜敬弛突然起了心思,问他:“你现在每个月给我交完房租还剩多少钱?”
瑞挪望天心算,回答道:“五六百人民币吧。”
“我贴你三千,不兼职的时候来给我打工怎么样?”杜敬弛浑身滚烫,灌了两口冰水,嘴唇湿亮,“滨海公园有个流浪动物救助站,搞公益慈善的,现在缺一个看店的店员。你要干的就是把客人吸引到店里逛一圈,带一带店里的销售额。当然了如果周边卖的好,奖金另算。”
瑞挪只是看着他:“你在吗?”
“偶尔。”
瑞挪低下头,把矿泉水瓶盖好:“你去我就去,不要钱也行。”
杜敬弛笑了:“喂,哪有人上班不要钱的?”
瑞挪颠颠小书包,倒是很认真地说:“反正现在我交给你的房租也不够,为什么不能免费帮你做些事情?只是我谁都不认识,不像在学校有同学,在咖啡店有朋友,一个人干活非常无聊...如果你能陪我就好了。”
他一脸理所应当给人卖命的表情,加之半小时前才主动给自己道过歉,弄得杜敬弛无言以对,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愧疚,好像自己是个坑骗无知少男的黑心商家,连这点小要求都不愿意答应。
杜敬弛看了眼玩水瓶子的男生,晕乎乎地想,店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要管收银、介绍,店面安全...有时候放在桌子上的草娃娃被顺走也很难及时发现。
可又不是让他一外国人管这些,明明是让他打扮打扮去吸引顾客的——
杜敬弛不愿再动脑筋,抬脚跺了下地面:“又不是让你全勤你还唧唧歪歪的!”他把头一甩,往前面走。
白给还不领情!
瑞挪跟上:“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想你来陪我一起干活。”
杜敬弛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就是不愿意!不愿意算了!搞得我强迫你似的!”
瑞挪被这么一指一吼,二话不说拉住他:“我愿意啊,我没说我不愿意,什么时候去?”
杜敬弛冷笑一声:“你别去。”
“杜,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杜敬弛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
“那我应该用什么语气跟你讲话?”瑞挪不依不饶,“杜,我说话一直是这样的。”
“...你不是!”杜敬弛无奈地停下步伐,认认真真道,“你究竟干不干?你不干还有大把人想——”
“干。”瑞挪凑过来,“那你究竟来不来?”
杜敬弛瞟了他一眼,眉尾锋利得跟刀尖一样:“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瑞挪撇嘴:“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是老板,我爱怎样就怎样。”杜敬弛硬气地说,“你现在把兼职日期发我手机上,我让店里安排时间。”生怕人跑了。
瑞挪发完,挤在杜敬弛身旁,脑袋伸过来看他屏幕:“杜老板,收到了吗?”
杜敬弛拿着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说了声嗯。
周末,瑞挪急匆匆奔赴岗位,穿着指定服装站在店门口的小桌后边,第一天上工还有些不知所措,面对几位顾客,荷兰男生略显磕巴的中文并未及时捕捉住大家的兴趣,就这么放走了他们。正当公园客流量越来越多,情况越来越难以招架时,杜敬弛不知道从哪蹦出来,就像中文教授同瑞挪讲过的孙悟空那样,神气活现地控制住了场面。
瑞挪目光闪烁,看着一个从未认识过的杜,模仿起他向顾客介绍的语气,很快结出不少单子。
中午休息时,瑞挪忍不住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杜敬弛一米八几的个子缩在折叠床上,困顿地答:“我不来,别人都快把你吃了。”
爱心站里静悄悄的,瑞挪默默调低了手机音量,打开相机,对准杜敬弛毫无防备的睡颜拍了一张,随后紧张兮兮地锁进私密相册,又三番两次输入密码点进去欣赏,将图片放得大大的,连有多少根睫毛都数得一清二楚。
杜敬弛翻身,吓得他一按关机键。
扭头确认杜敬弛没醒,他才重新开机,调出照片,拿软件自带的涂鸦笔往那张光洁的额头上画了一个金箍,还有两只小猴耳朵。
他关掉屏幕,望着店外青空白日,胸口突然泛起一阵寂静无声的癫狂,像迷宫里找不到出口的玩家,在一堵接一堵的围墙前捶胸顿足愤怒至极。调出相片又蓦然滑走,重复几回,疲惫地捂住眼睛,忍耐这场莫名其妙的困境。
杜敬弛也会像他一样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瑞挪想不明白。
第68章
做生意是累的,杜敬弛以为瑞挪到点会叫他,没开闹钟,结果一睁眼,天已经半黑了,瑞挪一个人站在店外揽客,店里是专门照顾他睡觉还是怎么的,没开灯,也没放别人进来。
见小老外应对得井井有条,杜敬弛松了口气,掀开羽绒被跑出去,顶着一头鸟窝窜到瑞挪身边,一边对客人笑,一边咬牙切齿地问:“干嘛不叫醒我?”
瑞挪身心俱疲地说:“就剩最后几个娃娃了,你等会再折磨我。”
杜敬弛笑得阴森,后槽牙咯吱响:“活该累死你!”
杜敬弛原以为孟醇蛀开的缺口会一直痛,其实没有。那件外套被新添进柜子里的衣服挡得很深,以至于他无需刻意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梦里才忍不住贪恋一会与孟醇相交的掌心。
糊涂过完夏季,日子进入凉薄起来的秋,生活行进着,为记忆结好痂。
梦境某一天戛然而止,无论杜敬弛入睡前如何逼迫自己,孟醇不再出现了,他只好从床头柜拿出陈旧的照片,从一个他不熟悉的孟醇身上找他习惯的那个孟醇,藏进被子里疏解不休止的欲望。
杜泽远经常会问他公司办得怎么样了,杜敬弛不敢说入不敷出,每次都打哈哈糊弄过去,挺好的。
给刘姐的钱大多还是从他钱包里掏,但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总得弥补些什么,把蛀口填起来。
杜敬弛又觉得对不起孟醇,钱这么俗的东西,是不是挺侮辱人的?
情绪开始总像潮涌,后来一层层退去。
好事也发生很多,例如两个小姑娘顺利入学了,哑巴村的老人们面貌焕然,一直想做妈妈的杜颖童备孕成功,杜泽远为集团改进的新政策大有效益......
不好的也多,像家里的小狗病了,汪晖楠每天带着往兽医那跑。她没时间,杜敬弛就会推掉工作带着狗子去做治疗。
他十八岁的时候杜泽远买回这坨圆滚滚,还没一只脚大,叫起来奶不叽叽,当时杜敬弛还不太喜欢它,觉得干嘛买比熊呢,小型犬多闹人啊。后来越养越喜欢的也是他,取了个傻瓜名,麦哥,逢进门就得喊一声,听小爪子啪嗒啪嗒从房间飞奔出来迎接自己,心里特别满足。
杜敬弛摸摸麦哥的脑袋,安慰他等会回家开两个大罐头吃。
他出国留学的四年里汪晖楠带它更多,但是只要回国,麦哥就最亲他,整天趴在自己怀里发懒。听汪晖楠说,他被困在瓦纳霍桑的日子,麦哥仿佛心有灵犀似的,窝在他们身边掉眼泪。
杜敬弛鼻头一酸,连忙看向车窗外略过的风景,抚摸麦哥的手有些沉重。
麦哥打今年二月份过年,健康状况突然直转急下,换了三四个兽医都没检查出病症,只能吃些基础药维稳。在家也是老躺在一个地方睡觉,存在感大不如前。
他们家不算保姆多的,人情味浓,对一手带大的麦哥感情更深,杜敬弛隔着玻璃看狗子打针的样子,想到汪晖楠会有多难受,眼睛红了,心里堵得慌。
杜敬弛抱着打完点滴的狗子,悄悄说:“老baby,带你去公园逛逛?”
麦哥的尾巴立马竖起来摇了摇。
杜敬弛拿大衣裹住麦哥,只露出他毛茸茸的脑袋,一人一狗,沿着海港,泡在秋风里。
不知不觉逛到爱心站,正好碰见今天站班的瑞挪,被一堆女孩们围着问这问那,也不晓得怎么就看见了杜敬弛,远远朝他挥手。
杜敬弛发觉麦哥身子冷,小跑着躲进店里避风。
麦哥好奇地闻闻这,闻闻那,溜圆的黑眼睛看向杜敬弛。杜敬弛笑着一口白牙,从展架拿下一只小狗形状的草娃娃逗它。
瑞挪处理好客单,跑进来找杜敬弛。
杜敬弛听见手机响,便把麦哥递给他,让他帮忙抱着:“我接个电话。”
沈长虹的号码,声音却是阿盲的。
杜敬弛一愣,问:“你找我?”
那头寂静了一会,说:“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杜敬弛奇怪:“昂,你说吧。”
“我给孟醇买了块墓地。”阿盲叹了口气,“你...要不要来看看?”
麦哥静静躺在瑞挪怀里,眼睛依旧看着他。是啊,快过去一年了。
“算了。”回复之迅速,连杜敬弛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那头又沉寂了几秒,沈长虹的声音传来:“我等会把地址发给你。”
“...嗯。”
人真是奇怪,之前痛得有多死去活来,现在就有多波澜不惊,杜敬弛挂掉电话许久,心里还是平静得未起一丝涟漪。他像没事人似的问瑞挪:“今年圣诞你要回荷兰吗?”
瑞挪说:“不回?”他父母和兄弟准备去欧洲游,没打算带上自己。
“那今年你也来我家吃年夜饭吧。”
回国满一年。
春节照样热闹非凡,汪晖楠请专人把杜宅的庭院重新打理了一番,肥美的锦鲤在池塘里吐泡泡,分不清是它们红还是水面倒映的灯笼红。
家里还有几个来拜年的发小,大家聚在桌边举杯,讲喜气话,看小老外出洋相,哈哈大笑。
杜敬弛给麦哥碗里多倒了些易消化的营养餐,老baby吃得艰难,他心里不舒服。
瑞挪喝醉了非要杜敬弛亲自送,杜泽远把儿子一起赶上车:“你照顾好客人!”
杜敬弛搀扶着金毛坐直,没两秒,那膀子又倒回来。
他撑着下巴看天空盛放的烟花,不知怎么的,突然点开了沈长虹此前发给自己的地址。解决完瑞挪,便让司机开车去一趟陵园。
陵园跟他想象中不同,这个日子人也不少,都捧着花、带着吃食,在碑前讲今年顺利与否,或单纯点香,注视着逝者名讳,在心底唠着念想。
杜敬弛空手而来,穿着干净的便衣,外头裹了件臃肿的羽绒服,找了很久,才找到半山腰的墓地。
一排点有蜡烛的碑,唯独刻着孟醇名字的那块,前面是空荡的。
杜敬弛路过祭拜的人,在孟醇碑前站定,心情死水般平静,直到大虹和阿盲来了,带着花圈和白酒,拍了拍他的肩:“好久不见。”
杜敬弛回过神,点点头说:“我也刚到。”
冬风萧索,烛火左摇右摆。
34/52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