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与生相对应,黑泽阵会想到他的死。
——作为杀手的本职。
他清楚自己的使命,也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放弃它。彼得格勒他没有下手,城市熙熙攘攘,没有不知道他的人。
可当在离开后呢?
离开后就能下手——至少在这之前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等他断绝了所有联系,音讯全无,鸿雁不抵,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那一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在离开后走了很长的路,一路北上、东行。唐沢裕临别前说了谎,他说只是迁居到附近的城镇,不参与内战指挥;事实上他看起来也是这样,一辆卡车装走了所有行李,可到了下个城市他就把它们全变卖掉,只留必要的财物和一个手提箱。
手提箱里是众人的信。
这时那些人已不能联络上他,他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
在那列绿皮火车上他对黑泽阵说,你可以叫我唐沢裕。而其他人称呼的又是另一个。姓氏、昵称,他照单全收,黑泽阵几乎以为,他告诉自己的才是敷衍,直到离开时他才知道,原来后者才是真名。
——现在他完完全全离开,更换居所、身份,甚至于换了名字。对于彼得格勒,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乡间的小道曲折漫长,马蹄哒哒地摇晃着,他枕在黑泽阵腿上,于恒稳的频率里坠入梦境。
颠簸的日光里,黑泽阵注视着他的脸。
在他身前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社会的网络能找到他,没有熟悉的亲朋能认出他。这条路上只有两人,也只有他们两人,如果在这时动手,两到三年都不会有人再发现。
黑泽阵的手已经放在他的颈侧。
可他最后并没有那样做。
他曾无数次观察过他的脸,一张柔和的东方面孔。周围的高鼻深目间,这张脸大概能冠以婉约。他曾注视过那么久,因而也十分清楚其上每根肌肉能牵引起的表情,嬉、笑、怒、骂,他在脑海中组合出它失去活气的样子,当他落寞时他想到他的死,而当他喜悦时依然是。
此时此刻他静静睡着,并且断绝了所有联系。可在这个时候,黑泽阵忽然想到的是:
——不知道终点有没有湖。
9.
然后唐沢裕醒来。
放在颈侧的手不动声色拿远,似乎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姿势。半醒不醒的人发出含糊的呓语,唐沢裕问他到哪里了?黑泽阵就说路途还长。
他们要去的的确很远,等到马车停下,乡野间已经飘满了金黄色。
唐沢裕总有很多身份,在这里他成为一个诗人。
黑泽阵见过诗人,在唐沢裕的饯别宴上。诗人是棕发蓝眼,下垂的眉骨天生忧郁。那时他独自在宴会一角,而唐沢裕在人群正中;诗人不知道为何找上他,然后说,我没想到你一直跟着他。
“他是灵感的宠儿,”他说,“你能想到和他做所有疯狂的事:大雨纵马,马蹄溅起水花,你们在路上奔跑,熊熊大火追逐在身后。”
一曲舞毕,唱片机上的乐曲被人换了一碟。活泼的琴声流淌出来,舒伯特的鳟鱼,舞场默契地交换舞伴,唐沢裕正和上一位女士微笑道别。
“……可你无法想象到和他生活。”
诗人又说了一遍,“我没想到,他会一直带上你。”
之后黑泽阵才认出那个诗人的面孔,他在报纸上为唐沢裕写过诗。
他在乡野的小路上回想起这件事,唐沢裕架着鱼竿去收购鱼食。他总有这样轻易和人混熟的本事,现在,整个村子都知道新来的年轻人喜欢钓鱼。
他们不住在村子里,一座山丘把村落隔开,翻过山就是乡野,紧接着村庄、城镇。中间的位置有一面湖,唐沢裕愿望成真,于是把所有下午都消磨在那里。
周五的早晨他们去镇上赶集。乡间的物资流通不比城市,所有的消耗品只能以这种方式补充,唐沢裕买了匹矮脚马,把钓来的鱼运到集市。这是一段长约一个小时的山路。小马颠颠地拉着板车,路上他和鱼一起坐在板车上,顺口用折来的草叶吹歌。
黑泽阵问:“它叫什么?”
“舒伯特,”他说,“《鳟鱼》。”
——或许从诗人的角度,唐沢裕很有距离,遥远,高冷,令人琢磨不透;但黑泽阵不在那里。他一直在离他最近的那个位置。
自从他多问了一嘴乐曲,唐沢裕似乎认定他对这个感兴趣,跃跃欲试地想教他吹叶笛。
“我不要。”黑泽阵说。
“为什么不?”唐沢裕有些诧异。手中的柳叶是他清早刚摘的,同他一起疑惑地在风里飘着。
黑泽阵的喉结滚了滚。“不感兴趣,”他说,实际上是因为他想听唐沢裕吹;如果自己学会了,他又一定把这件事推到他头上。
“好吧,”唐沢裕夸张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想听你吹的歌。”
“……”
和他想的一样。
“我真的觉得,如果你吹起来,会很好听。一时半会学不会也没关系,我教你,找到控制气流的感觉而已。”唐沢裕说,“你真的不要学吗?”
黑泽阵嘴唇翕动。他想接着拒绝,可唐沢裕的指尖蛮不讲理地凑上来,触碰的体表燃起大火。黑泽阵指节一弹,用尽平生的忍耐力才让自己没有猛地站起来,温暖的指腹蹭过颈间,从锁骨、喉结到下颌。
可能他初衷只是想试探声带宽窄;谁知道呢。啪的一声,唐沢裕的手被从空中扣住。
黑泽阵猛一抬手,牢牢制住了他的手腕。
“……”他忍耐似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学。”
时间在笛声中显得漫长,唐沢裕令人惊异地展示了自己光阴虚度的本事。总有数不尽的事供他打发时间;每周两节的课,有时他会教德文、算术,或者只是讲起那些远地的见闻。
雁群南飞,他在水洼里捡起一块碎石,一只大鸟应声而落。
同时门槛上的刻痕也在拔高。
他们的门槛是木制的,来的时候在上面刻下一道,四季轮转,黑泽阵依然只到唐沢裕的肩,青春期的抽条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唐沢裕抬手依然能轻松地搭着他。
“你觉得他们把我忘了吗?”有时候他突然问,黑泽阵摇头,于是他说:“那就再等一等。”
直到内战到来,这时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
唐沢裕的时间由大段大段消磨时间的事件构成。没有牵挂可想,他的睡眠就显得安稳。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话说到疲倦再入睡。而黑泽阵还是会把他从沙发放在床上;日复一日重复的动作,指节放在颈侧又拿远。
这个时候,睡梦中的人会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
黑泽阵收回手,而他想的也是:还是再等等。
——轻而易举的死亡又有什么呢?
只要他想,他的确可以轻松地折断那节脖颈,可他也的确更享受那种由自己定夺、时时能受他掌控的感觉。
他一无所有。所以那就是当时近乎于孱弱的少年手中,唯一能握住的,堪称命运的东西。
第222章 Extra1
10.
唐沢裕离开彼得格勒用了不到三年。两年的时间里,“我要走了,”他总是这么说。
他第一次说这话是在初冬,接着是秋天、春日和下一个冬季。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事让他忙不完,但他实在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而他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抵达的第一件事。
内战的炮火还没有席卷到这处乡村,社会的构成还遵循农耕时代的范例。乡绅在抵达的第一天谒见他,唐沢裕说我是一位被流放过来的诗人;他毫无愧疚地套用了另一个诗人的身份,于是乡绅问,那您还写诗吗?
“您瞧,既然都已经流放过来,”他说,“那我还写什么诗呢?”
来之前唐沢裕煞有其事地换了一套装扮,华贵却肮脏破旧。然后他梳乱头发,又按上流社会的样子,不甚熟悉地打理两下。
他本就有一张东方人的面孔,温润,疏冷,面目柔和,这样惺惺作态后,就显出几分忧郁的气质。
于是他成了那一户的家庭教师。
教师的工作维持了他的日常开销,包括鱼竿、鱼线和怎么也钓不着的鱼。黑泽阵疑心,以他千人千面、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无论到哪都能忽悠到乡绅这样的冤大头;无论如何,三年的时间里,他替村里收信、读信,直到山的那一头传来炮响。
政见不同的人你死我活。地主拥护着另一头,妄图把土地拿在手里,而农户揭竿而起。
他曾经发动过的演变,终于以另一种形式尽数返还。战争由此展开,先是门口的涂鸦、冷眼,然后上升为肢体冲突。唐沢裕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去授课,只是村民心知肚明,战火并没有波及到他。
——因为平时的信,大家都留有一分薄面。
可以说一种深谋远虑的经营,高人一等的从容,但黑泽阵知道,唐沢裕其实不耐烦算计这个。
又一次他拉着板车回去,镇上的集市已经停了,他们不得不走得更远。回来的马蹄踩着夕阳的影子,黑泽阵忽然问,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唐沢裕从板车上抬起一只脑袋,他看起来有些诧异。黑泽阵说:战争。
“唔。”
他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回来后也一直是沉思的状态。黑泽阵就去归置物品,接着烧水做饭,屋外吹来了旷野的风。饭后他坐在树上,随手折下了一枚树叶。
他终于学会这个,不过初衷是为了传讯。杀手的情报交换异常重要,需要有不同的信号来了解现场发生的事。
他也并不会几首歌。唯一吹的,是唐沢裕时时哼唱的旋律。
唐沢裕坐在树下。叶笛的尾声中他忽然说:“那要看战争是为了什么。”
“不能说我喜不喜欢,而要看它怎么样。”他说,“农民想把土地收归国有,因为他们认为这样有助于自己的权益……世界这时候还很小呢。”
“每个人都与国家有关。”
“抬头你就能望见国家,你的一言一行都有所建树,能实实在在地带来改变。这是一个时代最迷人的时候。”
黑泽阵放下叶片,在树上换了一个姿势。他问,那之后呢?
“之后世界会越来越大。”
唐沢裕笑起来,“……你不算什么东西。你想发声,可有无形的力量把你往下压;制度把一些人联合起来,又把另一些人定义为被压迫的对象。你想改变这些,就只能往上走,到权力的最顶峰去,可你到那里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原先压迫者的样子。”
“谁都要面对自己,面对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你发的声,挥洒的血,随时可以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杂音被抹去。人能对国家负责吗?现在可以,未来不行。当作为这片土地的一份子,你不得不承认——”他目光转向远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自己只能对自己的世界负责。”
自我即世界。他说,阵,到那个时候,一个时代就结束了。
他说这些时头顶的只有星光。月亮被云层遮蔽,繁星点点地露出来。
唐沢裕其实并不喜欢看星星,尽管以他的博学,观星比钓鱼更该是一件容易打发时间的事。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甚至不习惯抬头看。说话时他就眯眼看远处的灯火,曾经那里是城镇,现在那里是报社、兵营和战地医院;黑泽阵在头顶的叶隙间看着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星光下显得有几分柔和。
“现在的崇高与信念感,历史终究会消解它。”
内战结束了。乡绅失势,刹那间共耕社漫山遍野。崭新的制度如星火燎原,巨变中的一代人正在努力适应它的存在;如他所言,一个时代的确才刚刚开始。
农户在打草,更远的地方,牛在田埂间懒洋洋漫步,绿野万物回春,是一片葱茏着希望的绿色。谁都有光,谁都有希望,而他就这么平淡地预演了这个时代的结束,早在一切还没有开始前。
他展望他的建立,并预见它的毁灭。却始终热忱。
黑泽阵并不理解,就像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抵达之前下手。他们漫长地走完了迁徙的路,短暂地在乡野度过三年;炮火停息的那一天唐沢裕被人叫住,残阳似血,身后有人在呼唤他,他叫的是他在彼得格勒的假名。
“原来是你,”那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在……你怎么在这里?”
——大家都很想你回去。
唐沢裕回过头,他眼里有清晰的愕然。那时的黑泽阵还不理解很多事,然而在那个傍晚,来自彼得格勒的故人认出唐沢裕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心头弥漫的、森然的杀意。
唐沢裕动身返程彼得格勒的那一天,黑泽阵决定杀了他。
第223章 Extra1
11.
毕竟唐沢裕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百废待兴的国度,无论如何他都会留下来。黑泽阵早已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一点,当他在课上谈起诗,放羊的孩子偷扒在后窗外面,乡绅的儿子想把人赶走,唐沢裕就那样留住了人。
这种好心在此刻却显得是那样不合时宜。黑泽阵随他去指挥部,遥远的彼得格勒发来电报。唐沢裕按着发报机的电键,一字一顿地艰难打着:
-这是你们的成功。
-如果步履维艰的跋涉时我不在,那么又有什么资格分享最后的喜悦呢?
信息以摩斯电码的形式传递,老式的发报手台,只有电键的咔嗒声循环往复。录入用一根传统的手键按下去,输出则来自于无线电,广播滴滴地发出频率:短长短、短短长,黑泽阵用纸笔将它们记录下来,这一刻他忽然知道,唐沢裕一定会走。
-可如果没有你,我们连博弈的入场券也不会有。
传统手键结构简单,需要人工掌控点划及歇息时间,*唐沢裕谨慎地注视着每一次按键,确保表述不会出错。于是黑泽阵知道他一定会走,唐沢裕一定会回去,他有自己的信念、理想,同样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当他真正要走,黑泽阵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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