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初来龚州时,我去看了那位病危的户部钦差,他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出,却反复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好人……是你蒙蔽了他,还是他要告诉我什么讯息?”
钟鸿才的表情异常平静,道:“少卿大人说得那些下官并不知道,殿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只是无能的话,降级罢官就可,不会殃及性命。
宣瑛看出钟鸿才有顾虑,想极力保全自己。
他并不恼,拿出金铜色虎符交给右一冬,右一冬拿到钟鸿才面前。
钟鸿才目光死死盯着那枚虎符,如同在荒漠中负重而行,看不到来路、也看不清前路,即将渴死的旅人,看到了一碗清甜的甘泉!
多种情绪一拥而上。
希望、委屈、崩溃、痛苦……
他不再是那个为了逃避责任,或沉默或痛哭流涕的老者。
这一刻,所有的面具在他脸上寸寸皲裂。
他像个孩子那般,再也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眼眶里蓄满泪,压抑不住的抽噎着,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那枚虎符。
宣瑛沉着有力道:“这是太子的虎符,可调用西南护国军五万人。他怕此地有异变,便将虎符给了本王。本王命人拿着另一半虎符联系上梁将军,他会派军支援龚赣两地。你若知道什么,就早点交代了,本王还能上奏朝廷记你一功。”
“本王既然到了这里,就会一管到底,如果你的顾虑太大,认为连东宫太子都管不了,那谁能管?还指望着父皇来你这犄角疙瘩视察民情吗?那还不如祈求天将横雷,劈死这群狗日的。”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皇帝暂时管不到这里,京都那么多士族的擂台,他都打不过来,哪有闲情逸致跑来这里管理这群杂鱼。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同祁丹椹相处日久,学了几分市井毒舌之言,哪儿还有半分皇室出身天之骄子的样子?
都怪这姓祁的,都是四品官员了,还不学点好的。
把他都带坏了。
他瞪了眼祁丹椹。
祁丹椹对上宣瑛递送过来不怀好意的视线,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注意力就被钟鸿才的话吸引过去。
钟鸿才盯着那虎符半晌,内心挣扎半晌,似乎被宣瑛的话打动。
他突然笑出来声。
极致的、畅快的、痛苦的笑……
眼泪止不住从苍老的眼角滑落,明明声音并不大,却让人听出些撕心裂肺的感觉。
好半晌,他才组织好语言道:“我说几个地方,你们拿着我的字信,去取几样东西来。你们可能会需要……”
他说完,宣瑛立刻派出最得力的亲信去取东西。
钟鸿才看了眼祁丹椹,道:“你说对了,确实是我策划在水云镇动手,故意将你们逼入龙虎山,利用你熟知龙虎山地形,让你们自求多福,能活下来就活下来。”
“那位户部钦差不停的跟你说我是好人,不是我收买了他,也不是我真的是好人,而是他们有账本留给你们,他在指引你来找我。至于我为什么不给你们,那是因为我不信任你们,我怕你们会被收买,也怕你们乳臭未干,无法撼动当地的士族,这些证据账本是两位钦差用命换来的,我不能让他们枉死……”
“你若是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心安,为了年少不切实际的理想!”
幽若灯火摇曳着,他半眯着眼睛,眸光里有释然,也有痛苦之色,仿佛沉浸在过往中。
半晌,满是沧桑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流淌。
“我本是龚州小户人家的孩子,家族虽不富裕,但衣食不愁。饶是我这样的人家,也经常见到了父母宗亲被当地豪族欺压,家中的田地房屋因风水好,被侵占……看着父母起早贪黑经营的酒楼,因没有在酒水上欺瞒客官,而被当地有权势的同行富户买通人闹事,逼得酒楼不得不停业待查……”
“我见过佃户没日没夜的干活,从未离开黄土泥坑,却一家全都饿死在田埂上,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们,却连块埋尸地都没有。”
“我见过穷苦人家,为了生存,不停的生孩子,生下儿子就掐死,生下女儿就养到八岁卖入妓|院……”
“我见过山匪截杀抢掠,无恶不作。前一天被关进衙门,后一日就红光满面出来……”
“以上的种种,见过实在是太多了……”
他的声音逐渐淡下去,轻飘飘的。
他的父母从不让他掺和家中的事儿,只因为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看到父母被欺压,他无能为力,看到民生疾苦,他无法改变。
他看遍了世道民众生存之艰,饱读圣贤书、又未经历过世事的他萌发了一个念头。
他想,他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他想,他能不能让世道变得公平一点,让这样的欺压少一点……
后来,他求学途中结识了一些人。
他们有些是有凌云志的,有些是想当好的父母官,有些更是想将所学所得传承下去。
他们或许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家世,却那般缤纷多彩,对这个世道充满了爱,对未来充满了期盼。
他虽与他们交情不深,但君子之交,在心不在行。
后来,他们中有些榜上有名,二甲进士,有些靠着家族庇荫当了小官吏……
可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来到龚州这片土地上。
纵然被授予官职又如何,还不是被当地的士族豪族欺压。
这片大地从根上就坏了。
为民请命、公平正义都成了可耻的笑话。
他们反抗的最终结局是流放、陷害、猝死、威胁、同流合污……
他看着昔日文书会上谈笑风生出口成章的饱学之士,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郁郁而终。
钟鸿才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有了怀疑。
他想要的海晏河清朗朗乾坤真的存在吗?
他真的能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吗?
这个世道的百姓真的能安居乐业吗?
他们如同蝼蚁,想将参天大树连根拔起……
某一天,与他同到此地的昔日同窗找到他。
他们三人搜寻了一些当地豪强鱼肉百姓草菅人命迫害朝廷命官的证据,以及昔日牺牲的同胞收集的证据,同胞们被害的证据以及真相。
他们要为同到此地牺牲的学士官吏报仇,他们希望他也能参与进来,一起入京告御状……
他想到了昔日理想,想到了死去的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
到了入京前一刻,他才知道,他的三同窗用前人之血、今日之骨,为他铺就一条道,他们联合起来将他推上这条道路。
收集到血淋淋的证据是真,同胞留下来的证据是真,同胞被害的真相与证据也是真……
但告御状是假的。
他们选定了他,要他带着那么多人得来的证据去揭发他们。
他们要他往上走,走到他能为他们报仇,走到能还此地百姓朗朗乾坤的位置上去……
他们,以及死去的人……
都是他的投名状。
他们要他去揭发他们,他们要他将他们未尽的路走下去。
他们选择他,也是经过几番思量。
一是因为他天性淡漠,跟谁交情都不深,纵然有好感,也是点头之交,同故去的那些有志之士没有牵扯,能够取信于人。
二是因为他是龚州的小门户,家底清白,世世代代落户于此,有羁绊才能好被拿捏。
三是他院试时,梅世为他的主考官,他怎么也算是梅世的门生之一,有这么一层关系,或许他将来能走得很远……
他们那么多人蹚出的血路告诉他,若想屠猛兽,得先成为猛兽。
于是,他按照他们设想的路走下去。
性情淡薄的他,学会了曲意逢迎,谄媚巴结,他靠着自身的才华在梅家举办的宴席上拔得头筹,正式入了梅世的眼,成了他的爪牙……
就这样,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他明白如果不能将这棵大地上的参天大树连根拔起,那么无论牺牲多少人都徒劳。
这些年,他看着一批又一批有志之士前赴后继的死在这里,看着百姓照旧过着火烹油煎般的日子……
他麻木了,他无动于衷。
甚至,他也是造成这一切的人之一。
梅世为了牵制他,为他寻了一门亲,他满口答应,按照对方的要求娶妻生子,光耀门楣!
为了融入这些人,他看着钟家子弟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他不敢加以劝阻,只能如同士族贪官那样包庇。
看着当地官吏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他不敢厉声呵斥,只能加入他们。
他看着自己儿子学自己,利用手里权势欺压百姓,维护梅家士族利益,种种恶行罄竹难书,他痛心疾首却不敢加以约束……
他活成了他想要千刀万剐的人。
他冷漠的成为士族的刽子手,成为贪官污吏,杀死了无数个如同昔日同窗那样的少年志士。
他有时分不清哪个究竟才是真的自己。
他有时在想这样满身罪孽的一个人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但他不能死。
他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期盼。
他藏起二十年来收集的所有证据,一步步爬向高处,终于成为这些人的一员……
蝇营狗苟踽踽独行二十载,骗妻骗子骗师门,差点连自己都骗了,饮冰二十度春秋,热血都臭了。
他每日望着落日黄昏,百般愁绪上心头。
若他哪一日如夕阳般落下,还能否看到乾坤朗朗。
他比谁都害怕死亡。
他怕自己死了,收集的那些证据都成了一纸空文。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老了,头发白了,牙也松了,眼睛也花了,再远大的意志,也跑不过时间。
他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等待一个机会呢?
终于,让他等来了机会。
龚赣两州大灾将两位皇子招来了。
他并不信任两人,甚至觉得两人可能与梅家勾结,他作壁上观。
发现宣瑛与祁丹椹要为民请命,彻查赈灾钱粮钦差遇害之事,他按兵不动。
他见过太多有心却无力的人了。
他静静看着这两人的结局。
果不其然,梅仁对两人起了杀心,他就策划了那一场刺杀,暗中给两人一个逃生的机会。
若是他们逃走了,将来势必与梅家有一场血战。
若是这两人输了,他依旧是龚州刺史,带着那些证据继续等。
若是这两人赢了,那么这就是他期盼的结局,他可以将证据上交,给梅家定罪。
等了二十年……
他终于等来了一张虎符,以及宣瑛那句话——“这件事我一定会管到底的!”
他想,这一场雪下得够久了。
第27章
宣瑛派人快马加鞭,终于在卯时二刻将钟鸿才这二十年的心血聚集齐。
三大箱东西,小到一枚扳指,大到一身残破的盔甲,薄到一页账本,厚到半册名单,每一件物品每一个名字都是成千上百血泪汇聚而成,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殿下……”左夏急匆匆入内道,“梅节度使率领两万大军到了州府城,现今驻扎在城外。”
宣瑛蹙眉,放下手中供状,连忙朝府城城墙走去。
祁丹椹跟了上去。
上了城楼,宣瑛居高临下俯瞰。
龚州城外罗列着黑压压规整兵马,梅仁骑在枣红色骏马上,手提着一柄银光闪闪长枪,鲜红如血的枪缨被吹得在空中打旋儿,他鹰隼般锐利眸子桀骜睨着他,那是双久战沙场浸透鲜血的眸光。
梅仁确实没将这个年轻王爷放在眼里。
他年少沙场纵横时,当今龙椅上的那位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眼前这位王爷还不知道在哪儿当孤魂野鬼。
若非他们梅家当年应魏信之恳求,镇守南方,让当今天子无后顾之忧继位,城楼上站着的到底是亲王,还是乱臣贼子可就不一定了。
如今这小子到了他的地盘,不仅不知收敛,带着区区两千亲兵就敢查他的罪状,真是老寿星上吊、赶着投胎!
若是其他人看到梅仁那不敬不屑的目光,或恼怒,厉声斥责,或慑于威严,收敛半分锋芒。
但宣瑛依旧保持着那副目空一切骄傲轻狂神色,他既没有因为对方对他不敬而愤怒,也没有收敛浑身上下那股老子不可一世的王者锋芒。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黑甲银枪将军,道:“梅节度使怎么率军来此?这龚州城可是有敌军来犯?”
梅仁面上满是不屑,根本没将宣瑛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但嘴上还维持着表面客套礼节:“微臣听闻龚州城发生动乱,于是率军前来平息动乱。”
他说动乱时,宣瑛眉头都不眨。
好似不是他利用灾民发生动乱,之后再攻城的。
梅仁一开始对宣瑛很是不屑,此刻见对方如此坦然,不由得感慨这位年轻王爷的心性果然不一般。
他道:“在路上听闻殿下不光将动乱平息,还将侵吞灾粮草菅人命的官吏抓住,微臣在折返的途中,遇到微臣的妹妹。她悲痛万分找到微臣,告诉微臣有关妹夫与外甥伙同城中富商侵吞灾粮的全过程,就连昔日殿下与祁少卿遇刺,也是他们与山匪所为。微臣听闻家妹的话后,十分震惊,想我梅家家族立于此地上百年,镇守南方数十载,全靠百姓信任与不弃,如今家族中出现这么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蠹虫,真乃家门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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