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暮铃走过去催他,“快点快点,我还有点东西没码完呢。”
程叙换好鞋子走出来,冲小护士点头示意后,接过段暮铃的电脑包放在左手,右手则牵起段暮铃。
“不是让你先回家?刚才看了眼监控,橘子都饿坏了。”
段暮铃臭屁,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你猜怎么着,我走到你们医院门口,刚好赶上你下班时间,想到你今晚还要做饭,那就勉为其难来接接你吧。”
这是他留下来的第十年,程叙刚刚博士毕业,正在这家医院工作,而他在家里当了十年的米虫之后,为了跟程叙一起上下班,于是也找了份游戏设计的工作,做了打工人。
他们刚刚大学毕业就领了结婚证,登记回来的时候,在刘姨家柯基的嘴里救下一只橘猫,取名橘子,后来婚礼上,父母为他们的爱情流泪,朋友为他们鼓掌。
虽然两人没有成为亿万富翁,但这一切都很顺利,这样的生活让段暮铃几乎要忘记自己还在一个游戏中。
除了程叙惹他生气,他才会想起来这件事,并以“我要回去了”威胁,程叙听了就会立马丢下面子来求和。
“今晚想吃什么?买点虾?”下车时,程叙看了眼天,“今晚又有雨,我们得快点买菜回家。”
段暮铃提着环保袋下来,跟程叙往市场里面走,他眼睛扫过菜摊上的菜,突然道:“想吃炒菜心。”
程叙笑,“那就多做一道菜。”
段暮铃连忙制止,“那今晚就四道菜了,我们两个吃不掉的。”
程叙安慰,“没关系,每道菜都少做点。”
多一道菜,那就要多摘一次菜,多洗,多切,多好多步骤,而这些活,通常都是段暮铃来做的。
程叙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我来洗。”
段暮铃十分客气地跟程叙握了握手,“那就辛苦你了,程医生。”
程叙:“……”
段暮铃大言不惭:“你是NPC,你不会累的,我就不一样了,我还要补充体力值。”
程叙笑着买了点菜心,转头看了眼水产区地面上的污水,把钥匙递给段暮铃,“我去买虾,那边太脏了,你去车上等我。”
“好!”段暮铃拎着买好的菜,头也不回地去了车上,等程叙回来的时间,他掏出电脑写起代码来。
直到将手头上这个活干完,段暮铃往电脑右下角扫了眼,已经过去了很久,但程叙还没回来。
他将车窗降下,探头出去,不知为何,程叙就在门口走来走去。
“程叙!”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足够程叙听见。
见程叙朝他看来,段暮铃开门下车,小跑着往那边去,边跑边喊,“你干嘛呢程叙,你买的虾呢?”
在两个人相距还有一步之遥时,程叙突然开口:“我不是程叙。”
段暮铃停在原地,他盯着“程叙”看了两眼,笑道:“别闹了程叙。”
那个“程叙”满脸懊恼,他想往前走一步,可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面前。
是空气墙。
“我真的不是程叙,段暮铃你听我说,让程叙赶紧回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段暮铃心口一疼,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他看着那些程叙脸上不会出现的表情,后背渐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见不到程叙,段暮铃,你一定要告诉他!”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段暮铃眼前闪过,“程叙”头上立刻多了几只活蹦乱跳的青虾和一个塑料袋子。
段暮铃往左看去,真正的程叙正阴沉着目光站在那里。
“程叙!”假“程叙”才喊了个名字就被手动禁言,后面的话仿佛隔绝在空气墙内,只见张口不闻其声。
程叙上前,一把拽住段暮铃的胳膊,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还呆愣的人拎上车。
一脚油门踩出去,段暮铃被晃了一下,他透过后视镜看向那个被困在空气墙内的“程叙”,然后将目光移至程叙脸上。
“你看到了吗,程叙。”
他问。
程叙死死咬住牙,下颚绷紧,嘴硬道:“没看见。”
怎么可能没看见,那个人一出现,程叙就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将那人困在空气墙内,却无济于事。
“程叙,你听到了吗?他让你回去。”段暮铃双眼通红,心口处持续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去抱住自己。
“段暮铃。”程叙连忙停车查看段暮铃的情况。
天空毫无征兆地下起大雨,雨滴拍在车窗发出沉闷的声音,程叙听到段暮铃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错了,都错了……我们都想错了……”
段暮铃抬头,已是疼得满脸汗水,他看着程叙,攒了些力气才说出口。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段暮铃不是玩家,程叙才是。”
程叙否认:“不对,你说的不对。”
段暮铃继续道:“程叙不是NPC,段暮铃才是。”
第45章 段暮铃,再见。
“程叙不是NPC,段暮铃才是。”
他一个搞游戏开发的,怎么会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游戏设计的初衷,是为玩家服务,一个游戏从来不是以NPC的意志为主。
能决定游戏走向的,能操控游戏局势的,也只有玩家。
所以程叙有转送门,程叙可以改变他们的学分任务,程叙能给他凭空变出一桶爆米花,他自然而然认为程叙就是个NPC。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那个不知道传送门为何物的出租车司机也是NPC。
他玩过上千款游戏,他也写过几百个游戏,他应该早就发现的,有传送门的明明是玩家,可以更改每日任务的是玩家,能用积分兑换道具的也是玩家。
所以程叙明明是个医学生,却对他的专业这么了解,会帮他回答问题,会一再否认这里是一场游戏。
程叙才是主宰这一切的玩家。
“我、我……”段暮铃嘴唇哆嗦着,胸腔中如着火般灼伤心脏,叫他疼得脸色苍白,喉咙几近失声。
“先别动。”程叙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副驾驶,他将车门拉开,把段暮铃打横抱起,再一转身,便已经回到家中。
对于突然出现在家里的两个人,橘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而是喵喵叫着跟进卧室,看到段暮铃蜷着身子躺在床上时,又跳上床头,用脑袋蹭了蹭段暮铃的手。
隔着一个橘子,程叙跟着坐上床,他将段暮铃抱在怀中,不断安慰着,“不疼了,不疼了,不疼了……”
可程叙的话并没有什么作用,段暮铃浑身颤抖着,他使劲攥住程叙的衬衣扣子,用尽力气开口,“程叙,他们是不是要把我删了?”
要不然他现在怎么会这么冷?怎么会这么疼?
其他NPC被删除数据的时候,也像他这样吗?
“别想太多,马上就好了,别想太多可以吗?”程叙红着眼圈,低头在他额角烙下一吻,“段暮铃,你听我说,我们不是NPC,我们也不是玩家,我们已经在一起十年了,我们很幸福,是不是?”
“可那个人说——”
程叙打断段暮铃的话,“他是假的,现在把他忘了,深呼吸,慢慢来,慢慢,慢慢……”
段暮铃照程叙所说,张大口使劲喘气,十几下后终于缓了过来。
这时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段暮铃额前的头发湿哒哒的,而程叙后背的衬衣也洇湿一片。
房间安静下来,连各自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只有橘子在段暮铃肚皮上踩奶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程叙。”沉寂许久后,段暮铃突然抬起头来,哑着嗓子,“你回去吧。”
程叙垂眸看去,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眼球上便布满血丝。
他问道:“段暮铃,你让我去哪?我又能去哪?”
段暮铃的表情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孩,眼角垂着,眼眶早就湿了,又使劲憋着不敢让泪流下来。
“程叙,你回去吧,你是个人,怎么能一直待在这里呢?”
“这里?这里怎么了?这里是我们的家,我当然要待在这里。”
程叙神情自然,仿佛不把段暮铃的话当真。
“不对,不对,我们都想错了,写这个游戏的才不是小帅,而是你,小帅可以不回去,因为小帅没人要,但程叙必须要回去,程叙有人要,有人关心,有人来找。”
他本以为创造这里的是他,甚至矫情地为自己想了个凄惨人设小帅,他完全想不起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也不记得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因为他只是个被别人创造出来的游戏角色。
在创造这个角色的时候,游戏代码赋予他的,只有这里短短几十年的记忆。
“你跟他回去,你不该待在这里。”
想起那个“程叙”说过再不回去就来不及的话,段暮铃一狠心,用力将程叙从自己身边推开,哭着大喊:“你走啊!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你别玩了!你醒醒吧程叙!”
程叙一把握住段暮铃胡乱挥舞的手腕,将人死死锢住,“段暮铃,你决定留下来的时候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你说要在这里陪我一辈子,怎么换成是我,你就铁了心要把我推开呢?”
段暮铃结结巴巴,“我、我们不一样,那个人说过,再晚就来不及了,你再待下去会死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你也不能这样一直待在游戏里,你该回去,你要学习,工作,跟亲人朋友团聚,然后找一个人恋爱,结婚,过一辈子,而不是——”
而不是跟他一个AI,在游戏里谈一个十分荒谬的恋爱。
“我们一样,我们怎么不一样?在这里,我们会有下个十年,下下个十年,无数个十年,等我们老了,等我们死了,就会重新再来一遍,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打球,等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会买一束玫瑰来跟你告白,等你二十岁的时候,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你求婚,那之后,我们又会有无数个十年,这样不好吗?”
“如果你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可以带你去世界的任何地方,你可以当动物园的饲养员,可以当飞行员,可以做一切你喜欢做的事,如果这个世界崩塌,我们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我们要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是那些带着有色眼镜的人,是不那么美好的另一个世界。”
段暮铃脑子一懵,“你在说什么?”
程叙冷静得可怕,跟已经接近崩溃的段暮铃形成鲜明对比,他问道:“段暮铃,如果我说,你马上会因我而死,你怕不怕?”
段暮铃不怕,但他怕说出这个答案,程叙会更加毅然决然留下。
“或者说。”程叙突起的喉咙上下滑动着,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愿在段暮铃跟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或者说,是我……是我太自私,我想把你留下来陪我,你会不会恨我?”
他问出口那一刹那,段暮铃便知道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只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才能让程叙离开这里。
“会。”段暮铃深吸一口气,直视程叙的目光,“我会害怕,会恨你。”
所以你走吧,回你该去的世界。
就算那个世界如你口中所说,是一个不那么美好的世界,有一些不好的事和人,但最起码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一个游戏里。
程叙怔了很久,他的眼神渐渐迷茫,他似乎在想,之前做的那么多决定,或许都是错的。
然后他缓缓点头,大手覆在段暮铃眼睛上,带着颤抖的呼吸,一寸寸凑近。
段暮铃听到程叙最后的声音。
他说:“段暮铃,再见。”
“滴!滴!滴——”
急促的机械声音伴着嘈杂慌乱的人声。
“醒了!终于醒了!快快快!”
段暮铃像是沉没在海底的铜像一样,他挺着胸膛猛地喘了口气,再睁眼时,入目一片洁白。
耳朵外那层海水渐渐褪去,他朝右转头,所有医生都围在另一张病床前。
段暮铃来不及等身上的力气恢复,他挣扎着起身,摘去身上链接的各种仪器针管,踉跄着,拨开人群来到床前。
“程叙。”他嘶哑着,喊出那个名字。
床上的人缓缓转头,药物作用下,眼神微微呆滞,段暮铃看见那张苍白皲裂的唇慢慢张开。
“段暮铃。”程叙不再看,而是合上眼睛,“再见。”
段暮铃心头像被人打了一拳,他不敢置信,想扑上去问问,却被两个医生一左一右架去另外一个病房。
“段先生,我们现在要带程医生检查身体,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检查完再说也不迟。”
“好,好。”段暮铃胡乱点头,“你们快去,不用管我。”
“您自己在这儿可以吗?”其中一个白大褂问道。
段暮铃挤出一个笑容,“可以,我没事,我很快就好,你们去看程叙。”
“好,那我们先去了,待会儿史医生和护士过来。”两个医生结伴离开,随着房门关上,段暮铃体力不支,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没过几秒,空荡的病房中响起短促的呼吸声,一下下,像是极力把呼吸喘匀,却无济于事,最后乱了节奏。
段暮铃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眼泪沿着两鬓把枕下打湿。
“段先生。”门被打开,小护士端着无菌盘走进来,意识到空气中气氛有些不对,她停下脚步,又喊了声,“段先生?”
段暮铃撑着双臂起身,看见小护士和跟着进门的史医生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泪,“嗯。”
“您先别动!”小护士惊呼一声,一把抓住段暮铃的右手手腕,“我先给段先生处理伤口,史医生您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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