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入梦
夜深了,谢玉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本奏折。
窗子没有关,有风吹来,身边的白烛忽明忽暗,墨水逐渐淌下笔端。
足足两个时辰了,他坐在这里,一个字也没有写。
终于,窗子动了动,谢执闯了进来。
谢玉眼睛立刻亮起,抬手便接过他调查回来的纸,看的时候,瞳孔不自觉张大,像是要把面前的字一个接一个的吞进肚子里嚼烂。
一刻钟后,忽然,砰——
谢玉垂手按在桌案上,将纸揉的稀巴烂。
极浅的两个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连带着眼睛都泛起了微微的红:“骗子!”
这份身份调查是假的,假到没有一句真话,霍寒在见他之前,早已煞费苦心的,为自己造了一个新身份。
罢了。
谢玉起身,说了句:“继续盯着。”
便让谢执离开,抬手将那份身份调查烧去,解衣,放下了床帷——
说起来,他与霍寒初相识,还是因为许多年前的一场大战。
北齐大败南梁,迫于条约,南梁二皇子霍寒被逼入京为质,阴差阳错的,与他做了同窗。
他没有见过母亲,他的侯爷父亲告诉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难产去世了。
父亲说:因为母亲犯了大错,所以没有尸体,不敢立碑,但是她死在了桃花盛开的季节,玉儿看见每一棵桃树,就跟看到母亲,一模一样。
于是,每年的三月十五,谢玉都会偷偷跑到树下,跟母亲说句话。
那天,或许是染了风寒,浑身不适,在书院里看到顾海平的母亲来他送粥时,小玉儿就格外委屈,趴在桃花树下,哭的满脸是泪:“娘亲!娘亲我好想你,我还没喝过你做的粥。”
“娘亲你在吗?玉儿生病了,如果在的话,能不能陪玉儿说说话?哪怕,让桃花花瓣,落在玉儿头上一片也好,呜呜……”
孤寂的哭声无助的响起,可是没过多久,谢玉发现,自己头顶竟然真的多出了一片花瓣。
小谢玉欣喜若狂,他拿着那片花瓣,大声问:“娘亲,您也在想玉儿吗?”
然后,就有另一片花瓣落到了头上。
谢玉立刻抬眼,却看见了一个靠在树上,一身白衣的少年。
年岁似乎与他相仿,但笑的特别好看:“伸手!”
谢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依然沉浸在被人发现的窘迫里,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然后,一颗糖落在掌心。
少年笑着告诉他:“我是天上来的,你母亲让我给你带了糖哦!”
忽然,一阵风吹起,明眸皓齿的霍寒垂眸看着他,白衣墨发随风翻飞,不时粘上几片樱粉色的花瓣。
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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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我没经验,随着你来。”
“疼了便告诉我,随时喊停,明白吗?”
“明白吗?”
.
“玉儿!”
“玉儿醒醒,皇帝老子找你呢!”
顾海平的声音……皇上……
谢玉拧眉,猛然睁开眼,入目即是顾海平一张“嘻嘻”的笑脸,惊得他心脏砰砰直跳。
“起开!”他深吸一口气,拨开一旁的损友,刚要起身,便意外的发现,身下有些凉,好像是……
呼吸一滞,谢玉骤然红了耳朵,随后便叫来谢执,随便找了个理由,把顾海平打发远,又叫人抬了热水,进屋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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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的时候,谢玉特意抱了个木匣子。
御花园的积雪有些厚,通往帝王暖阁的路只剩下一条,还是由太监宫女连夜清扫出来的。
位置隔得近,身后的窃窃便悄然入了耳:“天呐天呐天呐,那就是九千岁吗?真的是白发诶,比传言中还好看,就是可惜了,是个太监,不算男人啊……”
“哈哈哈,你想多了,就算不是太监也不会有人嫁给他的,咱们九千岁好男风,而且,胆,大,妄,为。”
“胆……胆大?”新入宫的小宫女不理解,压低声音继续问:“怎么个胆大妄为法?”
“诶呀,就是爬龙床,然后被陛下嫌弃了,这才被陛下阉了扔到东厂,他以前可是丞相呢,现在,哈哈哈哈,要不是……额……”
宫女说的眼睛弯起,正在兴头上,忽然,面前投下一片不明显的阴影。
纤长的白发映入眼帘,话音戛然而止,宫女的瞳孔一瞬间放大,连带着嘴唇都发了紫。
浑身颤抖,呼吸凝滞,甚至一瞬间,连行礼都忘了。
面前,谢玉倒是不以为意。
他没理那一群提前跪地的宫女,唇角荡开一抹漂亮的笑:“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媚眼如丝:“要不是什么?”
发抖的宫女眼泪流了下来,哽咽了两句,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面前,谢玉的压迫感越来越盛,“要不是本督长得好看,这会儿怕是已经见了阎王,对不对?”
“啊啊啊!”最后两个字听完,宫女直接摊到了地上,眼泪直流,像是要软成一滩泥。
她的眼泪不停往下掉,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砰砰磕头,弄得满地是血:“督主饶命!督主饶命啊!督主……啊!”
忽然,她的身体被踹开,整个人直直磕上一侧的桃树,后脑磕破,鲜血直流:“混账东西!九千岁也是你们能妄议的?!”
苍老尖锐的声音在一侧响起,谢玉还没来得及动手,挑事儿的宫女就被一旁匆匆赶来的老太监抬脚踹飞。
训完人,夏公公又立刻低头,恭恭敬敬对他行起了礼:“督主,皇上恭候多时了,怕您路上冻着,特意叫老奴送来一个手炉。”
“提醒您雪天路滑,走慢点才是,他不急。”
“诶呦,您看您!”眼瞧着他手里有东西,夏公公立刻又激动起来,慌忙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帮他拿了箱子,再把手炉递上去。
甚至专门找了小太监为他引路。
直到谢玉走远,夏公公才松下一口气,站直,又叫来几个慎刑司的主事,道:“这群人,一人去慎刑司领五十板子,不会写字儿的,舌头割了扔出宫;会写的,就地处决。”
主事微怔,“公公,是否过了些?”
老太监却若无其事的抖了抖自己外袍上的雪,意味深长:“这宫里啊,留不下乱嚼舌根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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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原来是丞相,为什么会被扔到东厂呢?
为什么呢?
手炉有些热了,谢玉目光微沉,望向自己手上这帝王独一份的恩赏。
——事实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吗?
第006章 帝王的愧疚
可是明明,明明当时是皇帝先把他叫了过去。
由他扶持了七年,好不容易才登基的小皇帝忌惮太后的控制,半夜将他叫到了寝殿,扯着他的袖子,哭的撕心裂肺。
说喜欢他,说后宫三千佳丽都比不过一个他。
年少的帝王语气近乎哀求,许诺今生除了他谁也不信。
谢玉有些头疼,正想着拒绝的托词,就见身后,大门豁然打开,贵妃走了进来……
然后,面前的皇帝一瞬间恢复了平常的严肃。
再然后,为了保住皇家颜面,主动表白的人成了他,被贬官削爵,万人唾骂的,也成了他。
回忆结束,谢玉呼出一口凉气,看向面前巍峨的寝殿。
暖阁已经到了,几个小太监取走了他的手炉,又是帮他挂披风,又是倒茶,告诉他:“督主稍候,陛下一会儿就到。”
谢玉点头谢过,抬眼时,目光恰好锁定了面前精致雕琢的盘龙椅。
桃目微沉,谢玉慢慢抬起手,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开,慢慢将龙椅放在自己的指缝里,像是要搁着一丈多的距离,将它握住。
将那巅峰之权,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
“玉儿!”
忽然,内室传来一道清润的男声,谢玉立刻敛了野心,不动声色的立好,低头行礼:“微臣参见陛……”
“诶呀,陛什么陛啊?不用行礼!”小皇帝身量不高,比谢玉还要小上两岁。
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更托的他肌肤白皙,笑起来的时候,温和又好看,如果仔细看,他的眉眼和谢玉颇有几分相似。
是个看一眼就能让天下女子倾倒的长相。
“起来。”盛长宁低头,不等谢玉跪下,便抬手将人扶了起来:“快看看,驸马新研究出来的冰品,朕特意给你留了一份,驸马说了,一定要在冬天吃方才有韵味。”
说着,便主动把谢玉往椅子上带了去,扶在他左臂上的手忘了松开。
谢玉不满的看过去,眉心渐拧。
微小的变化被盛长宁纳入眼底,男人尬了一瞬,随即继续笑了两声,将手收了回来,屏退左右,自己把冰品推到谢玉面前,撺掇他尝了一口,又拿出了一个红匣子。
颇有几分骄傲的拍了拍:“南疆那边新采出来的野山参,据说将养身体有奇效,朕特意叫他们八百里加急送了过来,就是为了给你……”
“多谢陛下!”谢玉低头,再一次的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他给的冰品没有继续吃,语气也是淡漠疏离。
听得面前小皇帝眉头紧拧,情绪越发低落:“玉儿。”
他扣住两只手,几分无助的呢喃着:“朕以为带些东西给你,你会开心。”
“陛下盛恩,微臣感激不尽。”
盛长宁有些急:“玉儿,你就非要对朕淡漠至此吗?!明明我们以前……”
“陛下!”谢玉并没起身,而是仰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徐州知州刘慧全贪污赈灾款一案已有眉目,臣已将其宅邸抄没,财产悉数充于国库,人已带回,只是他拒不伏法,臣便用了些……小手段。”
这是谢玉前几日离京办的事,盛长宁知道他可以办好,并没有继续接话,而是开口,驴唇不对马嘴的问:“还在为朕贬你的事生气吗?”
谢玉别过眼,不欲理会,盛长宁却激动起来,直接站起身道:“玉儿,对不起,其实那一天……”
“陛下~~~”
“陛下您在吗?臣妾已经熬好了参汤,可以给您送过来吗?”
外面,杜贵妃的声音轻柔飘来,不由得勾起了盛长宁一些不好的回忆——
那一晚,他表白的那一晚要不是这贱人碍事,他和玉儿何至于走到今日?!
可偏偏,她父亲是三朝元老,手握重兵。
盛长宁叹下一口气,正犹豫着要说什么就听谢玉继续道:“陛下,此次徐州之行全部收获臣已全部在奏折中写明并呈送内阁,先告退了。”
谢玉?
谢玉的声音?
杜贵妃不自觉的皱起眉:这贱人怎么在里面?
或许是被上次“谢玉表白皇帝”的事儿吓到了,杜贵妃仍旧心有余悸,咬了咬牙,干脆“诶呀”一声,身体倾斜,极“不小心”的,撞开了暖阁的门。
一时之间,场景仿佛重现。
盛长宁立刻收回了放在谢玉身上的目光,脸色不自觉黑下来。
杜贵妃却像是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行了个礼,娇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都是臣妾不小心,打搅您和督主议事了。”
盛长宁眉眼皆戾,眼看着谢玉没了再同他说话的意思,索性一甩袖道:“无妨,说也说完了,进来吧。”
“是~”
娇滴滴的女子起身,鎏金步摇轻晃,走到谢玉的身边的时候,又忍不住嗤笑一声,补充道:“这个人啊,就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生的好看又怎么样?咱们陛下不喜欢男人,再自荐枕席也没有用啊~”
一句话,针对明显。
话音不落,盛长宁的脸就全部黑下来。
外面不远处,暗地保护的谢执也忍不住咬起了牙,暗器出鞘,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环境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但这时,刚起身的谢玉却没有多大反应。
他抬起手,转向一侧娇小的女子,面无表情的盯上她,周身气压低到瘆人,看的贵妃都不自觉发起了毛。
片刻后,却是一低头:“贵妃娘娘教训的是。”
说着,又将手中木匣交到了女人手上,而后,若无其事的走出门。
然后,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女人的惨叫。
“啊啊啊啊——”
“是人头——谢玉往盒子里放了人头——还有血呢啊啊啊啊——”
脚步放缓,谢玉不自觉弯了一下眼睛,银丝轻扬,几乎与周围雪景融为一体,说不出的绝艳。
那可不就是人头吗?
谢玉想:他去查贪污,刘慧全拒不服从捕捉,还带府兵负隅顽抗,但他得完成皇帝的任务,将人带回来。
怎么办呢?
只好斩头了。
他还特意拿了个红色的盒子包装呢。
“主子。”出宫门的空挡,谢执已经回到了他身侧,紧握的双拳仍未打开,依然愤愤不平:“属下以为,照您现在的性子,会直接扇上去。”
“打她做什么,脏了自己的手。”说话间,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出了内廷。
“可是也不能任她羞……”
“谢执,你还是不懂。”立在轿前,谢玉打断他,漫不经心的理了下袖子:“愧疚是最好利用的东西,积攒的多了,甚至能杀死一个人,尤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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