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秦翎才疼醒。
醒来后他很震惊,这些伤口只有帮他每日擦拭身体的元墨知道。他很想质问钟言,是不是元墨一时口快告诉她了,可疼得说不出,只能死命地抿到嘴唇发白。
“伤成这样,为什么不看郎中?”钟言现在不气他了,“血腥味那么大,自己闻不见?”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好在还有一条贴身的亵裤,否则秦翎无地自容。“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都已经管了,忍着点。”钟言揉了揉他的小肚子,“疼的话我轻点。”
“根本就……不疼。”秦翎死死地咬着牙,很想让钟言停下,可已经疼到颤抖。血腥蔓延在他们之间,汗水不止从秦翎的额头冒出来,也在钟言的额头上凝结不少,不知不觉他们就不再说话了,秦翎只是看着,看着这个……唯一一个亲近了自己的女子。
她真的好奇特。不知是天下的女子都这样,还是只有她这样。
大大小小十几个伤口处理完,药罐里的药膏用完了小半,钟言将秦翎的衣裤整好,原本还想问他要不要喝汤,可看他那张疼白的脸就知道不用再问。“最起码先把伤治好,脸皮那么薄有什么用?疼在你身上。”
“并没有很疼。”秦翎悄悄地盖上被子,第一次被女子看见亵裤。
“是是是,你不疼,是我小看秦公子了。”钟言又恢复了轻巧的笑容,“接着睡吧,睡醒了再吃。”
秦翎确实想要睡一睡,往常他也是这样整日整夜疲累,今天却累得不扰人。上了药,胸口不痒,伤口不那么疼,再看向钟言时他也少了些针锋相对的语气:“刚才,多谢。”
“不谢。”钟言起身将床帐放下,续命绳还在,“对了,我刚才给你上药的时候下了一些昏睡散,恐怕你要睡好几个时辰才能醒,睡醒之后,我要杀的人应该已经解决了。如果能杀了最好,如果我都对付不了,只能说你命该于此。”
话还没说完,秦翎已经沉沉睡去,比方才睡得沉稳许多。钟言知道他根本撑不到听完,最多就听了一句“不谢”,而这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读书人都干净,不必知道自己双手沾血,还是睡了好。
现在手脚可以放开,该显形的人恐怕已经准备下手了。钟言先去喜台烧了三炷香,等到三炷香烧到一半,他根据香灰的弯曲方向算了算香号,是个好兆头。再出睡房,来到门槛,面前还是那片青秀的竹林,深池般的杂草,可一切在钟言的眼里都多了一层鬼的气息。
这草里,一直躲着什么。
风也在这一刻停下,头顶的烈日被整片云盖住,不仅亮度明显降低,连身上都冷了一层。钟言摸摸左腕,六枚铜钱安安静静地挂着。他转身关上房门,顺手从衣袖里取出一张几乎用朱砂写满的符纸。
当符纸贴住门缝的刹那,雕刻着梅兰竹菊的窗棂轻晃,可并没有穿堂风。流动的气凝固在周围,静得毛骨悚然。方才还有鸟鸣和过往仆人的说话声,这会儿也都没有了,如同深山老林里的死寂,鸟兽都察觉到了危险。
钟言再回身,走向了成片的野草。
秦翎的院落很大,坐南朝北,竹林的后方也就是正北方还有假山。大概是钟言经常给人批风水的缘故,他看这院落处处好看却处处诡异。有山必有水,可是这院落的水在哪儿?
水生万物,有人故意断了院里的生气。
野草开始摇动,但却不是被风吹起来的,哗哗地响着,声音盖过了竹叶乱打的动静。钟言掐指算起,担心这院里有殃煞。
殃煞是人死后的五行煞气,亡人的煞气所过之处,人就容易生病。他对准了正东:“壬寅日,得病鬼,夜不能宿,食不甘味。起煞一丈一尺高,得东南辰地落。”
“少奶奶,您在这里干什么?”正东方的野草堆里,小翠忽然站起来。
钟言摸了摸指节:“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小解。”小翠面无表情,“原本想去厕室,可是忽然来得及,就在这里方便了。大少奶奶千万别怪罪。”
“不怪,只是这草丛这样深,你就不怕……”钟言缓缓地转过去,目光滑过小翠的衣袖,“撞鬼吗?”
小翠没有任何反应,直直地站在原地。身边过腰的草左右摇动,她淡紫色的袖口纹丝不动。
“还是说,你就是?”钟言笑着问,饥肠辘辘的胃肠发出了蠕动的声音。
“您别瞎说,我最怕鬼了。”小翠忽然笑了,抬起右手指向钟言的身后,“您看,明明大少爷才是鬼。”
什么!钟言瞬间全身僵硬,从脚心凉到头顶。他暂时没有回头,却有一阵阴风从身后吹来,吹进他的领口,吹得他后脖子一阵起粒。野草忽然大动,形成了暗绿色的浪,小翠的身体像野草一样摇晃着,竹叶刷刷地往下掉。
“大奶奶嫁鬼咯!大奶奶嫁鬼咯!嫁鬼不知道,嫁鬼不知道!”
她拍着手,先是咯咯地笑,然后尖声唱起来。风越来越大,吹开挡住她的野草,下半身根本没有双腿,早就变成了草根,和野草连在一起。钟言飞快地回过头,首先看到朝他飞来的符纸。
自己贴住的符纸不知道何时掉了,在空中飞成了两半。而亲手封住的那扇木门也已经开了,秦翎站在门口,白森森的脸正朝着这边笑。
“大奶奶嫁鬼不知道,嫁鬼不知道!”小翠还在唱。
然而秦翎并没有走出那扇门,而是身体佝偻着跪下了,他双手撑地,身体像长虫一样往旁边挪动,一点点地爬向他的床。窗棂被风吹得大开,钟言全身动弹不得。透过窗口,他看到秦翎笑着扯掉了床褥,搬开了木板。
白色的衣衫开始渗出血的颜色,布料从他瘦弱的肩膀滑落。后背大大小小几百个鱼口一样的创口,深可见骨。每个创口里都有一条蠕动的白虫,要往外顶。
钟言看傻了,原来秦翎早就和蛊虫合二为一?
秦翎也开始咯咯地笑着,一块一块砖石往外拿,小翠的声音越来越尖锐,野草变成了利刃,要割伤钟言的面颊。就在秦翎马上要钻进石棺的一刹那,钟言挣脱了全身的僵化,在天灵盖上拍了三下,将随身携带的黑豆塞进嘴里。
没有豆腥味!
他立刻揉起眼睛,眼角处明显有个蠕动的活物,被他触碰后就想往眼球里钻。钟言掐住它,往外拽,一拽,就拽出十几寸长的虫子来,细如红线。就在虫子完全脱离眼睛的瞬间,周围又恢复了平静,没有小翠,没有风,没有荒乱的野草……更没有化身为鬼的秦翎。
和方才一样安静,阳光依旧。
是蛊虫,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被人下了蛊!钟言又取出一张符纸,将蛊虫包好。他整理好衣衫再回房间,秦翎还在睡,他轻轻地坐到床边,秦翎察觉到旁边有人,睡梦间睁开一眼。
“你怎么……还没走?”秦翎不想承认,见她守着,心里很开怀。原来这就叫房里人,不再只有自己了。
“睡吧,这屋邪祟进不来。等你好了,我给你蒸六香糕,将人参、茯苓、白术、芡实和砂仁碾碎,用白糯米拌着,嵌着枸杞上锅蒸,蓬松了再切成菱形,松软甜蜜,白如细雪,最适合脾虚的人。你若觉得苦,我用冰片和玫瑰酱给你做。不想吃糕点了我再做三妙汤,用上好的白蜜、地黄和枸杞子放入银器里煎,煎成稠稠的,闻着药香醇厚,专门治你脾虚肝亏,吃年糕还能浇在上头,给你撒上桂花,这些都是我娘教的。”钟言给他擦汗,而石棺里的蛊虫躁动不安。
秦翎半睡半醒,没听全但却很安心,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起身喝了几碗消梨水就又睡了。钟言没有逼他吃东西,他身体亏虚太狠,多睡觉也对,往后每日能踏实睡上四五个时辰最好不过。天已黑,秦宅又热闹起来,依稀能听到前院宴请客人的声音,钟言落得自在,翻遍了秦翎的墨宝,偷偷往衣袖里藏。
小翠在院里忙来忙去,又熬消梨膏,又烧艾草熏虫子。“少爷今日倒是瞌睡,往常睡得可不安稳。”
“是吗?”钟言在门口坐着,这轮子椅可太好坐了,以后也打一个。
“是啊,不是咳嗽就是盗汗,还经常梦魇。”小翠苦恼,“这要是在我老家,一定得出个马仙,最好是白大仙,治病最管用。”
“你懂得还挺多。”钟言笑了笑。
“我老家可多,白仙是刺猬大仙,专门给人求药打卦。柳仙是蛇蟒,那可不得了,一个人顶几十人,凶得可怕。”小翠说着说着找起来,“咦,元墨呢?一下午没找着他。”
“来了来了!”元墨从院外跑进来,跑了一头汗水,“前面忙,老爷刚才叫我去帮忙。今日那只大公鸡魔怔了,非要往咱们院飞,我抓了好几次才重新抓进鸡笼。”
钟言从轮子椅上起来,重新给门贴上符纸:“那你带我去看看吧,说不定那只鸡能派上大用场。”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在我手里,就没有喂不胖的人!
第25章 【阳】炙人蛊9
元墨不放心地看了看房里:“可少爷睡着呢,我得去烧水,少爷晚间要更衣。”
“让翠儿去烧,你带我去看那只鸡。”钟言摸了摸元墨的头顶。
元墨更奇怪了:“也行,不过公鸡有什么好玩儿的呢,少奶奶要斗鸡?”
“公鸡能吃污秽之物,说不定我能喂喂它,讨个面子。”钟言笑了笑。元墨挠挠头,只好带主子去找,边走边说:“那只鸡不在厨房,在东偏院里住着,平时看家护院可好使了。”
钟言打量着身旁走过的家仆,有些刚从厨房出来,端着各色菜肴。其中有一人端着一盘椿芽鱼条,香椿嫩梢格外新鲜。他想,等秦翎好一些就可以吃这个,将香椿芽用今年新酿出来的香醋和芝麻油拌匀,洒些细盐,味道鲜美清淡,口感柔软还能开胃,配苦竹叶粥,给他嘴里添点滋味。要是不喜欢单吃,还可以摊鸡蛋,黄绿相间,配着嫩姜丝压一压蛋腥。
走过东回廊就是东偏院,元墨停下来,指着前面的门:“就在那里。我听人说,日头一落,再厉害的公鸡都不会再叫,您现在去看必然不用再怕。”
“我还是怕它,难道你没看出今日的潮虫蜈蚣都在往外跑吗?可见它多厉害。”钟言并没打算真去喂,现在还不用它上阵,让它镇着东院最好,转手拿出符纸叠成的小包,“鸡吃虫子吗?”
元墨歪了歪头:“那必然是吃的。”
“那这个呢?”钟言打开符纸,一直不曾动弹的蛊虫少了符纸的压制顿时起身,直接立在了纸上面。
元墨被吓得直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怪只怪你惹了饿鬼,欺负读书人。”钟言看着他倒退的脚步,自己曾经无数次和邪人纠缠,自然记得住别人的一举一动。修鬼道的人如果没有半点本事,那么只有死路一条。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无时无刻不防范,甚至包括秦翎和身边两个小孩儿。
眼前的这个看着是元墨,可根本不是,所以才引他出来。他脚步太重,小孩儿不会走得这么沉,脚后跟的足印比平时深。他装作害怕的样子很真,可手背肌肉的轮廓凸显,显然不是小孩儿的力气。
钟言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
元墨的太阳穴跳了跳,慌忙解释:“我……我没有啊,少奶奶您说什么?”
钟言不再逼问,快速掐破指尖,朝他一弹,一滴血溅到他脸上。
元墨的表情终于产生了变化,就如同上一秒还艳阳高照的天被乌云彻底遮盖。他瞬间起身,飞跃到墙头上,转瞬就没了踪影。钟言微微蹙眉,想跑?那也得看祖师爷给没给你留活路!
四周充满饭菜的香味,可在钟言闻来,只有自己的血味最为清晰,透着阴冷。他像一条找准猎物的毒蛇在秦宅游走,追踪元墨的踪影,很快就追上了。但他并没有立刻出手,而是静静地跟着。
前面的人一回头,钟言便躲到隐蔽的地方。而元墨也没有掉以轻心,他并没有直接回到他要去的地方,而是在秦宅里绕圈子。显然,他比钟言更熟悉这处宅院,拐来拐去几乎不用犹豫。
钟言始终静悄悄地跟随,连吸气都不曾变快,没有足音,比鬼更像鬼。
离开东偏院,元墨不停地在回廊上徘徊,因为这边没有遮挡的地方。他走两步就回头瞧一瞧,像是确定身后有没有人跟着。有时候还故意绕过几棵树再猛然冲出来,给几个丫鬟吓一跳。反复十多次他看似平静了,再朝西北的方向走,可钟言没有大动,仍旧停在树荫里。
果真,元墨的放松只是一个幌子,他猛地一回头,将一把虫子撒进鱼塘,然后观察着鱼池的动静。
钟言眯了眯眼睛,他在做什么?
看来今天是碰上高手了,可前头的危险并没有令他胆寒,反而涌起一阵兴奋,和即将填满滔天食欲的满足。
元墨绕了好久才停下,看似平静,实则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这人是饿鬼,以活人之躯修鬼道已是逆天而行,善恶不分,只为口腹之欲。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不是没见过,再厉害的道长都死在手里,今天竟然被人识破。
可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识破的!
该死,该死!就差一点,那炙人蛊就炼成了!偏偏来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人!就差一天!元墨狠狠地跺了跺脚,回首确定身后没人,这才钻进后厨的柴火房,火能旺他的命格,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现在走还是不走?要是走了,精心养育的炙人蛊就没了,蛊人已经说定会将最后一张整皮留给自己。要是不走,两个人可能要斗个鱼死网破!
罢了,罢了,斗就斗!元墨拿出一个红木雕刻的小盒,里头放着另一种蛊虫。这虫子专门吃欲念极大的人,饿鬼道食欲滔天,在虫子的眼里就是最好的吃食,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把钟言的内腔吃空。
只要沾上它,钟言就活不成。他将虫子放出,那带着红色壳子的飞虫立刻飞向门的方向。
门开着一道缝,门外是脸色煞白的钟言,宛如自投罗网。
元墨正筹谋着怎么杀掉钟言,结果要杀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眼神如冰如刀。他没想到钟言还敢跟着自己,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红色的蛊虫上面,只要那虫子落到钟言的身上就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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