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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惯性依赖(近代现代)——西荧星

时间:2023-09-20 08:35:31  作者:西荧星
  不过……
  景程眉心微蹙。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宋惟放权给宋临景是因为要养病。
  他之前只是觉得反常奇怪,却从来没打算过要询问,想到这,景程不禁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莫名觉得,自己只是年龄空涨,其余的一切都停留在了十六岁。
  认知、习惯、成熟程度、处世态度、对情感的理解,包括宋家母子俩对待他的方式,似乎都还是十年前的模式——
  什么都不主动说,只给他看事情最表层的部分。
  景程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象牙塔里的公主,在无微不至的保护中成长,却只看得到眼前那点微不足道的悲伤,只知道顾影自怜,选择性地忽略了被阻挡在围墙外面的鲜血淋漓。
  景程的脚步停在了书房外,他的心跳因紧张而快了几分,甚至莫名有种要接受审判的不安感,他深呼吸了几下,直到情绪稍微平复,才抬手敲了敲面前厚重的门。
  “进。”宋惟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
  景程缓缓走了进去。
  “干妈。”他嗓音泛着些哑地叫道。
  宋惟坐在桌后,抬头朝他弯了弯眼角,微笑的弧度中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逗弄:“怎么改口了,我不是你宋阿姨么?”
  景程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识地遵循了这么多年习惯了的那个称呼,他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却发现不知道纷杂的思绪竟汇不成一句完成的话。
  景程垂眸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只有歉意:“对不起。”
  “干妈。”景程抬眼看向宋惟,语气诚恳得不能更诚恳了,“对不起这么多年给你、给宋临景、给宋家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么多庇护却什么都没回报给你们,对不起……”
  “我什么都不知道。”
  宋惟那双与宋临景十分相似的眼睛中似乎闪过了什么,不知怎么,景程竟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难过。
  “在这些方面,你没有错。”宋惟摇了摇头说道,“过去十年里,你其实无意识地经历了许多危险,不主动让你知道,不仅只是出于单纯的保护,更是因为这些事本身就与你无关。”
  “让你和阿兮卷进宋家内部的混乱里,说实话,我很难做到毫无愧疚。”
  景程心头一颤。
  阿兮?
  是指景兮么?
  其实当年宋惟就是以景兮旧友的身份,才顺理成章让他接受对方的帮助的,可这么久过去,景程因为别扭,以及不愿意面对太多与景兮相关的信息,竟是从来没仔细询问过宋惟。
  宋惟自然也不可能主动给他讲故事。
  这么来看,宋临景和宋惟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别人不主动提及,他们就能耐住性子永远不说。
  还没等景程开口进一步推动话题,宋惟却再次开了口,她语气淡淡,和平常与景程随便聊天时没什么两样:“我母亲身体不好,生下我之后就难以再次受孕了,但显然,我的性别,并不符合我父亲心目中宋家继承人的标准。”
  “不过没办法,联姻嘛,利益纠葛太深,不是当事人不满意就能中止的,我母亲对这段婚姻的反抗,是在完成了‘生一个孩子’这个任务后,不顾所有人劝阻,主动放弃了她那部分遗产的继承权,获得了在不离婚的前提下返回Ita独自生活的资格,至于我父亲的反抗,就廉价很多。”
  “他搞出了几个私生子,却不敢光明正大抬到明面上来,以我‘堂弟’的身份,寄养在我大伯名下。”宋惟耸了耸肩,语气不屑道,“男人在任何方面似乎都轻松很多,他们想弥补什么‘遗憾’似乎都不需要付出代价,就算有代价,这部分痛苦大多数时候也可以轻松转嫁给别人。”
  “我年轻时候觉得不公平,如今依然觉得不公平。”
  “这不正确,不该存在,但没办法,历史决定现状,以后可能会慢慢好起来,但在这个当下,它依然是人类社会中普遍得不能更普遍的既定规则。”
  “我从前对此厌憎至极,可在成长过程中却发现,如果我想得到我想要的,就需要顺应这个规则,无数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地位、权利有多美好,在这个体系下蔓延着的糟粕就有多丑恶,更让我觉得无助的是,不管我个人的能力有多出众,获得了多少夸赞,在绝对的话语权面前,只要我的性别不符合他们的标准,我的未来就是漂泊不定的。”
  “想要得到话语权,我就只能选择被裹挟。”
  “得知我父亲计划将大部分实权交给那几个私生子,我不仅试管怀上宋临景,还顺从他的想法,与他旧部下的孩子结了婚,这才终于哄得他满意,打消了修改遗嘱的念头。”宋惟的表情冰冷,甚至难以控制地渗出些许恨意,“直到阿兮退学后消失,我才知道,宋枫就是她谈了很多年的那个未婚夫。”
  宋惟看着景程茫然无措的表情,竟不知怎么笑出了声:“很狗血对吧?”
  景程努力在脑内消化着对方突如其来的坦诚,虽然内容诡异到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但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在不合时宜地叫嚣着。
  对的,这样就合理了,这样就能解释清楚很多事情了。
  为什么宋惟宋枫彼此憎恶到恨不得对方去死,为什么宋枫对景兮迷恋的程度很不正常,为什么宋枫对宋临景那么冷淡生疏,对自己却是一副令人作呕的关心倍加。
  “为什么……”景程张了张嘴,话还没能说全,宋惟却如未卜先知般打断了他。
  “为什么突然把这些告诉你?”宋惟摇摇头,停顿片刻后,自问自答道,“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你是个成年人了,早就该学会怎样与自己和解了,哪怕你得知真相后无法接受,这也是你自己的人生课题,而我这么多年的过度保护,是将我对你母亲的愧疚以及一些其他感觉,移情到了你的身上。”
  “欠她的我补偿不完,对于你,我自觉仁至义尽。”
  “所以……”宋惟朝他弯了弯唇角,浅淡的笑容中荡出丝嘲讽与轻蔑,却如从前那般亲切地叫着景程,“小程。”
  “临景给你的那些东西,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呢?”
  “其实你没必要威胁我,我跟你之间没那么深的仇怨,我不欠你人命。”宋惟嗤笑一声,“真不知道在临景和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有些事情不让你知道,一是觉得没有必要,二……”宋惟的眼中漾出几分怅然,像是有些无奈般说道,“是因为景兮和我达成的协议中有‘照顾好你’这条,而我向来信守承诺。”
  “所以,你想从哪里开始听故事呢?”宋惟与景程对视着,将过去这些年困扰着景程的疑惑,一句一句直白又残忍地抛了出来,“你母亲确实还活着。”
  “你过去十年的痛苦执着从现实层面上看,毫无意义。”
  “那些保险金是我与她协议的一部分,留给你的巨额遗产,是她对弃养你的补偿。”
  “你母亲接近宋枫的目的本来就是向他报复,只不过实施前被我发现了,我给她提了些建议,又提了些要求,她在斟酌后觉得可以接受,并向我追加了一些,嗯……报酬。”
  “最终结果就是,我爽快同意了,她顺利完成了,答应她的事情我也如约全部履行了。”
  “你还想听细节么?”宋惟笑着问道。
  “我最近总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专横了,才适得其反,将临景养得这么偏激,为了自己那点情绪上的满足,甚至不惜舍弃整个家族的利益,不过……”宋惟指尖缓慢地敲着桌子,自言自语般说道,只不过语气中倒是没有半点自我反省的意思,“这其实也正常。”
  “成为宋家掌权人、站在家族中说一不二的制高点是我的执念,是我舍弃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也要追求得到的东西,但大概不是那孩子的。”
  “他的出生是我为了稳固自己地位,按照固定轨迹培养他,也是为了方便给我帮衬。”
  “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情绪是因为你,第一次像个能独立思考的个体对我提出请求也是因为你,通过不断地努力脱离我的控制获得人生选择权还是因为你。”
  “我之前无法理解,但现在想想,或许这是我应得的。”
  “我因为想满足自己私欲而亏欠你母亲的,终于还是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回报到了我这,补偿到了你那。”宋惟自嘲般地说道,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纸袋,“临景确实足够了解我,他给你的那些东西,也确实足够威胁我。”
  “他清楚他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怨恨他经历不公平,所以不在乎宋家的兴衰,但在相似前提下,我却做不到不在乎。”
  “我因为要维护家族声誉,这么多年在对付我那些‘弟弟’上面一直束手束脚,临景倒是做得无所顾忌,打压的打压,软禁的软禁,这回甚至还直接把那点腌臜摊到了明面上,闹了个人尽皆知。”
  “不过他提前做了不少准备,恒瑞因为宋忱受到的负面影响,应该不会比你手里那些东西公开出去造成的后果严重。”宋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将一个纸袋轻飘飘地推到了景程的面前,“这是我帮助你母亲离开后,她的新身份,联系方式,居住地址,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
  “将你手里有关恒瑞的把柄留下,你就可以把它拿走。”
  “小程。”
  “相处这么久,就算养只猫狗也能养出点感情了,我说我完全不在乎你,可能你也很难相信。”宋惟注视着景程的眼睛,语气虽依旧是平淡的,可字里行间却还是习惯性地漾出了些许关心,“我由衷地不希望你去找她,就像过去这几年我不希望你进行那些没意义的缅怀一样,我现在把你本就该拥有的选择权还给你,其他的……”
  “你自己决定。”
 
 
第85章 
  景程看着面前的宋惟,只觉得对方从未如此陌生过。
  不,某种层面来说,这才是他最初对宋惟的印象,一个冷漠、利己、高不可攀、家族利益优于一切的上位者。
  他甚至突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对对方产生了亲昵与信任。
  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她语气关切地叫自己“好孩子”,又说与景兮是朋友,已经认识很久了。
  景程心中难免漫出几分自嘲来。
  他实在好哄,像个傻瓜一样。
  如此温和的称谓之前从未落在他身上过,猝不及防听到几句好话,脑子瞬间就运转不动了。
  但应该也不止是因为这个。
  可能是宋惟身上幽冷的花香与景兮的类似,可能是宋惟眼角弯起的弧度与宋临景一模一样,可能是想到他与宋临景刚熟起来时,那个初夏深夜的阳台上,对方表情认真地注视着他,极其郑重地坦诚说的那句“我也很爱我的母亲”。
  想起宋临景,景程思绪才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焦点,由无法控制的纷乱无序向中心收拢,逐渐真的平静下来。
  真奇怪。
  明明自己现在应该专注着为泡影般可笑的十年而痛苦万分,可却不知为什么,在反复咀嚼对方名字的过程中,些许不合时宜的情绪竟在他胸腔内缓慢蕴出绒绒一团——
  宋临景真可怜。
  他们差不多的可怜。
  不对,宋临景也许比他还要更可怜一点。
  毕竟自己有宋临景不计回报地爱着,可对方却在得到自己轻飘飘的几句“喜欢”后,就高兴得仿佛拥有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
  景程难以避免地感到了难过。
  只有三分,是为自己以为窥见过、实则从未得到过的母爱觉得不甘和遗憾,剩下的复杂情绪不听他的话,在灵魂中叫嚣,在血液中奔涌,莽撞地砸在自己心口处,刺痛着逼迫他从喉咙挤出沙哑到甚至无法清晰分辨的声音。
  “我知道了,谢谢您愿意告诉我。”景程的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声音粗糙得像裹进了海岛的尘土,他的手臂自然垂落着,没有要上前触碰那个践踏着他微不足道自尊的纸袋,也没有要拿出什么进行交换的意思。
  只是无力地垂着,仿佛一具“病入膏肓”的躯壳,暂时还撑不起被彻底碾碎后才终于能缓慢重塑的筋骨。
  景程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战栗,但他恍惚间竟觉得自己的反应并没有预想中那么过激。
  他甚至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像得到宣判后被当庭释放的罪人。
  景程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无数次对别人说的那些话,某种程度上并不算嘴硬,他的确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生或死,爱或不爱,在乎或不在乎,抛弃或没抛弃。
  不管答案是否是他期待并渴求的那个,他是真的都愿意接受。
  只要能让他的空荡荡的心落在实处。
  景程可以面对自己的糟糕,他承认自己毁了景兮的生活,愿意坦荡为此付出代价,即便他主观意愿其实也没有很想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他理解景兮的辛苦与挣扎,他能够无障碍地接受“母亲身份不该是束缚,她首先是个独立的人”的概念,他谅解甚至支持景兮在“新生活”与“景程”之间选择前者。
  景程的不甘在于,景兮不该给自己留有幻想。
  不该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可以修复,不该给他只要足够努力、足够顺从,他们总有一天会像对普通但生疏的母子那样,在漫长的相处中找到属于彼此的解法。
  她可以离开,但不应该在离开时随口扔下句“等我回来接你”,却又再也没有回来。
  景程心里想。
  景程在这一刻才终于承认,景兮并不像他记忆中那么信守诺言,也并不如他期望中那么了解他。
  三四岁时他可以在窗口坐上几个小时,来等景兮带着哄他的糖果回家。
  稍微大一些了,他愿意在衣柜的角落蜷缩一整夜,只为等景兮约会结束、情绪崩溃时的那个被泪水浸泡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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