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这样的神情与其说是沉浸在悲伤之中,不如说更像是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一样。
陶不言的眼光微动,轻声开口道:“现在有些事情想问一下绛柳姑娘。”
绛柳迟疑了一下,接着打开了房门,“奴家有疾在身,二位大人不介意的话,里面请。”
路景行率先迈步走了进去,接着是陶不言。
“掌事,能麻烦您派人送两杯茶过来吗?”绛柳对身后的夕萝说道。
“好的。”夕萝应道,抬头看到路景行的眼神,识趣地转身离开。
绛柳的房间大小、布局与隔壁绯樱的房间相同,只是空气中弥漫着的不是中药味而浓郁刺鼻的茉莉花香。
路景行微微皱眉,发现门口的茶几盆栽旁放着香炉,此时正燃着香,他袖子一抖将香炉熄灭。抬手打开房门,接着径直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在他低头的瞬间微微一愣,伸手抹过窗棂。
看到他的动作后,绛柳急忙开口,“奴家病了,因此这屋子里的味道有些奇怪,大人莫要见怪。”
路景行站在窗户前,示意陶不言过来,让他站在通风处,这才转过身看向绛柳,“你这屋子的门窗一直关着?”
“是的,若白先生说,奴家的病不宜见风。”绛柳缓缓地说道。
路景行点点头,“本官对花香过敏,等这花香散去后,本官自会将窗户关上。”
“是,大人请自便。”说着绛柳坐到避风处的床铺之上。
随着空气的流动,再加上香炉被路景行熄灭,茉莉花香慢慢变淡。这时,有婢女将茶送了过来。
“大人请用茶。”绛柳接过茶盘端到路景行的面前。
“不必。”路景行拒绝道。
一旁的陶不言也同样拒绝,“姑娘既有疾在身,我们不便过久打扰。只是简单地问几个问题。”
“大人请讲。”绛柳将茶盘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陶不言:“昨天下午,曾有人见碧萝来找过姑娘,所为何事?”
“碧萝曾是奴家的侍女,奴家生病之后,只有她会不时前来问候。昨天下午,碧萝照例来看奴家。”绛柳答道,语气平静。
“她与你说了什么?可有异常之处?”路景行接口问道,此时屋中的香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抬手关上了窗户。
“她称赞了陶大人,至于异常……”绛柳歪着头像是在思考,“好像是在害怕什么。楼里死了人,她一个小姑娘会害怕也是难免的。更何况堇芜一直在不停念叨着诅咒。”
“你可知这「胭脂楼」里有谁与碧萝交好?”陶不言直视着她,黑亮亮的眼中满是探究。
“碧萝年纪小,性子活泼,大家都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不过,听说她下个月初就要挂牌。如此,恐怕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绛柳接着哂笑一声,“平日里,大家姐妹相称,其实背地里都暗暗较着劲。都是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从来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最易得宠。”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因为碧萝挂牌受到威胁而对她怀恨在心?”路景行顺着她的话头追问道。
“奴家只是说了「胭脂楼」里的事实罢了。”绛柳并没有正面回答,“这青楼里的争斗并不亚于深宅大院。”
“碧萝确实与我提起过一些事情,”陶不言故意顿了顿了,他明显地感到绛柳的身体紧绷,手捏紧了身前的衣裙,“她说,绯樱曾对堇芜下毒。”
听到他的话后,绛柳似乎松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说呢,碧萝说,她看到绯樱在胭脂盒里放粉末,堇芜也确实用了这个胭脂后,脸上起了疹子,丢了一位有意替她赎身的恩客。
“若白先生诊治后说堇芜是用了相冲的东西而发了风疹。奴家觉得这可能是碧萝的偏见,在奴家没来之前,碧萝做过绯樱的侍女,似乎受了不少打骂。难免会把她当作坏人。
“而且,据说在绯樱没来之前,堇芜是这楼里的头牌,而且她似乎从小便立志成为花魁。没承想,绯樱来了之后,瞬间便获得了大批客人的恩宠,最后成为花魁。
“若真要加害的话,倒应该是堇芜加害绯樱才对。毕竟当了花魁,可是最有望脱离这苦海的。”
陶不言和路景行交换了一个眼神,根据堇芜购买孔明灯想以水银之毒来毒害绯樱这一行为来看,绛柳的这番话也并非空穴来风。
只是……
“这么说来,碧萝也有杀害绯樱的动机,毕竟她曾遭受过她的打骂。”陶不言循循善诱。
“这个嘛,谁知道呢。”绛柳发出一声轻笑,只是低哑的嗓音让这笑声更像是从地底发出来似的,再配上她似是而非的态度,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吊诡。
“那么你呢,绛柳姑娘你呢?是否也憎恨着绯樱呢?你的嗓子听说是被人下了毒。”陶不言微微眯起眼,不久前散发着温柔光芒的眼神中如今却充满了划破黑暗的锐利。
虽然看不到绛柳此时脸上的表情,但琥珀色的双眼中流露出并不冷静的眼神,让人轻易联想到她脸上的表情想必也是同样的并不是冷静。
“……奴家也曾这样想过。”绛柳干巴巴地应道。
“那么你什么都没有做吗?难道你不想杀了绯樱?”陶不言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像是即将捕获猎物的猫咪,“绛柳姑娘,可否让我看一下你的脸。”
绛柳迟疑了一下,接着用颤抖的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陶不言不禁瞪大了眼——
巴掌大的瓜子脸却如同癞蛤蟆的嵴背,有着大小不一的癞,有的还已破裂,露出鲜红色的皮肉。
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漂亮动人,一美一丑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非常诡异。
显然这样的结果超出了陶不言的料想,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开口。
绛柳垂下眼睑,凄然一笑,“大人也觉得很恶心吧!奴家也用了绯樱送的胭脂,只是奴家没有堇芜命好,若白先生解了堇芜的毒却解不了奴家的,所以奴家的脸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奴家当然想杀了绯樱,只可惜奴家这身子病恹恹的,每次吃了药总想睡,哪有力气去杀人呢!若白先生治得好别人,却治不好奴家,许是奴家命不好吧……”说着,绛柳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两眼湿润似有泪光闪动。
听到她的话,路景行眼神微动,她的这番话看似在自怨自艾其实内里字字都在传递着一些重要的信息——
若白和堇芜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而且这种联系促使这二人联手加害他人。
她的话倒是解开了路景行之前的一个疑惑,那就是墨白在关于「胭脂楼」并没有完全说实话的原因——与一位姑娘相关,只是这位姑娘真的是堇芜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他抬头看向陶不言,在对方的眼中读出了相同的疑问,看来有必要好好地找墨白谈一谈。坦诚是合作的首要条件,如果无法做到,那么这样的合作也不必进行。
“绯樱死的时候,若白是否也来为姑娘看过诊?”陶不言自然明白路景行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在这儿之前,他们更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以此来作为谈判的筹码。毕竟对方潜行于暗夜之中的疏密阁阁主。
“嗯。”绛柳点点头,不知是不是说出心中秘密她看上去比这前轻松了许多,“那天若白先生和以前一样,为奴家诊了脉象后煎了药。奴家喝了药之后,也和以前一样感到困乏不已,很快便入睡了。直到听到官差大人的声音,奴家才醒来。”
“和以前一样?这么说来,你生病之后每次吃过药都会熟睡?”陶不言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特别。
“是,每次用过药后奴家总是睡得很沉。”绛柳答道。
陶不言:“对于你的病情,若白又如何说的?”
“若白先生说奴家是发了风疹,至于嗓子,”绛柳的脸上又露出那种微妙的神情,“说是劳累过度。但奴家清楚,是被人动了手脚。毕竟奴家是以歌声而闻名,如今不能唱歌,脸也毁了,这「胭脂楼」中,恐怕就不会再有奴家的容身之地。”
“奴家本就无意花魁之争,相对于花魁,奴家更愿意只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说着绛柳抬眼看向窗外,眼中含着期许与怀念,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苦楚。
听到他的话,陶不言下意识地看向路景行,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眼波不禁流转出万千情意,两人的眼神便暧昧地纠缠在一起。
相对绛柳他是幸福的,已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大人,奴家有些乏了。”绛柳悠悠地开口,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咳,”陶不言轻咳一声,收回眼神,向绛柳投以歉意的笑容,“那个,绛柳姑娘,我还有一事不明。”
“大人请讲。”绛柳的声音中透着厌烦。
陶不言:“楼中的这些事,掌事可知?”
“大人为何不去问掌事呢?”说着她又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
“多谢,请姑娘安心休养。”
陶不言和路景行来到走廊上,四目相对道:“去找堇芜谈谈。”
第135章 堇芜下手报复
“少卿大人,您这是做甚?”夕萝看着唿啦啦涌进来的众多大理寺官差,神情紧张。
“搜查线索。”路景行淡淡地应道,“仔细搜查每个房间,不要放过任何线索!”
“是!”官差们应道,紧接着手脚麻利地搜查姑娘们的房间。
路景行挥手示意钱十五近身,低头耳语了一番。
“大人您的意思是凶手就在「胭脂楼」里?”夕萝吃惊地瞪大了眼,一抹担忧自她茶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不然呢?”路景行看向她,眼神中带着冰碴,让夕萝顿时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不禁心中生寒意。
「胭脂楼」二楼,堇芜的房间。
这间房比碧萝的还要大,即使此时屋中多了三个成年男子也不显得拥挤。房中的家具布置更加讲究,茶几小桌,缦帐拖地,更添了几分风韵雅治。
不过,她的屋中没有熏香。路景行曾说过,青楼之中为了生意会在姑娘的房中燃着加了料的熏香,这一点倒是让陶不言有些奇怪。
堇芜坐在桌边,微微垂着头,一双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却一直留意着正在屋搜查的立冬,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不时地发出几声轻咳。
却始终不肯与路景行和陶不言的眼神相对,双手在不停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显得异常紧张。
“堇芜姑娘是哪里人?我从未见过如姑娘这般颜色的眼睛。”陶不言望向她,语气温和,面带笑意。
堇芜抬头望去,她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露出这般温和动人的笑容,好似小溪潺潺流过,带着水漾的温柔又沁人心脾。
一瞬间,她只觉得这天地之间一切都消失,只有这个笑容,不禁让人沉醉。
“你是哪里人?”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将堇芜的意识瞬间拉回,她转头对上路景行那双冷若刀锋的双眸,不禁又瑟缩起了肩膀。
“奴、奴家是色目人。”堇芜原本说话就轻声细语的,此时因为害怕声音变得更小,怯怯诺诺,像一朵随风摇曳的小白花惹人怜惜。
可惜路景行不是怜香惜玉之人,看到她这般模样竟不禁有些厌烦地皱眉。对于这般柔弱女子他向来苦于应对,所幸有陶不言在。
“原来如此。姑娘昨天可有见过碧萝?”陶不言开口问道。
“没有。”堇芜摇摇头,“奴家与碧萝并不相熟,碧萝应该是讨厌奴家的吧。”
“此话怎么讲?”陶不言的身体微微前倾显得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碧萝做绯樱侍女时,受了不少打骂,曾向奴家求救,奴家没有理睬,后来绛柳来了,才帮她解脱。”堇芜轻声说道,“奴家只是……不想多管闲事。”说着她又咳了几声。
陶不言不想对这些青楼中苦苦求生的女子的道德进行批判,因此他并没有说什么,“绯樱有侍女,那姑娘的侍女呢?”
“奴家的侍女,在今年年初突发恶疾,怕传染大家就被掌事送出医治。”堇芜答道,“楼中人手不足,绯樱又当了花魁,不能没有侍女。”
陶不言和路景行交换一个眼神,又有一个姑娘因病消失!
“我觉得有些奇怪啊,「胭脂楼」里总会有些生了病的姑娘被送走。先是你的侍女,接着是绯樱,然后是绛柳,堇芜姑娘之前也生了病。”陶不言的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难不成,这「胭脂楼」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堇芜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冷静,声音颤抖,“是、是「花魁的诅咒」!三年前翠茗就是被绿色的鬼影带走的,今年、今年轮到了绯樱!”
“那这么说来,绛柳和堇芜姑娘生病也是因为「花魁的诅咒」喽?”陶不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是的!完全不一样!绛柳她……她是落了「鬼胎」!奴家是不小心用了对冲的胭脂,突发风疹。”堇芜极力反驳道。
「鬼胎」是青楼里的黑话,指的是青楼女子在接客时意外怀孕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就像是魔鬼送来的,所以称作「鬼胎」。青楼会找合作的郎中强行将「鬼胎」处理掉,这对女子的身体损伤非常大。
看来绛柳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并不完全是因为中毒。
这时,正在屋中搜查的立冬正在翻找梳妆台,堇芜又下意地瑟缩起了肩膀,担心地望过去。在看到他拿起抽屉里的一只小盒时,想要开口阻止却又像在顾忌什么似的,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可是我听说姑娘的疹子是因为被绯樱下了毒。”陶不言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出了最残忍的事实。
“这是何人在乱嚼舌根!奴家只是起了风疹,不信的话,大人可以去问若白先生和掌事。”堇芜脸色一变,手紧紧地攥着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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