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个被自己关进了乘风殿中、又封上了不少结界的李致典,一路走一路杀,打算与李致典谈上一桩交易,让他顺着自己的意思,在封霄阳面前演上一出戏,却没料到这交易非但没谈成,还将封霄阳都引来了。
程渺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先将李致典丢在乘风殿中,准备先将自己的师兄安抚好再去处理李致典。
既是不同意他的条件,那便只有让他二人永世不会再见这一条路可走了。
程渺眸中,极快的划过了一缕寒光。
他并不觉得封霄阳身边没了一个李致典,会出什么问题——前些日的相处让程渺吃足了甜头,他庆幸于自己的幸运与判断,打算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继续瞒下去。
两人回了弟子居,封霄阳自他怀中挣下来,如平常一般在院子里盲人摸象,细细将整个院中的陈设摸了遍,而后油然而生了满腔的感慨:“还是如从前一样。”
程渺点头称是。
“却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封霄阳一双眸子虚虚定在程渺身上,嗓音仍是低沉温和的,程渺却不知为何,自那双无神的眸子中看出了寒意,“比如我的小师弟,就变得不一样了。”
程渺微微一愣,却也知道他如今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轻笑一声:“人总归是要成长的。我确实是与从前那个还没有师兄高的少年不同了。”
封霄阳未置可否,低低“嗯”了声,在院中又跌跌撞撞的转了圈,便算是完成了当天的运动任务,整个身子极不规整的瘫在程渺搬来的藤椅上,惬意无比的翘了脚,眯起的眼中却全是冷意与思虑,懒懒道:“人果然是会怀念旧事的动物……我原以为早已忘了这院中的诸事,没想到一回来,还是能想起来多半。”
“你那时傻的厉害,我分明说了不要你在这树下等我、也不要日日都备着饭,却还非要在此处日日夜夜的候着,不回来还要发份纸鹤送情意。”
程渺在他身边坐下,闻言也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微微弯了眼:“我那时觉得,这山上会疼我爱我的,就只有师兄你一个。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的,就连夜夜在院里等你的时候,心里想的也都是些好事。”
那时虚怀峰上冷,年岁尚小的程渺在院里冻得哆哆嗦嗦,却仍是要拿灵力温着桌上自己做下的饭菜,生怕自己的师兄吃上一口冷的。
他表达喜爱的方式,仿佛从来都是这样笨拙而自卑着的,准备好了一切,却并不期待着什么回报。
也因此,自顾自的瞒下了不少东西。
封霄阳眸色微动,有些喟叹的忆起了当年:“我就不问你在魔宫中的那两年是如何想我的了。只问上一句,当年我死皮赖脸非要呆在虚怀宗中候你、折腾的你不得不次次为我出关的时候,你是如何想的?”
程渺转了身子,神情虽仍是冰冷的,望向封霄阳的眸中是一片几能溺死人的温柔:“师兄当真要听?”
“莫要拖拖拉拉的。”封霄阳轻哼一声,抬脚踢了踢程渺的小腿,“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猜得出来。”
程渺低笑一声,握住封霄阳的小腿:“我说了,师兄莫要生气。”
“我那时觉得,这魔尊该不是瞎了眼,怎的会看上我这样一块不问风月、不知事理的木头。”他面上露出了些难以看见的羞窘与尴尬,“且……一心一意的以为,你不过是想找个新玩意捉弄一番罢了。”
封霄阳听的有些憋屈,有心想要反驳,却想起了极渊中那个几乎是骨灰级强制爱小黑屋爱好者的自己,与那些听来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少儿不宜的手段,顿时没法说出什么话来了。
那时的自己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毛病,坚定不移的信着程渺一点儿也不会喜欢上他,并且八风不动的相信小黑屋最后一定会得到真爱。
“可魔尊向来喜新厌旧,对待个玩物最长也不过就是三月的热度,却偏偏赖了我几十年。”程渺想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有些无奈的笑起,“我后来真的以为,魔尊对我,是真心相待。”
“当年战场之上,被你从乱军之中救起、看见你当时惶急无比的模样时,我是全然信了你曾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的。”
“谁知……”程渺低笑一声,止住了自己的话头,“我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
他不说,封霄阳也能猜得出来——谁知曾经的自己在无数种法子里选了最能让程渺死心的那个,非要用最折辱他的法子逼他同自己搅在一处,硬生生让两个人都彻底死了心,直到最后,也没能说明心意。
实在是蠢的透顶,却也怎么想怎么戳人心。
魔尊是被心爱之人多年的冷漠磨没了耐心,不得不选了最强硬的法子,仙尊又偏偏是个骨头硬的,即便是不得不屈服,心底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只得将原本已然萌生的爱意掐死在了襁褓中。
这一世那魔宫中的日子只持续了两年,便花了程渺七年时间去消解,上一世这样的日子,程渺可是整整过了十年,恐怕直到封霄阳身死,那份恨意也依旧会深植在程渺心中。
封霄阳想及此处,有些庆幸,却又极快的想起了那弟子居外尸横遍野的景象,满心的庆幸与欣喜瞬间便消了去。
程渺如今的模样,比起前世来是好还是坏,还得另说。
他在心中不断盘算着说话的时机,打算一句一句的诓出程渺所做过的事来。
程渺并不清楚他的师兄已然对他起了疑心,墨眸注视着懒懒散散躺在藤椅上的封霄阳,神色几变,终究还是决定将心中最深的疑虑问出口来:“师兄……你当真是爱着我的么。”
“爱啊,怎么不爱?爱的都能为了你死了呢。”
程渺得了这一句,脸上却毫无喜色,而是慢慢的摇了头:“我不是问这个。封霄阳,你可是将我当做了……某个人的替身?”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问的不大对劲——即便是封霄阳真将他当做了谁的替身,那个人也是曾身为凌轩的自己——却偏偏醋的厉害,总觉得自己的师兄爱的不是自己,而是个只存在于过去之中的旁人。
封霄阳何等聪明,瞬间便明白程渺这是钻了牛角尖,哼笑一声:“那你呢?你爱的是曾经的萧予圭,还是那个被你救了一命的魔人萧扬?”
程渺没料到他竟会将自己的问题原样丢回来,微微一愣,有些茫然的出声:“那不都是师兄……”
“是啊,都是你师兄我。”封霄阳点了点头,却又抛出了个更尖锐的问题,“可那两个人同我性格不同、与你的相处方式不同,遇上你的时间也不同,你又怎么能确定,自己爱上的真是我这个人?我如今的身份可不是你的师兄,而是那魔尊封霄阳。”
没了记忆、没了那相认的所有凭证,确然似乎是三个不同的人,处了三场截然不同的孽缘。
程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好半晌,才低低出了声:“……我不知道。”
他两人之间这三世,实在是笔算不清的烂账。
木溪寻到了那已然转世的陈沛岚,却因她并没有当初的记忆而止步,他二人之间的这些乱事,似乎若是一个人早早的止步、不再强求,便会转向更好的下场。
封霄阳转过身去,摸索着找到了程渺的手,抓住几根手指握在手里揉捏:“让师兄我给你指条明路……虚怀宗上那时你爱上的人是我,这应当没什么可质疑的。”
程渺低低应了声“是”。
“红尘劫那会你没了记忆,却还记得些关于我的事……剩下的便全是我这个老不修诱拐懵懂少年,勉强算你吃亏,还不知情爱为何物,就又吊死在了你师兄这棵歪脖子树上。”
“后来咱俩都没了所有的记忆,我先看上的你,在虚怀宗上缠了你几十年也没缠到手,就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封霄阳将程渺那双常年练剑、生出了些薄茧来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低低的叹了口气,“还是你吃亏,这就算你吃亏第二次。”
“不是上不得台面……”程渺却不同意,“我知道了你签下的那些契约,你是被逼无奈的。”
封霄阳又叹了口气:“是啊是啊都是被逼无奈——程渺你没必要为我开脱,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自己门儿清,我只是懒得再打下去、并且觉得两界若是和平了,你就会一直乖乖留在我身边而已。”
他说的如此坦荡且实诚,倒是让程渺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接下来那几年,就全是我吃亏了。”封霄阳想到那些年里受过的无数折磨,在心底轻轻啧了声,决定歪曲事实,“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在将你囚入魔宫后骤然变了性子?”
“不是因为我不解风情、对你从未有过回应么?”
封霄阳偏了偏头,一口咬在程渺的虎口上,留下个清晰的印子:“不全对。我告诉你我早知道自己要死,并不是诓你的。”
“我曾经的那具壳子,虽跳过化骨池、换过皮肉,却依旧是百法偶的。”
“那时将你从乱军中救出后,便有了些崩溃的迹象,我寻了许多法子,也无法止住它崩溃的趋势。”
他懒懒打了个哈欠,察觉到程渺不易察觉的紧绷后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胳膊:“放松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崩溃的第一个迹象,便是我的丹田裂了道缝子,修为再无法进境。”
“而后我发现,那一直被我压制着的炉鼎之体,也再压制不住了。”
“再加上苏云墨那没脑子的给我下了冰鸱毒……”封霄阳冷冷嗤了声,是个对阴损招数相当不屑的模样,“前两样我好生压制着,好歹还能再活上个几百年,再添了个冰鸱毒,便只剩了十几年的寿数了。”
“所以我才突然起了要去趟凡间的念头,总不能到死还没能逍遥上一遭吧?”
程渺沉默着听完了他的解释,半晌才出了声,竟是有些哑、夹杂着颤的:“……我却不知道。”
封霄阳笑起,又在他修长的手掌上啃了口:“怎么可能让你知道?我都快死了,怎么还敢接受你的情意、对你表现出什么超出玩物之外的感情呢。”
“所以……”程渺不受控制的颤了起来,闭了闭眼压下心中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恨意,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在落入极渊前说的那些话……”
“自然都是真心的。”封霄阳笑了笑,“若我真的没了命,那你还是一直自以为替身的恨着我比较好。我才不愿意变成个为了情爱甘愿去死的痴人呢。”
虽然他就是这样的痴人——封霄阳在心中暗暗的想。
因为爱的深,所以更不敢说明。
因为怕他会接受不了自己的死去的事实而伤感,所以宁愿让自己一直只以为自己是个替身,一直恨着他。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他师兄如从前一般,再次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并且坦然无比的接受了。
也如从前一般,毫无保留的爱着他。
不因为那些尘封的过往,也不因为他是什么人的替身,只是情之所至、爱之所及而已。
程渺瞬间便明白了那些过去相处中矛盾无比的细节,也明白了封霄阳对他的心意究竟深重到何等地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身被那扭曲畸形的恨意烧的几乎要起了火,嘶吼着冲刷他那本就在封霄阳层层攻陷下薄弱无比的心防,心中有无数话想说、无数事想做,最后却只是俯下了身,将躺在藤椅上的封霄阳拥入怀中。
他抱的极紧,无法抑制的哽咽,几乎要将封霄阳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师兄,实在是受了太久的苦、又爱他爱的太重太累了。
这样重的情意,几乎让程渺自惭形秽了起来,简直要被无尽的悔恨与愧疚淹没。
他突然就后悔了。
似乎,他并不该伤了李致典,也并不该做出那些会伤他师兄心的事来。
封霄阳被他抱着,感受到那紧的几乎要让人窒息的力度,与程渺极力抑制、却仍露出了几丝的哭声,心中有一瞬的心软。
他算好了整个场面,也猜出了程渺该有的反应,连气氛都渲染烘托好了,正是最好最适当的时候,却突然的软了心肠,不想再说出那些质疑的话来。
封霄阳垂了眸,正好看见程渺周身那失了控制、扭曲流窜着的黑气。
他低低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桃花眼闭上再睁开后,已被冷漠与怒意取代,说出的话音却仍是温和低哑的:“程渺,我再没有事瞒着你了。你……可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么。”
只要程渺说,封霄阳就愿意相信。
或许那并不是事实,可程渺只要说了,那就是事实。
程渺身形骤然一僵,脑中思绪电转,许久后低低出了声:“没有。”
可做了就是做了,做了便再不能回头。
他答的斩钉截铁,真是个毫无愧疚的模样。
封霄阳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周身似是脱了力一般,依靠在程渺怀里,笑的直不起身来。
好一个没有。
好一个没有!
他的师弟从不会骗人,从来都只会冷着脸说出些戳人心的话,如今却能在这样的情态下,斩钉截铁的说上一句“没有”。
当真是长进了……这些年别的本事没有,将骗人的法子却是学了不少,能将那些事掩饰的连他这个当师兄的,都看不出、辨不明!
若他真没有恢复那视觉,是不是程渺就会一直这样骗下去、装下去?
当真是长进了!
封霄阳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心中是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笑声里渐渐杂了些自嘲意味,程渺听的莫名惧怕,闷闷道:“师兄笑什么呢。”
笑声戛然而止,随之是封霄阳低哑的声音:“我是高兴呢。”
是高兴,自己那小师弟终于有了些戒心,晓得不同人讲实话,要掩饰掩饰了。
只是这个被掩饰、被骗的,是他这个傻的透顶,一颗心全系在程渺身上,即便是看见了那样的情形,也要为程渺找个开脱的师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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