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不太记得,自己过去所住的屋子,究竟是这其中的那一间了。
程渺记得清楚,自己当初住的应当是东厢,却有着更多在西厢生活的记忆,甚至于看着那两扇几乎相同的门,第一反应也是往西厢去。
可那西厢,不是不住人的么。
他冷着脸回忆了会,仍是没法确定自己当年住的到底是哪一间,索性遂了心意,就向西厢去。
房中的各色物事都被收拾的齐整,墙边的架子上堆了些平常的典籍,都是些《周易》《清静经》这样平常的经书,却不知为何,每册经书都有着不下五个不一样的版本,错落有致的分布在书架上。
程渺看着那些各色各样的经书,有些微妙的诡异感。
他拿起其中的一本,用灵力裹住那些一动就要碎掉的脆弱纸页,小心翼翼的翻开了。
只见《周易》大气妥帖的线装下,八卦图占了一页、乾卦又占了一页,后面的东西却不像它们一样玄妙难懂,都是些极为好懂的拟声词与描写,甚至还夹杂了不少精妙的绘图。
程渺看着手中那本名为周易实为艳宦笔记第三册 、看样子还是加量加价,插图绘制的极为细致、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东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
姬昌老爷子若还在世,看见这样的东西,也不知会如何想。
他又将那些看似凌乱的经书一一翻出,顿时明白了这些经书摆放的次序并不凌乱,而是规整无比,根本就是按其里面的东西定的。
至于不同的版本……有些时候,那种书也会出些图片多些的册子。
程渺再次抬头时,望着那占满屋子的硕大书架的眼神,已是微微的有了些变化。
他原以为自己那时虽不算得上是个光风霁月,却至少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如今看来,对自己的认知竟是有了些不小的谬误。
无心看满屋子的妖精打架,程渺将那些经书妥帖放好,又默默的退出了西厢房,关上房门之时,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莫名的敬畏。
为那满屋子的妖精打架,也为曾经那个将道经剥了书页塞话本的自己。
程渺站在白梅树下,面无表情的顺了半刻的气,这才勉强接受了曾经的自己是个不怎么正经的少年的事实,想及弟子居后那漫山的桃花,便抬脚向着屋后行去。
记得那时,他还在桃花林中养了不少的小兽,如今也不知他们都如何了……
程渺这般想着,绕过屋后的假山,却是在那已然枯萎了大半的桃花林中看见了个一身玄衣的人。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了。
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口脱出,程渺原本平静如水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起来,因为自己也不知道的缘由,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他下意识向前踏了几步,伸出手,像是要牵住那人的衣角。
那一身玄衣的人似有所感,微微转了头。
程渺看着那有些模糊的侧脸,只觉得连自己的头皮都突突跳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出声:“萧……”
“我原以为你至死都不会来这里呢。”那人的声音却与他记忆里懒懒散散、总带着些笑意的声音迥异,是清朗无比、甚至还带着些孩子气的,“毕竟你早已忘了那个为你送了两次命的师兄……不是么,程仙尊。”
作者有话说:
又要开始一章一度的猜测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崽子又是谁呢?
虽然前面也有写,但的确不大好猜(目光游移)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所求所念
“萧予圭是虚怀宗暗里除敌的一把刀,而你,便是你师父寻来、为虚怀宗摆在庙堂之上的那柄宝剑。”
程渺听的莫名,皱眉道:“什么师兄?”
那玄衣少年闻声一愣,看着程渺满脸的冰冷与茫然,竟是低低笑了起来:“你却真是忘了个干净。”
“不过若你还记得,那还要我做什么呢。”玄衣少年朝着程渺拱了手,“青莲峰镇峰灵兽,黑蛟甘乌,见过尊上。”
程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略略点了点头:“你我在那凡界之中,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那时甘乌的样子可不像现在这样友善——当日大典,那只自天边而来的黑蛟可是生生将清虚派的一只镇派灵兽撕碎嚼杀了,那副狰狞凶恶的模样,完全与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孩子气、一双眸子邪邪挑起,说话之间两枚虎牙若隐若现的少年沾不上边。
甘乌微微笑了下,因着那双上挑眸子的缘故,看起来格外的邪性:“你我可不止见过这一面呢……我也不再叙这些尊上记不起的旧了,只问尊上一句,你可想知道那‘萧嶂’究竟是谁?”
程渺瞳孔微缩,正要问他为何会知道那个总在他脑中出现的人,却又想起了弟子居藻井上的那枚蜡烛头,与被他妥帖收好的红布,思索片刻后,眸色微微冷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既是主动来了此处、又主动与他谈起了这“萧嶂”,若说甘乌并无所求,程渺是不信的。
谁知甘乌竟真是摇了摇头:“若尊上不来此处,那我定然会与你讨些代价。可你既是来了此处……那我便也发上次善心,将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罢。”
“尊上不必太过瞻前顾后。”甘乌看着程渺又黑沉了些的脸色,弯起唇,露出了那两枚形状精致的小虎牙,“我只是个讲故事的,至于这故事是真是假,尊上听完之后自然能分辨。”
程渺脸色稍霁:“你且说来。”
甘乌微微眯起了眼,靠坐在一棵低矮的桃花树上,似是思索了许久该如何说起,半晌后低低出了声:“尊上渡劫期前的记忆,有些不大好解释的地方,对么。”
程渺不答,却是慢慢皱起了眉。
好在甘乌也没指望能收到他的回应,只是想给自己找个能够将那些往事一一描述出的口子罢了:“尊上可是总觉得,这虚怀峰上应当还有另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总在你身边、守着你帮着你,教你练剑陪你笑闹,是么?”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大合礼数,程渺却并不在意,理智上虽不怎么相信这小黑蛟说出的话,心里某个地方却隐隐透出了些焦急又鼓噪的意味。
就好像他这个早已断了七情六欲的人,猛然间有了什么期待一般。
“那不是尊上的心魔,也不是尊上幻想出的东西……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你的师兄。”
“师兄?”程渺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没有师兄。”
甘乌笑起:“尊上真以为,你那师尊是什么好东西?你且别急着驳我,且听我将当年的事都细细讲上一遍吧。”
“我是千年前来这山上的,那时你的师兄……哦,你的师兄姓萧名嶂,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甘乌若有若无的笑了下,“他这辈子过的挺苦,只好在名字上任性些。”
“我那时是只被同族所伤、差一步便能进地府里去的黑蛟。你师兄他心软,把我捡回了山上,丢给你养着。”
“说起来,我这一条命,至少有大半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呢。”甘乌看着程渺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微微叹了口气,“那会你还不像现在这么冷,还有些人气。”
“尤其是对上你师兄的时候。”
程渺微微张了唇,甘乌似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声:“不要问我为何你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慢慢同你说。”
“你同你师兄之间的关系虽未挑明,却也可比那凡间情侣,是对当时还挺般配的小鸳鸯。”甘乌笑起,“尊上现在可明白,你为何会忘记过去的那些事了?”
……鸳鸯?
程渺抿了唇,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幻境中魔人看见凌轩那满匣的画时,那副恍惚里带着些茫然的模样,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我渡劫期的天劫……”
“尊上还记得?”甘乌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随即脸上又带上了些怀念,“那的确是你师兄替你挡下的。也正是在那之后,他被从这山上除了名、你也沉睡了百年,醒来时便已被改了全部的记忆。”
“我不像那只傻鸟和傻猫,甘愿放弃了虚怀宗中的资源,自己躲到凡间去。”
“可我也念着你师兄的好、记得当年救命的恩。”甘乌闭上了眼,“看着尊上为了那个心狠手辣、表里不一的人忙里忙外,我心里不是滋味……不是滋味!”
甘乌猛然睁开了眼,如刀似的目光冷冷逼视着程渺:“你可知你那好师尊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可知你为他做的,都是些什么腌臜事?”
“我明白你忘了当年诸事,也忘了你那对你千般好万般好的师兄……”
“可你为何要再逼着他去死上一回?替你挡劫、替你受苦还不够么?”甘乌的眸中慢慢透出了红色,圆形的眸子渐渐拉长,竟是有了些变成竖瞳的趋势,“我明白你只将他当魔尊、只将他当魔人……可我就是没法不记恨你的所做所为。程逸轩,你实在是将白眼狼的行径,做的彻底!”
程渺只觉得脑中乱作一团,许多原本认定的事都在此刻被全部颠覆,在他脑中翻天覆地的炸了一遭,耳畔止不住的嗡嗡响,连那清冷壳子都裂出了几道痕,颤声道:“你说什么?封霄阳他是……”
“他就是你那个早已忘却的师兄。”甘乌的声音极冷极厉,“他便是那个对你体贴备至、却因为你丢了两次命的人!”
“程渺,你亲手要了他的命的时候,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程渺一时间竟答不上来,脑中满是封霄阳那日握紧了他的剑、眼中盈了满溢的笑与释然,哑着嗓子轻声同他讲,自己不爱他了时的模样,身形猛然一晃,额头上瞬间便沁了汗。
那些他以为已然全部淡忘了的记忆,如今竟如那雨后的春笋般,尽数破土而出,迎着日光招摇起来。
他其实是怀疑过的。
怀疑过那幻境中的凌轩是不是便是自己,怀疑过自己是否真有过个师兄,也怀疑过封霄阳的身份是否真与虚怀宗有关。
封霄阳对他的情意或许是假,可那三生树上的布条做不得假、铜铃上刻的字做不得假,他那沉睡的几百年更做不得假……
可为什么,他竟是全都忘了呢?
不仅是当年的诸事,还有凡间十年中,那些无休无止、几乎能将他全部吞没的怀疑,与满心的不安、莫名的妒意……
他怎么能、又怎么会全部忘了呢?
如今想起那凡间的十年,竟是什么旁的感情也没有,心中所余的,只有满心的恨意。
程渺甚至没来由的恼恨起来——凭什么让他忘了这一切、凭什么又让他现在才记起?
都是那魔人的错……当真是该死的魔人!
真该让他尝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不该让封霄阳死的那么轻易的。
程渺神色微变,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来。
他是疯了么?怎会突然这样想?
程渺心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的骨血灼伤,心突突的跳了起来,整个人周身的灵力都有了些暴走的趋势。
是个恨透了骨、厌到了底,想将那死透了的人再揪出来杀上几遭解气的模样。
他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简直诡异到了极致。
程渺再怎么恨封霄阳,也是不该恨自己那位曾经的师兄的,更不该起了杀心……
而这样的情形,似乎在十余年前还有过一次。
程渺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瞳孔几乎要缩成针尖般大小,盯紧了脸色冰冷的甘乌,颤声道:“师……闻鹤才都做过些什么?!”
“尊上倒是不傻。”甘乌冷笑一声,“他做的事可多着呢……你要我如何同你讲?”
程渺浑身上下都在颤,周身的灵力失了控制,将周围的枯树搅成细小的碎片,声音极哑:“……全部。”
甘乌的鬓发被吹的乱飞,袍角也被暴走的灵力撕碎了些,面上却仍是带了些笑意的:“全部?要全部说来,那可确实有些麻烦……不如按着时间顺序,一件件说吧。”
“尊上见过百法偶了,自然也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伤天害理的玩意,可有怀疑过,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甘乌并不等他回答,几乎是不歇气的接上了自己的话:“你的师尊,便是那制出百法偶的人,而你的师兄萧嶂,便是这天下第一只百法偶。”
“萧予圭是虚怀宗暗里除敌的一把刀,而你,便是你师父寻来、为虚怀宗摆在庙堂之上的那柄宝剑。”
“你二者本该是一在明一在暗,永不相交永不相见的。”
“孰料不但是相见了,还连那不该出现的尘缘,都搅到了一处去。”
“宝剑只有一柄,暗里的毒匕却有无数把……所以闻鹤才要了你师兄的命。”
暴走的灵力几乎要形成一个漩涡,甘乌身上也被划出了无数道细密的口子,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冷:“程渺,有时我真的会想,你究竟是上辈子积了多少的德,才能换来这个连命都为你交了两次的人?”
“你天生缺一魄,若不是萧嶂替你顶了那天劫、又为你补全了那缺失的一魄,早该死在渡劫期了。”
“他上次,是拿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这一次,却是又拿自己的命,为你成为这万人之上的仙尊,当了跳板。”
“程逸轩,你还想要你师兄的几条命?”
作者有话说:
封式家传十八式,第一式:嘴炮
还是威力堪比核弹、相当会戳人心的那种。
果然没有宝儿猜出来吧(叹气)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契约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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